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練字,連書卷都不讓碰,他今日打定了注意讓自己不痛快。音音喝了口茶水,幹脆什麽也不做了,盯著支摘窗外的夜色發呆。


    江陳久不見那身影晃動,他說了這許多的話,她連個反應都沒有,亦是氣悶的緊,抓著文書的指骨微微泛白,轉頭給於勁遞了個眼刀子。


    於勁被這眼刀子刮的汗毛倒豎,撓了半天頭,忽而拍手,咳嗽一聲,高聲道:“爺,今日沈慎流放歸來,據說剝了一層皮,你看是否要去了罪籍,起複於錦衣衛?還是.”


    他這話還未說完,果然聽珠簾叮咚,小姑娘自帷幔後奔來,一臉的不敢置信:“我二哥哥回京了?”


    於勁不敢接話,隻拿眼覷上首的主子爺


    江陳依舊端著架子,恍似未聞,朱紅筆在文書上勾畫一行,細細批注。


    “大人,我二哥哥無恙?”音音耐不住,終究對著案後男子問了句。


    江陳微挑眉,還是不作聲,將文書一合,又換了一本。


    他倒要看看,她這次拿什麽來央他。隻剛攤開文書,卻聽珠簾嘩啦一聲,小姑娘已甩著袖子,進了內室,隻留給他一個天水碧的背影。


    音音屬實不耐,她再不想同這人打機鋒,她知道二哥哥回來了便好,她的二哥哥是個散漫隨性的,想來起複與否對他並不重要。


    江陳臉色變了變,手上力道一大,嘩啦裂開了手上文書。他僵著脊背,挑燈不寐,看了一夜的文書。


    裏麵的人倒是心寬的很,早早熄了燈,一夜無聲。


    清晨的微光透進來時,書案上的燭火劈啪一聲,已是燃盡了。


    江陳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透過多寶閣的空隙,瞧床榻上那小小一團。


    鮫綃紗帳透出女子側身而臥的背影,柔順而乖巧,一絲聲兒也無。可江陳知道,她沒睡,她好幾個日夜沒睡好了。好幾回,他看見她夜裏空茫的神色,遊魂一樣,在屋子裏轉。


    他食指曲起,在多寶閣上輕輕敲擊,忽而道:“沈音音,昨日你表姐遞了帖子來,想要邀你順和齋一聚,你.去吧。”


    他說完,不待她回應,已大步出了寢室。


    音音愣了一瞬,忽而掀被而起,揚聲喚羌蕪:“羌蕪,羌蕪,快給我更衣。”


    待洗漱梳妝,用了早食,天還尚早,隻得又耐著性子候了一會,才起身往順和齋而去。


    一路上都是匆忙神色,到了二樓雅間,音音推門的手陡然頓住,躊躇不前,回身問羌蕪:“羌蕪,我今日氣色可還好?”


    羌蕪替她順了順發,安撫道:“姑娘的容顏,任何時候都是好看的。”


    順和齋的天字號雅間裏,織毯軟榻,檀木小幾,茶香嫋嫋飄散,是她曾經最喜的西山白露。


    曾經的國公府世子爺沈慎生了一雙桃花眼,沒骨頭一般,懶散的倚在交椅上,還是那股子風流恣儀。隻如今瘦了一圈,玉般肌膚也成了小麥色,少年時的張揚都退了去,成了如今的不動聲色。


    他對麵坐了朗月般的季淮,兩人自斟了茶水,無聲對坐。蘇幻肚子已大了起來,坐下不便,站在窗前,往街口張望。


    聽見吱呀的開門聲,三人齊齊看向那門前細骨纖纖的小姑娘,一時竟都失了言語。


    反倒是音音先開了口,她笑語盈盈,看不出絲毫的愁苦,還像閨中時一樣溫婉澄澈,喚:“大哥哥,二哥哥,幻表姐,你們來的這樣早,倒顯得我憊懶了。”


    又仰起頭,俏皮道:“這樣久未見,諸位哥哥姐姐可有給我帶見麵禮?”


    她這幾句話,倒讓本有些沉悶的室內輕鬆了些許。


    蘇幻執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喉嚨裏梗著千言萬語,想問她在首輔府吃住可舒心?那人待她好不好?前幾日那江首輔大張旗鼓尋人與她有沒有幹係?可看到她嬌憨的笑,又都吐不出來,隻點了點她的額,縱容又寵溺:“就你是個不知羞的,開口就要東西。”


    音音伸出白皙的指摸摸額頭,又偏頭打量沈慎,從頭到腳,嘖嘖:“二哥哥,你怎得又黑又瘦。曾經的玉麵郎君可是不見了,這風月樓裏的姑娘們見了,怕是要認不出了。”


    沈慎便跳腳,揚了折扇道:“你二哥哥風流倜儻,何時又黑又瘦了,便是瘦了些許,也是更有風骨了!”


