明明是慘烈的一日,他的記憶卻很模糊,他當時的心神都被一股信念充滿了。他攔在武王謝邕前往微心園的路上,謝邕常年征戰,與肖謙關係不差,自然也認得他是肖謙的兒子。他叫謝邕來一條小路上,說要告訴他一些關於微心園的事。當時謝邕覺得自己已經勝券在握,沒把這十三歲的孩子放在眼裏,便真的獨自去巷子裏與他交談。


    他當即便動了手——


    後來想想,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當時的武藝遠遠不如武王,刺殺的手法又生澀無比,卻意外得手了。


    他想不到,謝邕同樣也想不到。


    他第一下隻刺到謝邕的手臂,謝邕回過神,勃然大怒,一腳將他踢出老遠。謝邕抽刀而來,怒道:“從前你父的愚忠便時常使我厭煩,如今輪到你,竟還是這副模樣。世人都道我是叛亂的賊子,殊不知我才是唯一能救大黎之人。今日我在宮裏殺一百人,將來大黎就會少死一萬百姓。肖宗鏡,你能刺中我一刀,是難得的天才,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將匕首放下跟我走。”


    當然不可能。


    謝邕提刀走來,肖宗鏡被他的威壓所迫,喘不過氣。


    謝邕最後道了句:“肖謙,你莫要怪我。”


    那刀落下的瞬間,巷子邊忽然傳來小孩的哭聲,謝邕轉過刀鋒劈向旁側,牆邊堆積廢棄的木板,下麵躲著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他這一刀將婦人的肩膀劈成兩半,當場斃命。嬰孩放聲大哭,謝邕再起一刀。


    如今看來,這一刀合該是要落在肖宗鏡的身上,但當時肖宗鏡卻以為謝邕是要殺那孩子,本能地向前撲去,想要救人。結果陰差陽錯使了個妙招,躲過刀鋒,近了謝邕的身。他意識到這一點後,瞬息之間掏出匕首,刺穿武王的胸膛。


    武王的血灑滿嬰孩的臉。


    隨後他又補了兩刀,抱起嬰孩轉身就跑。他熟悉這一帶的地形,很快逃離了圍捕。


    謝邕那一腳給他傷得不輕,他不停吐血,渾身都在抖。這時,旁側傳來聲音,他如驚弓之鳥,猛然轉頭——


    一個道士悠哉遊哉走在路上,見到滿身血跡的他,臉色絲毫未變,還頗有興致地問道:“小兄弟,算命否?”


    他走到道士麵前,將那嬰孩放到他懷中,顫巍巍地取出身上僅剩的銀兩,一並交給了他,而後落荒而逃。


    道士看看他,又看看那嬰孩,笑了起來。


    “哎呀哎呀,小家夥,你被嚇出來的魂跟著他走了呀。”


    見到這一幕,肖宗鏡微微怔住,他快步上前,想細看那孩子的臉。道士極為配合,抱著嬰孩轉過身,肖宗鏡瞧見嬰孩耳後那朵花一樣的胎記。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肖宗鏡道。


    他想起當初薑小乙在冀縣所說的話——他是一塊燃燒的石頭,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熱的,而是重的。他是個窮極信念之人。


    “原來你說的人是武王啊。”


    肖宗鏡愣了愣,忽然笑起來,那笑聲化作狂風,吹起萬千花火,飄零著無盡的荒唐與無奈。


    周圍景象全然散去,他回到雷雨交加的深夜,懷中是一具溫熱的軀體。


    他輕輕托著薑小乙的後腦,她已完全變回了女人的樣貌,肖宗鏡看著她的臉頰,莫名有種感覺,她不會再換別身了。


    他抱著她,盤膝而坐,望著屋外傾盆大雨。


    明明電閃雷鳴,但肖宗鏡卻覺得這是世間難得的安靜。他低聲道:“小乙,我剛剛做了一場夢,在夢裏,我將一生都過完了。”


    薑小乙睡在他懷中,他像是在與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打小就不是很聰明,很可能做錯了一些事,卻不自知……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殺錯過人。”他頓了頓,又喃喃道:“但有一點我能確定,我今生救的任何一人,都不曾後悔過,包括謝惟。”


    說完,他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她聽到他說完這句話,神色變得溫柔了。這絲絲縷縷的善意,無形之中給了他安慰,他撥開她額頭的濕發,凝神注視片刻,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第91章 摳摳搜搜還想泡妹?


    雨過天晴。


    薑小乙還是沒醒。


    肖宗鏡的身體也沒完全恢複, 他勉強下地,收拾好床鋪,讓薑小乙躺下休息。


    他回到營地, 將領們正在用膳, 見一人滿頭滿臉一身血汙走過來,嚇得紛紛拔出兵器。


    肖宗鏡走近, 這夥人大眼瞪小眼。


    “大人?!出什麽事了?!”


    肖宗鏡擺擺手,向他們要了一套幹淨衣裳,準備去清洗身子。他走到營帳口,回過頭又道:“城外的茅屋裏, 有一位暈倒的姑娘,你叫幾個人去屋外看守,不要打擾到她,也不要讓閑雜人靠近。”


    將領應道:“是!”


