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發慌,可轉而一想,此人亦正亦邪,也是踏著白骨走上來的,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血汙,手段之狠辣,令人聞之生畏。如今身為攝政首輔,亦是忠奸並用,迅速讓新朝保持住了微妙的平衡,向來不管臣屬私事。想至此,他微微放下些心來。


    “大人.”


    音音也瞧見了那身影,又瞧出李勳一副畏懼姿態,也猜這人定是來頭不凡,便急急出聲呼喊。


    可因著中了媚藥,這聲音嬌嬌顫顫,倒似在招惹那人,讓她倍覺羞恥,下意識咬住了唇,踉蹌著朝那雨幕中的身影奔去。


    隻身子一動,卻被李勳攥住了腕子,腳下一頓,摔在了廊下。


    “見過大人,家裏侍妾同臣置氣呢,撈了您的清淨,真是罪該萬死”


    陳勳點頭哈腰,說的異常誠懇。


    那傘下挺拔的身影並未有一刻停頓,隻當未聞,連一個眼神也未施予。


    身後撐傘的於勁瞧了一眼廊下,也未言語,這種事,他們主子向來懶怠瞧一眼的,隻可惜了那姑娘。


    “嘶.”李勳正專注的瞧那雨中人的反應,見他並不發話,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冷不防手上一痛,卻被那姑娘掙脫了去。


    他有些訝然,這春風一度厲害的很,尋常姑娘用了,早軟成了一灘泥,哼哼唧唧往他身上蹭了,這沈音音倒是個能撐的。


    音音腿腳發軟,一點也用不上力,她下唇咬出了血,踉蹌幾步,跌在汙泥中,抬起臉看近在咫尺的那人,勉力克製住溢出口的顫音:“大人,民女非是他的姬妾,本是來上香的,還請.還請大人伸一把援手。”


    江陳因著汙水濺到了腳邊,幾不可見的皺了下眉,可聽見那聲音後,猛然頓住,微微眯了眯眼。


    傘蓋往後撤了撤,露出男子輪廓利落的臉,高鼻薄唇,鳳目細長,目光刀鋒一般,落在女子身上,待看清那張柔媚的臉後,背在身後的手頃刻握緊了。


    又來了,那渾身冰冷的窒息感,讓他頭痛欲裂,後背冒出冷汗來。


    音音身子發顫,冰涼的雨水落下來,總算讓她些微好受了些。看到那雙雲紋鹿皮靴停了下來,心中一喜,急急抬起了頭,卻在觸到那目光後,微微往後縮了一下。


    那漆黑眸中目光幽深,像是一匹充滿野性的餓狼,立時要將她吞進腹中。


    她定了定神,再去看,卻見那目光已隱了去,麵前這人換上了淡漠矜貴的神色。


    他腳尖朝她轉了轉,輕勾了唇角,問:“你可認得我?”


    看這人衣著用度,當是個大員,可如今新朝剛立,朝中已是換了一批,她並不認得這新貴。


    那人瞧她困惑神色,垂下頭,輕輕嗤笑了聲。


    自然,她自然不記得他,當年高高在上的小姑娘,怎會記得一個卑賤之人。


    他瞧著她衣衫浸濕,明明一身汙泥,卻依舊像是汙泥裏的清荷,挺秀而幹淨,雖中了媚藥,可那雙眼,便是透出來的□□都是純淨的味道,絲毫不媚俗。


    是了,還是一如當年,她站在雪地裏,比那雪花還要純白幾分,純白的讓人想要弄髒她!