    一時間,他們仿似又回到了年少時光,肆無忌憚的玩笑打趣。


    店家換了新茶,在檀木小幾上擺了蓮花瓣盞,幾人圍爐而坐,小心翼翼避開如今,隻撿過往趣事調笑。


    沈慎擺了一桌子小玩意,有嶺南牙雕木雕,木版年畫、肇慶端硯.林林總總,新奇有趣,仿似隻是出了趟遠門,歸家時給家中兄妹帶了新奇好物。


    音音同蘇幻也不客氣,趴在桌案上挑挑揀揀,不時還要嫌棄幾句。


    音音拿起那牙雕落水狗,笑的眉眼彎彎,道:“這狗兒耷眉拉眼的,竟有些肖似二哥哥。”


    一句話,說的蘇幻嗆了口茶水,瞧著沈慎黑著的一張臉,也跟著笑起來。


    這滿屋子笑語中,唯獨季淮不置一詞,緘默而溫潤。他目光在小姑娘嬌憨的笑臉上劃過,垂下眼喝茶,掩去的眸光裏多少疼惜不忍也隻有自己知道。


    他少而聰慧,從一個奴仆之子走到如今,從來不覺得自己無能,直到今日才有些恨自己起步太晚,成長的太慢,竟不能在沈家落難時庇護於她。明明安排好了一切,以為能助她離了這糟汙,卻萬沒想到,那江陳縝密至此,手伸出來,便能將京都的天地都翻個遍。隻,他從來不信,他永遠敵不過他。


    好在季淮向來是個沉默的,今日如此,也並未讓大家覺出異樣。


    音音笑夠了,啜了口西山白露,忽而問:“二哥哥,你想回錦衣衛嗎?”


    他為了沈家丟的官職,他若想回去,她不能置之不理。


    沈慎放下杯盞,揚眉而笑,頗有少年時的倜儻散漫:“音音,你不必多想,我不會再回官場,做個逍遙富商,不好嗎?”


    音音曉得他說的並不違心,見識了官場傾紮,況他又是個隨心的,自然不願再回。且她也相信她的二哥哥,從商也必能富貴錦繡。


    她微微舒了口氣,別開了話頭。


    相聚時光總是短暫,日影偏斜時,音音看見羌蕪已是探頭探腦,滿臉的焦急,知是再待不下去了。


    她起了身,走前打趣下次要再找大姐姐討要茶水喝,出了隔扇屏風,便要出門,忽聽隔著山水織錦,蘇幻的聲音若有若無,她問:“音音,他待你好不好?”


    靜默了一瞬,沈慎的聲音響起,那些慵懶隨性收了去,是少有的鄭重,他說:“音音,你若不願作這外室,哥哥總有辦法.”


    “我願意!”


    音音打斷他的話,很是果斷,她怕他們又為她費神,她再不能拖累他們:“大姐姐,他待我很好,況首輔府富貴又錦繡,是多少姑娘夢寐以求的地方,我如今什麽都不缺,你們.且放心。”


    她說完,徑直出了順和齋,走在長長的廣福巷,一次也未回頭,她怕她一回頭,便藏不住眼角的淚。


    雅間裏,三人都有些無言,默默瞧著那身影一點點淹沒在黃昏的光暈裏,才出了門。


    季淮將蘇幻與沈慎送上馬車,自往官署而去。


    馬車上,沈慎瞧了眼蘇幻挺起的腹部,桃花眼晦暗一瞬,語帶譏諷:“蘇幻,聽聞你那位千挑萬選的夫婿,最近迎了個妾氏進門,嘖嘖嘖,想來你當初真是眼光獨到。”


    蘇幻因著這場相聚,臉上本還帶著點子脈脈溫情,聞言嘴角拉下,轉頭瞪他:“是又如何,我的家事,你少管。”


    還是如當年一樣,自小喪母的姑娘,倔強要強。


    “誰要管你,到時受了委屈,別來哥哥這裏哭。”


    沈慎挑眉,忽而一掀車簾,兀自跳了下去,轉頭看那馬車嘚嘚走遠,帶了點不甘的語音縹緲蕩蕩,輕輕散在了風中,他說:“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嫁給老子!”


    蘇幻進了家門,已是暮色時分,坐了這一日,便有些勞累。


    她扶著大丫鬟萍兒的手,想要先進內室躺會,剛拐進垂花門,卻見進門沒多久的妾氏幼娘正跪在正房門前,單薄的肩背輕顫,一副孤苦無依的楚楚。


    見了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哀哀道:“夫人,幼娘.幼娘當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與幼娘計較。”


    蘇幻臉色微變,並不理會,隻偏頭,問萍兒:“怎得一回事?”


