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站起來收拾碗筷,今日她們渾身濕漉漉,進了客棧便沐浴更衣,左右下午也不出門,晚間也無需再洗了。


    頓了一頓,忽而又反應過來,忙住了手,問:“這大晚上的,姑娘您去哪?”


    “我……我……”音音咬著唇,實在難以啟齒,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阿素更急了,拉過她的手,追問:“姑娘,到底怎得一回事?你倒是說呀!”


    音音知左右瞞不過她,錯開眼,瞧著雕花窗上的格紋,低低道:“我應了江大人,今夜會去首輔府。”


    阿素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腦子裏嗡嗡的,瞬間炸開了。她拉住音音的手,帶了哭腔:“姑娘,咱不去,咱不去啊!”


    說完又罵:“天殺的江大人,虧我還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是個清正的好官。不曾想竟也是個黑心的,真真無恥!”


    她說著已是哀哀哭起來,她的姑娘明明那樣清透美好,本該受盡夫君的疼惜,如今卻要像個娼妓一樣,任人把玩,如何讓她不痛啊!更痛的是,她完全無能無力啊,一點點也無法分擔。


    音音等她發泄完,拍著她的肩,那嬌柔的麵上現了堅毅神色,她說:“阿素,不要哭。用一夜換沁兒的命,換我們幹幹淨淨離開京都,難道不值嗎?這反倒是我們占了便宜。遇見江大人,已是你我之幸,你覺得換了旁人,會給我們這樣的選擇?”


    頓了頓,又道:“你無需擔心我,我斷不會因此事便消沉了去。”


    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要好好撫養沁兒,要盡力將母親的心願完成,決不允許自己對世道低頭。


    兩人說幾句貼心的話,紅著眼哭了兩場,天便漸漸暗了下來。


    急匆匆梳洗一番,門邊便響起了於勁的聲音,隔著門扇喊:“沈姑娘,也該出門了。”


    ……


    首輔府位於宮城北向的文戶巷,離著皇宮頗近,方便天子近臣隨時被召入宮,乃是曆朝曆代首輔辦公之地。


    江陳政務繁忙,嫌每日歸家麻煩,直接將後院辟出來,做了起居之處,國公府倒是少回了。


    是夜,一頂錦緞垂幔小嬌,顫顫悠悠,於西南角門入了府。


    音音攥著身下織金團雲紋坐墊,微垂下了眼。


    待入得府中時,早已有侯著的婆子將人領進了淨室,一番梳洗打扮,送去了後院正房。


    廊下點了立式琉璃風燈,映出一片昏黃的光暈,音音躲在門後的暗影裏,拽了拽身上茜色薄紗衣衫。


    她從未穿過這樣俗豔露骨的樣式,比那香樓裏的妓子也不差多少,讓人羞恥難耐。


    江陳斜斜靠在交椅上,慵懶隨性,全沒了白日裏上位者的冷肅矜貴,細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像一株危險卻昳麗的罌粟花。


    他看著門前那個身影遲遲不動,微挑了眉,輕喝:“進來!”


    音音咬了咬唇,終究還是邁出了那一步。


    屋子裏一片清冷,清冽的沉水香似有似無,江陳看著局促站著的小姑娘,微蹙了眉,明明是那樣豔麗的衣衫,可穿在她身上絲毫不顯輕佻,濃豔的茜色趁著瑩瑩玉肌,明媚與清麗奇異的糅在一起,益發顯出嬌媚的絕色。


    他看她還是不動,轉著手上的杯盞,不悅:“沈音音,這樁交易是你親口應承的,若是不願,盡可離去。”


    音音想起床榻上的小阿沁,猛然抬起了眼,急急道:“大人,我願意的。”


    也不是惺惺作態,畢竟是自小那樣的身份,如今要放下身段與自尊伺候人,多少是不自在的。


    “願意?”江陳彎起唇角輕嗤了一聲,有些自嘲的笑:“願意伺候一個卑賤之人?”


    “大人怎會卑賤。”


    他這話沒頭沒腦,讓音音愣怔了一下。


    江陳便不說話了,他目光幽暗,劃過她雪白纖細的頸,弧度優美的肩背,最後停在了那一雙圓潤晶瑩的玉足上。


    好半晌,他說:“既是交換,便該拿出誠意來,沈音音,我不喜歡了無情趣的女子。”


    音音腳趾蜷縮了下,略遲疑了片刻,便緩步上前,斟了桂花瓊釀,端至他唇畔。


    江陳就著她的手,飲了一口,便拂開了那酒杯,一雙眼好整以暇看過來,似乎在說:“就這?”