    就近的洛水河已被血疫汙染, 肖宗鏡拿著衣裳, 騎馬進山,找到一條淺溪沐浴。


    天已大亮, 雨後的山林充滿著透徹的清香。


    洗淨身子後,他於溪邊樹下打坐調息。他的身體被病疫侵害, 還沒有完全恢複,但他心裏清楚,他已沒有大礙了。


    那彌留之際所發生的事, 隨著太陽升起, 竟漸漸淡忘,迷茫如夢,難辨真假。他睜開眼,看溪水潺潺流淌, 聽飛鳥嘰嘰喳喳,不知不覺,竟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所謂生死有命……


    他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心想著,當初覺得,能死在此時,算是蒼天慈悲。但現在他又活過來了,是不是老天又變了想法,不想他逃得如此輕鬆。


    “也罷。”他低聲道,“我就回來見證這一切,這條路也算是有始有終。”


    剛這樣想著,視線一轉,他忽見身旁一朵小小的野花,隨風左搖右擺。


    他想起屋裏的薑小乙,不禁再次感慨,世事複雜難料,從前他心中的那些堅不可摧的信念,屢屢被現實所打壓,幾乎找不到出路。而那些看似淺薄又脆弱的緣份,經過時代洪流的衝刷,卻依然牽著細細的線。


    肖宗鏡拾起這朵花,起身回營。


    營地門口,將領們聚在一起,似乎在討論什麽,肖宗鏡走過去,將領道:“大人,那姑娘醒了。”


    肖宗鏡心中一鬆,上前半步,那將領又道:“但是、但是……她看著有點奇怪。”


    肖宗鏡頓了頓,不等他再說,已走向小屋。


    屋外,幾名士兵正圍著薑小乙,不讓她出來。


    “姑娘,你不能走。”


    薑小乙手掐腰,瞪著眼睛。


    “我憑什麽不能走?”


    “大人沒說讓你走,你得在這等他回來。”


    “大人?誰是大人?”


    “大人就是肖大人啊,是他讓我們看守你的,你不能走。”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不知道!”


    那士兵也覺得有些奇怪,認真問了句:“姑娘,之前在此執勤的是一個男人,他是同肖大人一起從天京城來的,他人去哪了?”


    “……男人?”她抓抓頭,“我怎麽知道。”


    士兵又問:“姑娘,你到底是誰呀?”


    薑小乙又愣了。


    “我是誰?”她直勾勾地盯著士兵。“……對呀,我是誰呀?”


    士兵道:“而且你一直說要走,是要去哪啊?”


    薑小乙張張嘴,又頓住了。


    “別別別,你還是閉嘴吧,你都把我說糊塗了……”她回到屋裏,在桌旁坐下,思來想去沒有結果。無意間看到角落裏放著一把劍,她拿過來,一把拔出,見劍身鈍鏽,毫無光芒。她不禁嘖了一聲,嫌棄道:“劍鞘看著還挺值錢的,裏麵竟是這樣的破銅爛鐵。”


    看門的士兵對她道:“姑娘,你再等等吧,大人很快就來了,他應該認得你的。”


    薑小乙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就等等吧。”


    肖宗鏡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


    他低下頭,凝視著手裏的小花。


    原來再世為人者,不止他一個。


    “這是好事。”他將那小花放在鼻子下,嗅到清淺的淡香,喃喃道:“應該,是好事吧……”


    薑小乙在屋裏等得百無聊賴,翹著腳,晃著腿。


    不多時,聽到門口士兵喊了一聲:“大人!”


    她回頭,見一逆光的身影走了過來,等人進了屋,她才看清他的麵貌。來者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看著便是一副武藝不俗的模樣。他的麵孔略有些憔悴,神色依然沉穩,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薑小乙道:“你就是‘大人’?”


    肖宗鏡衝門口擺擺手,看守的士兵都撤走了。


    薑小乙又道:“你認得我嗎?”


    肖宗鏡坐在桌旁,看向她。


    他已見過幾次她的原貌,但從前她未開神智,一切都是模糊混沌的。如今她元神飽滿,就像是被點了睛的靈龍,整個人變得鮮活起來。


    “喂……喂!”薑小乙在他麵前晃晃手。“說話呀。”猛一拍桌子。“喂!”


    ……鮮活得未免過了頭了。


    肖宗鏡淡淡道:“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薑小乙被這麽一問,脖子一梗,嘴硬起來。“我記得,我怎麽不記得?”她摸摸下巴,仔細回想。“我有師父,我下山來是為了……是為了……”說著說著,眼睛又有點發直。


    肖宗鏡接著道:“你有師父,下山是為了曆練,除了這些,你可還記得別的?”


    薑小乙半晌無言,肖宗鏡也不急,在一旁安靜等待。她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道:“你的眼睛……”


    肖宗鏡:“怎麽?”


    薑小乙:“色澤為何這樣淺?”


    肖宗鏡:“生來如此。”


    薑小乙啊了一聲,又道了句:“真好看。”


    肖宗鏡挑挑眉,薑小乙思索片刻。


    “有些像、像是……像是茶水!”


    肖宗鏡讚同地點點頭。


    “確實像。”


    薑小乙覺得這位“大人”說起話來,語音語氣都極為好聽,她一腳跪在條凳上,胳膊墊著桌子,不禁又靠前一些,興致勃勃道:“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到底認不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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