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國際商廈,42層。


    照例又是忙碌的一天。辦公室內人頭攢頭,電話聲此起彼伏,傳真機沙沙作響。


    "卓副總,您的電話。"


    秘書的聲音,華思翔從電腦前抬起頭來,"誰來的?"


    "他說他姓劉,是您父親的好朋友。"


    "我父親?"心中一跳,華思翔急道:"接進來。"


    "好。"


    幾秒後……


    "我是華思翔,請問您是哪位?"


    "我,我是……劉致遠。"電話中傳來一個略顯遲疑的中午男子的聲音。


    "劉叔叔!"華思翔驚喜地叫道:"好久沒見你了!"


    "我來找你,主要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


    "我父親?他到底怎麽了?"聽到對方聲音中不尋常的凝重,華思翔忍不住站起身來。


    "他……很不好……"聽筒中的男子歎了一口氣,道:"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我馬上來!"


    緊緊握著話筒,指節幾乎泛白,不祥的預感,在華思翔的胸口,愈壓愈重……


    ***


    層層的陰雲在天際低伏,盡管已是秋天,但今天卻異常悶熱。也許晚上就會有一場悶雨來驅散這場低氣壓。


    柏油路麵蒸揚著陣陣塵土,有些路段已經殘破,輪胎印上坑窪秒,車身不時地輕晃著。


    長途巴士緩緩開入終點站。


    鬆湖鎮。


    終點處的站牌刻著這樣三個字。


    經過令人昏昏欲睡的五個小時長途施行後,華思翔拎著一個簡易的旅行包,站在標著"鬆湖鎮"這三個字的汽車終點站,開始緩緩舉步朝前走。


    他走得很慢很慢,邊走邊不停地看著四周的房屋、樓宇,和路上稀稀拉拉的經過的車輛與行人。


    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卻又如此陌生。脫離了繁華都市,重新回到老家,不由百感交集。


    古樸的小鎮,深藏著多少往事。


    他總是在黎明前的驚夢中與這些往事相遇,幾番糾纏,原以為一切都已過去,驀然回首,卻仍是相同的一場夢境。


    生命不過是一再重複著自己的軌跡。


    走得再遠,根,仍停留在原點。


    從上衣口袋中掏出皮夾,拿出一張寫著名字的紙片,他的目光輕輕停留在藏在皮夾內的照片上。


    略帶泛黃的照片中,是兩個陽光燦爛的少年,背景是庭院內的綠蔭,枝葉密布。


    他倆笑得燦爛,一對兒時好友。


    ……十三年了,不知他是否還是跟以前一樣?他輕撫了一下照片上兩個開懷大笑的男孩,將錢夾放回口袋。


    腳步輕飄而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虛無的夢境中行走……不,到底是夢還是現實,他已經分辨不清。


    經過一家小超市,前麵就是昔日就讀過的小學,似乎重新翻修過,新漆的校牌上寫著"鬆湖小學"這四個字。


    他不由自主地頓住腳步,握緊行李包的指節已是微微泛白,終於到了,或者說,是他來了。


    任何事,終究都有盡頭,就象這腳下的道路,每一條,都有終點。可他卻無法得知,心中無形的思念,將延展到何時。


    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啊……


    "嘀……"


    喇叭聲傳來,他回頭一看。


    隻見一位中年男子從一輛破舊的白色汽車上下來。


    "是小、小翔吧!"那男子朝他微微笑道:"我是劉致遠,來接你的。"


    ***


    鬆湖醫院,加護病房。


    一個五十出頭的男子,閉目躺上病床上,戴著氧氣麵罩,渾身插滿了輸液管,從病服下暴露的皮包骨般的手臂上,根根青筋清晰可見……


    整個病房彌漫著濃鬱的藥水氣息,和死亡的陰影。


    "他到底怎麽樣?"不忍再看下去,華思翔掉過頭,問已經換上醫師服的劉致遠道。


    "他,他這樣子……怕是活不過這個秋天了吧。"劉致遠壓低了聲音,說道。


    "兩個月都熬不過?"華思翔握緊了拳頭。


    "恐怕,恐怕夠嗆……"劉致遠苦笑道。他是鬆湖醫院的醫生之一,不過他是外科醫生。


    "明白了……"華思翔歎道。


    "我還要負責外科那邊的病人,你先在這裏陪他吧,我等會兒再來看你。"