    音音便手足無措起來,忽而想起有次跟著堂哥去了趟花樓,那些女子會坐在男子懷中,撚了糕點送進男子口中,便依樣學樣,拿了塊玫瑰花糕送了過去。


    那玫瑰花糕小巧精致,上麵鮮紅的花瓣透著靡豔,停在了江陳唇畔。


    他僵了一瞬,因著近年來潔癖益發嚴重,哪裏能吃得別人碰過的糕點。


    可看見那雙手幹淨白皙,並未像尋常女子一樣留甲,粉色的甲蓋修剪齊整,圓潤光潔,忽而覺得,也不是不能入口。


    他俯身,輕咬了一口,微涼的唇蹭過皙白的指,讓音音微微顫栗了一下。


    她收回手,又開始不知所措,忽覺腰上一緊,已被拽進了一個溫熱的懷。


    男子一隻手箍住了她的腰,讓她動彈不得,調笑道:“你真是.無趣啊。”


    說著往前推了推桌上的的紅釉瓷盞,不容辯駁:“喝了!”


    那紅釉瓷盞在燈下閃著豔麗的光,上麵的瓷蓋遮住了裏麵的內容,讓音音無端手腳發顫。


    他嫌她無趣,可是也要學那李勳,給她用些助情趣的藥?


    她實在不想再經曆那樣的恥辱,仰起臉,眼裏便帶了水霧,低低道:“大人,我不喝成不成?”


    這水霧越聚越濃,最後化成水滴,啪嗒一聲,滴在了江陳手背上。


    他仿似被灼了一下,那渾身僵冷的舊疾又來了,讓他蹙起眉,閉了閉眼。


    忽而想起平昌十三年,他第一次見她,是在風雪交加的山神廟。那是他與祖母落腳的地方。


    她從馬車上下來,一襲白狐裘披風,肌膚勝雪,襯的烏發紅唇,遠山遠水似的,如隔雲端。她身上纖塵不染,是他向往的清透幹淨。


    她輕輕咳了幾聲,便有婆子替她輕拍後背,咕噥:“這鬼天氣,姑娘您當心寒氣,我們先在此避避風雪,回去了合該喝碗薑湯的。”


    那時他病了幾日,好不容易熬煮了碗紅糖薑湯,還熱乎著,垂下眼看了半晌,忽而莽撞的遞了上去:“這裏有現成的,姑娘但可一用。”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的莽撞少年氣。


    音音聽見聲音,還未來的及轉身,她身側的婆子已是揮手將那碗薑湯打翻了,罵罵咧咧:“拿走拿走,哪裏來的髒乞丐,這樣汙濁的東西也敢給我們姑娘吃。”


    或許是他眼中的凶戾太重,嚇的那婆子連連倒退了幾步,拉著小姑娘就上了車,也顧不得風雪了,艱難遠去。


    那日他是將那些碎瓷片一塊塊撿起來,挑著那還能用的吃了飯,他隻有這一個碗。他也不是尋常乞丐,他明明那麽愛幹淨,便是冬天也會去河裏沐浴,他的瓷碗也向來不同別人混用,一點油汙也不帶的,怎麽便會讓她覺得髒呢?


    大概他給的東西,她都覺得髒汙吧。


    江陳忽而戾氣翻湧,冷著聲道了句:“沈音音,爺給的東西,還輪不到你拒絕。”


    而後短促吐出一個字:“喝!”