    第2章 人留下


    “大人,賤妾冒犯了,冒犯了,您多海涵。我這便帶她走。”


    李勳幾步邁了過來,扯著音音便要往廊下走。


    腕上被攥的生疼,體內衝撞的熱浪讓她微微發顫,一張口,便似要溢出嬌顫之聲,音音死死咬住唇,隻拿一雙眼,望住了羅傘下的人。


    一個閃電劃過,江陳清晰的看到她眼裏的淒惶,小鹿一般,蒙了一層水霧,偏偏執拗的盯住他。


    他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微挑了眉,看向了李勳。


    雖是一句話沒言語,可那目光裏的壓迫讓李勳後背直冒冷汗,膝蓋一軟,便想跪下去。


    他依然是審慎的目光,不鹹不淡,靜靜看雨幕裏的姑娘。


    音音覺得時間都要靜止了,一顆心懸在刀刃上,等他一句施舍。


    唰唰的雨聲裏,這句話久久也沒有等來,久到她都要放棄希望了,微微垂下眼,不再看他。


    “人留下。”


    這清朗的男聲驟然響起,讓音音睫毛一顫,猛然抬起臉。


    李勳也愣了一瞬,卻也解脫一般,當即鬆了手,倉皇著跑回了廊下。


    音音猛然鬆了口氣,她勉力穩住身形,想要道一聲謝。


    風雨裏,那人卻先開了口,是對著身後長隨說的:“於勁,把馬車趕來寺廟後門。”


    等音音上了馬車,還有些不能相信,這瞧著冷冽的人,會再次伸一把援手。


    “煩請.煩請大人,尋一家醫館,我.我自會下車。”


    音音聲音顫顫的,說完這一句,再不言語,隻縮在車角,微微閉上了眼。她需得尋家醫館,解了身上這媚藥。


    車門輕響,於勁探進頭來,恭敬的遞給主子爺一個小瓷瓶。


    江陳拿在手中把玩,明明曉得這是解春風一度的丸藥,卻並不遞出去,隻玩味的抬起眼,看住了麵前的女子。


    他想看看,那個曾經雪白一團的姑娘,會不會也如那些歌樓中的女子一般,撕扯著衣服扭成一團,展現出世俗的肮髒醜態。


    可等了一會,角落裏的姑娘卻依舊安靜,她細白的手緊緊抓住窗框,因著太過用力,輕動間留下絲絲血痕。


    她閉著眼,緊緊咬住唇,一絲聲兒也無,白淨的麵龐上浮起紅暈,瞧不出一絲欲念的肮髒,倒像是春日裏欲開不開的桃花,不動聲色間吸人魂魄。


    江陳眉目微動,帶了點輕佻的壞笑,修長的指骨,忽而撫上了她的臂。


    音音腦海中昏沉一片,騰騰的熱浪裏,忽覺有臂上一絲清涼,帶著男子隱忍的力道,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睜開迷醉的眼,瞧清了那男子模糊的臉,下意識打了個哆嗦,扣在窗框上的手更用力了幾分。


    窗外的雨勢小了幾分,淅淅瀝瀝落在車頂,馬車轔轔間,已是入了城。


    江陳瞧著還是靜謐的小姑娘,因著咬唇太過用力,嘴角已是氤出血絲來,他忽而覺得沒意思,心緒也煩亂,將白瓷瓶一拋,扔進了她懷中,道:“吃了吧,別在爺車上鬧出人命來。”


    .


    音音回到陳家時,申時已過,陳林帶著沈沁還未歸來。


    她是從角門入的府,踉踉蹌蹌回了自己的桃苑。


    院子裏靜悄悄,自小伺候在身邊的婢女阿素正靠在床邊做繡活,見了一身狼藉的姑娘,嚇了一大跳。


    她將人攙扶進屋,急急道:“姑娘,這是怎得一回事?不是今日去上香的嗎,怎會如此狼狽?”


    “備點熱水,我要沐浴。”


    音音嗓子有點啞,也無心思多說,她隻想好好洗一洗。這被李勳攥過的腕子,還有他靠近時傳來的熏香味,都讓她覺得惡心。


    待洗過了兩三遍,熱水漫過身體,才讓她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阿素瞧她神色,現下也不好多問,隻一臉擔憂的替她館發穿衣。


    “姑娘可是回來了?夫人正惦記你們呢,姑娘要是得空,去正屋說幾句話吧。”