    "謝謝你,劉叔叔。"


    病房安靜下來,可以聽到那男子通過氧氣麵罩呼吸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華思翔找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


    與印象中有很大差異,歲月將這張臉龐染上了層層滄桑的顏色,將他的鬢角點綴出了絲絲銀白。


    清矍的臉龐有著與華思翔相似的輪廓,卻又更加秀氣一些,可見年輕時必定是個顛倒眾生的美男子。


    已經十幾年沒見麵了,沒有一點消息,沒有一絲音訊,誰料竟會是這樣突然的相見。


    這樣慘淡而陰鬱的見麵,還帶著說不出的絕望。熟悉而陌生,就象這個童年小鎮給他的感覺。


    時光在倒流嗎?


    "小翔……"伴隨著困難而含糊的吐氣聲,冰涼的手指觸到自己的手背上。


    華思翔驀然抬頭,對上一雙微含淚光的溫柔雙眸。


    不管曾分開多久,還是隻要一眼,你就能認出我來嗎?劍眉猛然鎖緊,華思翔一下子撲到他麵前。


    "爸爸!"


    眼前這個皮包骨頭的男人,就是自己失蹤十幾年的父親!


    "對不起。"卓然看著自己高大英俊的兒子,不禁老淚縱橫。


    "爸爸!"華思翔用力握住自己父親的手。


    不要說對不起,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不是嗎?


    "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卓然說不出話來,隻剩下從氧氣麵罩下傳來的沉重的吸氣聲。


    ***


    "下次記住千萬不要讓他再這麽激動,他已經經不起什麽刺激了。"醫生給卓然打完鎮定劑,對華思翔和隨後趕來的劉致遠吩咐道。


    "對不起,我再也不會了。"


    歉疚地送走醫生後,倆人便被護士以"需要靜養"而趕了出來。


    "嚇、嚇了一跳吧。"沉默地走在醫院走廊上,劉致遠先開口道:"剛開始見到他的時候,我也嚇了一大跳。"


    時間一久,便發覺劉致遠有輕微結巴的毛病。


    "原來是那麽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哪!誰想到會在急救室見到他……十幾年沒有音訊,說走就走,當年他的出走,可是全鎮轟動的一件大事哪……"


    "怎,怎麽了?你的臉色這麽難看?"劉致遠止住腳步,詫異地看著華思翔。


    "我沒事。"


    "我也是糊塗了。你坐了這麽長時間的車,一定累了。你有落腳的地方嗎?如果不賺棄的話,我那裏倒是可以擠一擠。"


    "不用了,我隨便找個酒店就可以。"華思翔淡淡道。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也應該到處走走看看。鬆湖鎮這十幾年來的變化可大著呢。"劉致遠繼續熱心地說道,"隨便也可以聯絡以前的好朋友。"


    "我在這裏沒有好朋友。"華思翔道。


    十三年沒回老家,他怎麽可能還有什麽好朋友?


    "卓曉不是你的以前的鄰居嗎?你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好得跟兄弟倆一樣。這次你父親回來後就病倒,也多虧了他在時常來照顧探望……最近他還一直問起你的近況呢……"


    卓曉……


    這個刻意遺忘的名字,從別人口中說出,猶如一記大錘,砸到心上。華思翔微微一顫,猛地頓住腳步。


    一股無形的氣勢從那一米八五的健碩身材上散發出來,充滿逼人的壓迫感。


    劉致遠突然覺得這個好友之子很可怕,平時不苟言笑的他就已經讓人感覺很壓迫了,尤其是他沉下臉來的樣子。


    雖然淩厲的眼神被一付精致的眼鏡抹去不少犀冷,但還是令人不敢逼視。果然是在大城市打過滾的人,就是感覺不一樣。


    "那那不是他嗎?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定又是來看望你父親的。"指著從接待處匆匆走來的一個男子,劉致遠微笑道。


    在醫院明亮的日光燈下,那男子越走越近。


    他很遠便認出了劉致遠,露出溫和的笑容,右頰顯出一個深深的酒窩,顯出幾分稚氣,令他較之實際年齡又年輕了好幾歲。


    這是一個走在大街上一抓就是一大把的普通年輕男子。


    五官平凡而不起眼,身高也是很適中的175左右,淺色外套配牛仔褲,十分簡單的衣飾,顏色亦十分素雅。


    走著走著,他的眼光落到站在劉致遠身邊的華思翔身上……


    笑容一下凝固,眼神卻分外明亮起來。


    "你們兩個不認識了?"劉致遠看著互相愣愣對視的兩人,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卓曉,這就是你天天向我打聽的華思翔啊!"