    音音瞧見他的麵容,知是無法避過,忽而便鎮定了,喝就喝,今夜既然來了,便由著他折騰,左右不過熬過這一夜。


    她帶了點決絕,伸手便將那杯蓋揭開了,看見裏麵乳白色的酥酪,一時愣住了。


    一雙清淩淩的眼瞧過來,疑惑的落在了江陳的麵上。


    江陳瞧了她一眼,忽而明白過來,不由挑了眉輕嗤:“沈音音,爺還不屑於用那些下流手段,讓你喝你便喝。”


    音音用白瓷勺舀了一勺放進口中,清甜絲滑的糖蒸酥酪在唇齒間蔓延開,是國公府敗落前,她每日晚間必用的味道。


    她覷著身旁之人冷峻的麵色,忽而笑了,這個人,似乎也沒那麽可怕。


    她這一笑,杏眼彎起,露出清淺的歡喜,看的江陳愣了一瞬。


    偏那嬌嫩紅豔的唇畔還沾著一滴酥酪,豔紅趁著乳白,一片靡靡嬌豔。


    似也覺出了失態,她微微垂下頭,伸出粉嫩的舌尖,輕輕舔食了去,抬頭便見江陳一雙眸子益發幽深,裏麵像是點了一簇火。


    第8章 可今夜,他要讓她記住他!……


    音音被他反扣著雙手,被迫仰起頭,與他呼吸相纏。


    江陳看見那雙清澈的眼裏隻映出一個他,凝視了片刻,他說:“你從來都不記得我。”


    可今夜,他要讓她記住他!


    男子身上清冽的沉水香縈繞鼻端,腰後的大手帶著薄繭的觸感一下下傳來,讓音音如墜雲端,來不及細想他話裏的種種。


    豔豔紅唇下是纖細的脖頸,雪白一片,綿延進衣領深處。呼吸起伏間,盈盈綿軟。


    江陳的眸色漸深,忽而將人攔腰抱起,丟進了錦緞堆裏。


    於勁搓著手在外麵來來回回的走,他有些擔心,主子爺好不容易有個瞧上的,不會最後關頭又不可心,給攆出來了吧。


    正思量,忽聽裏麵小姑娘鶯鶯嬌泣,顫顫的喊了一聲“疼。”接著便是男子暗啞著嗓音,低低道了句什麽。


    屋子裏的燭火劈啪一聲,爆出一個燭花,朦朧曖昧裏,羅帳上的流蘇輕輕搖晃,由緩到急,伴著斷斷續續的低泣。


    三更過後,裏麵才喚了水。


    音音渾身酸軟,如何爬不起來,由著婆子替她換洗一番,臥在錦緞上,柔軟乖順。


    江陳瞧她模樣,愣了一瞬,在外側躺了下來。


    女子與他隔得極近,溫熱清甜的氣息絲絲縷縷纏過來,與他的糾結在一處,無端的讓人憋悶。


    他忽而起身,朝著外邊喊了聲:“於勁,備頂軟轎,將沈音音送回去。”


    他自有記憶起,從來未被抱過,他的祖母說過,身為男兒,便該堅毅孤勇。他一個人慣了,枕邊忽而多了個人,實在壓迫的緊。


    音音本還有些迷瞪,聽了他這句話,驟然驚醒。


    是了,他們本來便是一樁交易,她出賣身體,他付出權力,自然該做完就走,她不過一個玩物,哪有什麽過夜的恩情。


    她咬著牙起了身,一件件披上衣衫,掀錦衾時忽而愣了一下,身下牙白錦緞上,幾滴鮮紅的血分外醒目,刺的她眼眶微微泛紅。


    她本以為會在新婚之夜,欣喜的交付於她的郎君,卻未料到過,會是這樣境況。


    江陳聽裏麵悉悉索索的聲音嘎然而止,回頭一瞧,便看見了她眼角的淚,不由皺了眉:“沈音音,你這般不願又何必來.”


    他說著,看見她皙白的手下那滴鮮紅,忽而頓住了。


    默了一瞬,目光又落在她鎖骨處深深淺淺的痕跡上,半晌才道:“今日便留下吧,等明日再走。”


    “主上,轎子備好了。”


    於勁的聲音恰當的響起,在門外低低稟了句。


    音音便勉力爬起身,將那件半舊的薄棉披風裹了,朝她盈盈拜了拜,轉身便要出門。


    江陳瞧著她執拗神情,微挑了下眉,終究什麽也沒說。


    他從窗口看見那個荏弱的背影拐進了廊下,單薄的舊披風飄飄蕩蕩,裹不住半點暖意,不由微擰了眉,喊於勁:“把我那件狐裘披風拿給沈姑娘吧,夜裏寒涼。”


    小姑娘聽見聲音,頓住腳,轉過頭來,瞧著他的麵目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在昏黃的風燈下散發著溫潤柔美的光,像一株暗夜幽曇,刹那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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