    門簾打起,蘇幻身邊的大丫鬟萍兒步了進來,笑語盈盈。


    音音曉得阿姐是要問幾句祭奠事宜,坐在榻上穩了穩心神,便起身往正院而去。


    進了垂花門,卻見幾個醫者正提了藥箱,躬身而退。


    陳林搓著手,在廊下來來回回的走,一副焦急神色。


    音音愣了一瞬,那些隱忍的屈辱一下子湧上來,她望著這個本是有幾分敬重的表姐夫,紅了眼眶,他怎麽能這樣狠心!想當年沈家,待他從來不薄。


    陳林也看見了她,躊躇了一瞬,走了過來。


    他不敢看她的眼,心虛的瞟向旁處:“你.你逃了也好。”


    半途中他就後悔了,他不敢想,若是他的阿幻曉得了,該對自己多失望。


    音音並不理睬他,繞過他身側,便要往裏走,卻聽身後的人焦灼著低低道了句:“音音,你大姐姐如今身子虛的很,剛剛大夫還叮囑,定不能受驚受寒,算我求你了,今日這事,萬不能讓她知曉啊。往後.往後再不會有這等事了,我陳林用自己的仕途發誓。”


    廊下有風吹來,吹的音音心底寒涼一片,她沒說話,站了一瞬,打簾進了臥房。


    小阿沁正賴在床頭,奶聲奶氣的哄表姐喝藥,一臉小大人神情。


    蘇幻靠在迎枕上,輕輕刮了下小人兒的鼻子,端起藥碗小口而食。


    音音看著阿姐凸起的小腹,單薄的肩背,微微垂下了眼,抬手拭去了眼角那滴淚,終究什麽也沒說。


    她一時覺得,要是母親還在多好,還能給她一個懷抱,讓她痛快哭一場。


    可如今,放眼四顧,再尋不到能依賴的人,再多的屈辱,也隻能自己和血吞了。


    .


    暮色時分,這場清明時節的大雨終於止了。


    首輔府上已點了燈燭,影影綽綽,映出廊下站站兢兢候著的奴仆。


    於勁傳了膳,還未進正房,便聽裏麵哐當一聲響。


    他從窗牖裏瞧見自家主子扶著桌案,微閉著眼,正抬手輕揉太陽穴,便曉得,這大抵是主上的舊疾又犯了。當即止了步,一絲聲兒也不敢出,屏息候在了門外。


    江陳高大的身影微晃了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這隻手今日真實的觸碰到了小姑娘的肌膚,滑膩彈軟,比夢中的還要軟糯。


    她身上清淡的梔子花香絲絲縷縷,仿佛還縈繞在鼻端,讓他頭痛欲裂,四肢冰冷,這些年已漸漸少犯的舊疾又潮水般襲來,還是那般讓人心窒。


    刻意遺忘的那些片段又鮮活起來,驟然跳入腦海。


    第3章 平昌十四年


    那大概是平昌十四年冬,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小姑娘一身素錦,站在雪地裏,肌膚白瑩的亮眼,仿佛要融進這天地間的純白。


    “姑娘,便是他了,可算是逮到了,是個乞丐,你瞧他,真真下賤又肮髒!”她的侍女指了被小廝壓在泥濘裏的江陳,一臉鄙夷。


    江陳到現在還記得,汙髒的泥水嗆進口鼻,那讓人作嘔的味道。他依舊不發一言,隻抿住唇,將那隻折了的腿挪了挪,勉力不讓背脊彎折。


    音音細白的手緊了緊雪白的狐裘,聞言頓了一下,轉頭看了過來。


    她發髻上的步搖晃啊晃,伶俐又嬌俏,那一眼,楚楚又盈盈,像是一汪清潭,清晰的映出江陳的卑賤。


    江陳瞧著那雙眼,忽而想要開口解釋一句,隻張了張嘴,又被那小廝摁著頭壓進了泥水中,嗆進一口辛辣,胸腹都是冷的。


    他手臂掙紮了一下,便聽見了小姑娘清靈的聲音,她說:“做乞丐並不肮髒。”


    他心中一動,忽而湧起一點熱,可那絲熱乎氣還沒來得冒出來又被她一句話打進了十八層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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