    名叫卓曉的男子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吃驚的表情,直愣愣地打量華思翔半晌。


    除了令人感覺溫和的舒服笑容之外,清亮的眼眸是他全身又一亮點。此刻正如山澗的小溪般,一波一波地飄了過來,跳躍著生動,跳躍著明亮,在華思翔全身上下跳躍著……


    良久……


    卓曉走前一步,與華思翔僅咫尺之距,雙唇微揚,酒窩愈見深刻,笑道:"華思翔,原來真的你,差點認不出來了。"


    "這也……也難怪,你們有十幾年沒有見麵了吧。"


    耳邊傳來劉致遠的聲音。


    是十三年。


    華思翔回過神來,看著對方伸過來的手,也伸出手去,同時,擠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好久不見。"


    他低聲道,握緊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柔軟而微涼,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樣。


    時空迢遞,穿越無限,十三年,如一夢。


    ***


    "對不起,硬要把你拉來我家。"


    卓曉將一杯熱茶遞給坐在沙發上的華思翔,笑道:"不過一想到你要一個人住酒店,我就無法忍受。"


    "再怎麽說我們以前都是那麽好的朋友,又是鄰居,而且小時候一直都受你們家的照顧。現在你父親又病得那麽重,我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呆著?再說這裏離醫院很近,你可以隨時去探望你父親。"


    "隻怕太麻煩你。"華思翔喝了一口茶。


    齒頰生津,是上好的龍井。


    他環顧四周……這裏是處於鎮中心的住宅樓,一室一廳,50多平米,家具很簡單,倒也一應俱全,收拾得還頗為幹淨整潔。


    "你一個人住?"


    "是啊。這裏離我上班的地方近,就租下來了。爸爸媽媽還住在原來的城西老家,他們嫌鎮中心太吵。"


    "不錯。"


    華思翔點點頭,目光落在沙發旁的茶幾上。


    精致的相框裏,一對相互依偎的年輕情侶陽光燦爛般地笑著,女孩子長得不錯,很秀氣的樣子。


    是他的女友?


    視線略一停窒,他將眼光收回。


    "我還怕你會不習慣呢,對於像你這樣住慣大城市的人,一定會覺得我們這兒太鄉土了。"


    "不會,我喜歡這兒。"


    "是嗎,真的喜歡?卻一走就是十幾年,也從不回來看看。"


    麵對他那明顯不置信的眼神,華思翔抱以無奈的苦笑。


    "你可是我們大夥口中的焦點人物呢!"卓曉笑道,右頰處的酒窩若隱若現。


    雖然他的五官十分平凡,卻給人很舒服很順眼的感覺。


    "我?"


    "是啊。以前國中同學聚會時,常常會提起你。算來你應該是我們當中最有出息的人物了。聽說你在t市著名商廈的一個什麽跨國公司任職,聽劉叔叔說你還是副總經理,不簡單啊!"


    "你聽說的倒挺多。"華思翔淡淡道。


    世界如此之大,原來竟也不能將一個人完全埋藏嗎?


    隻要你生活在這世上,勢必無法掙脫人情束縛。所以,即使走得再遠,也會被無形的耳朵捕捉到,留下走形的蛛絲馬跡。


    走得再遠,也不行嗎?


    "那你到底在做些什麽?"


    "我的公司是一家風險投資管理公司。"


    "風險投資?"卓曉睜大好奇的雙眼,"我好象隻在那些財政報紙上才看到過這個名詞。"


    "簡單來說,我們把資金,就是風險基金投資給一些高新科技企業,一般是電子商務領域的居多,幫他們開發新產品新項目。如果投資成功,我們就有高額的回報率。"


    "那如果失敗了呢?"


    "一分錢也拿不回來。"


    "這樣……"卓曉道:"好象很冒險的樣子。"


    "就像賭博。"華思翔給自己從事的行業下了個結論。


    "雖然錢賺得多,但壓力也很大啊,想必很辛苦吧!"


    "還好。"


    "你會做這個,真令人有點不敢相信。你看上去這麽穩重……"卓曉微笑道,"不過你現在算是功成名就了。我一點也不吃驚,你從小就聰明過人,學習又好……"


    他那清亮的眼眸又開始閃動,汩汩湧流過來。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純樸,即使這麽久沒有見麵,看到昔日好友有如此業績,卻沒有一絲醜陋、嫉妒的感情,有的,隻是純粹的讚賞。


    "不過,你好象變了不少。比以前帥,也比以前更加不愛說話了。"卓曉微微側著頭,細細打量著眼前比自己高過一個頭的昔日好友。


    挺撥頎長的身形,最起碼有185吧!精致的無框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梁上,絲毫無損於他那冷凝而精悍的英俊麵容。


    一個十足的成熟、穩重而有魅力的男人,跟兒時一樣,第一眼,就能攫取別人的眼光,自己卻猶不自知。


    "你也變了。"華思翔淡淡道。


    "哦?哪裏變了?"卓曉很好奇的樣子。


    "感覺。"


    是的,感覺。


    明明這麽接近,但感覺卻好遙遠……


    "你的話怎麽這麽深奧?"卓曉笑道,又從廚房中捧出一疊水果,"請吧。"


    "謝謝。"華思翔客氣地道謝,拿起一片蘋果。


    "怎麽了?"


    察覺到對方那停留在自己臉上不肯離去的目光,他不禁停下手,"我臉上……有寫字嗎?"


    "你以前……"卓曉靜靜看著他,笑容淡了下來,"從來不會對我客氣。"


    "是嗎?"華思翔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麽。


    氣氛瞬間沉默下來。


    為了躲避著他的視線,他埋頭吃起水果。


    歲月是有效的冷淡劑。


    兒時要好得再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的好友,數十年後再重逢,似乎已找不回當初的感覺。仿佛有無形的薄膜擋在兩人之間,雖然一直在找話題聊,但氣氛總是無法熱絡起來。


    華思翔感到有點累,不禁按了按額角。


    "累了嗎?那就早點休息吧。"


    卓曉站起來,"浴室就在左前方,你先去洗個澡。我會在客廳裏給你準備好床,當然沒法跟你家裏相比,隻能請你將就一下了。"


    "謝謝。"


    "你又跟我客氣了。"


    看著眼前男子因不悅而微微彎起的嘴角,華思翔隻能抱以歉然的笑容。


    ***


    夜深,人靜。


    月光透過玻璃,照入室內。


    ……又是那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


    歌聲持續在耳邊回蕩……一遍又一遍……是稚嫩的童音,不知何處傳來泥土清新的芳香。


    三月。


    記憶深處的三月。


    草長鷹飛的三月。


    風箏滿天的三月……


    重重疊疊,都是那一個深深酒窩,清亮笑容的三月……


    在客廳簡單床輔中酣睡的男子栗然驚起,按住胃部不停地喘氣,額角微泌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他環首四顧,才發現這不是夢境中的草地,狂亂的眼神漸漸安定下來。喘息良久,他披衣坐起,右手按住額角撫住散下的發絲,左手按住隱隱作痛的胃部。


    掙紮著走到完全陌生的廚房,輕手輕腳,盡量不驚動別人,倒了一杯溫水,直灌下去,稍稍緩解了疼痛。


    走回客廳,經過他臥室房門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右手緩緩前伸,在即將觸及門把之際,停住。終於還是……縮回手,握緊雙拳,他轉過身來,一抬頭,便看到了月光。


    一輪皎潔的彎月掛在天際,就像那人微笑時的酒窩。


    說不出的朦朧與溫柔。


    華思翔靠在牆壁上,靜靜地看著月光,一動不動,仿佛已然癡了。堅硬的牆壁,冰涼的觸覺,一直滲透到肌膚裏層,觸及骨髓。


    就是這麽薄薄一道牆,隔開了,他和他。


    愛一個人,明知會束縛了對方,也可以嗎?愛一個人,難道就可以籍以愛的名義,明知會傷害到對方,也要強迫他留在自己身邊嗎?


    月色淡淡灑在他身上,溫柔而憂傷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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