    萍兒也不耐,努嘴道:“今日姨娘來請安,不慎打碎了個玉盞,是夫人您最常用的那個,她便非要跪在這裏請罪,奴婢勸也勸不動。”


    “你起吧,往後少來我院中,晨昏定省也免了。”蘇幻眼皮也不掀,丟下這一句,自往正房而去。


    可剛邁開步子,卻見那幼娘以頭搶地,惶恐道:“夫人,怎可如此,幼娘自知身份卑賤,自該侍奉主母。您若不讓我來,便是折煞我也。”


    “你既願跪,便跪著吧。”蘇幻忽而疲倦,再不願理她,隻冷冷丟下一句,徑直入了內室。


    陳林歸來時,廊下的風燈影影綽綽,照出一個孤寂伶仃的身影,跪在冷風裏,有些微微發顫。


    他打眼一瞧,才發現竟是進門沒多久的幼娘,還未開口,便見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靜靜看了過來,一雙眼濕潤又淒楚,好不惹人憐惜。


    他默了一瞬,才問:“你如何在這裏跪著?”


    幼娘身子晃了晃,已是有些跪不住,搖頭道:“大人,無妨的,今日不慎摔了夫人個杯盞,本就該怨我笨手笨腳,別說婦人罰我跪一天,便是打幼娘幾板子,也是應當的。”


    說完了,柔順的垂下頭,一副恭敬神態,隻將雙手緊緊護在了小腹上。


    陳林身子一僵,瞧了眼內室裏明亮的燭火,眼神暗淡一瞬。


    他是懊惱的,四月初因著官中應酬,去了趟香玉坊,不想喝多了,迷迷糊糊同那清倌兒睡在了一起,本以為這事過了便過了,他瞞好了,也斷不會被阿幻知曉了去。隻萬沒料到,不過月餘,那喚作幼娘的清倌兒竟尋了來,說是懷了他的孩子。


    那幼娘也是個可憐人,自小被賣進這風月場所,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懷了身子,連風月場所都待不下去了,揣著他的孩子,惶惶無歸處。他自然起了憐惜,將人迎了進來,隻從此,卻與阿幻生了芥蒂。


    他躊躇一瞬,還是打簾入內,瞧著那床榻上閉目養神的妻子道:“阿幻,幼娘不懂事,碎了你的杯盞,她年紀尚幼,又自小失怙,也是個可憐的,你又何必何必同她一般見識,讓她回去吧。”


    蘇幻聽見他的聲音,並不睜眼,轉了個身,朝向裏側,隻留給他一個背影,悶悶道:“不必同我說,你的小妾,自隨你處置。”


    陳林知她氣不順,忙上前輕撫著她的後背,輕聲細語:“阿幻,我同你的情誼你最是曉得的,我斷不會辜負你的,幼娘隻是個意外,等她孩子生下來,我便打發了她,我們還同以前一樣,可好。”


    他說著又去替蘇幻除鞋襪,一避道:“這出門一日,可是累著了?腳都是涼的。”說著便將那雙玉足握在掌心裏,輕輕替她揉捏。


    這溫柔的力道讓蘇幻一陣恍惚,仿佛又看見多年前那個羞澀清俊少年郎,漲紅了一張麵皮,對她道:“阿幻,你既願嫁我這個清貧無功名的,我陳林定不負你,這一世,唯珍愛你一人爾。”


    她想,若是幼娘走了,他們是不是真的還能回到過去?


    隻還未想到答案,便聽窗外幼娘的婢子玉蟬嗚咽道:“大人,大人,您快瞧瞧姨娘吧,她.她流血了,孩子.孩子.”


    陳林一聽,陡然站了起來,大步往外走,到了門邊才反應過來,微側身對蘇幻道:“阿幻,我去瞧瞧她,你先歇了吧。”


    蘇幻聽著那腳步遠去,又聽見他在院中吆喝:“你們這些奴才都是死的嗎,還不快去喚大夫。”


    她隔著窗紗,看見陳林抱著幼娘遠去,垂下眼,落下一滴淚,她知道,他們大概回不去了。她的少年郎,死了。


    .


    柳韻聽聞這事時,笑的歪倒在秦嬤嬤懷中,直喊“哎呦”,待笑夠了,才啐道:“好個陸幼娘,也是個有本事的,手段雖上不得台麵,卻是拿住了男人的七寸。想來這沈音音表姐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嘍,定是沒心思再照顧她那好妹妹了。”


    她說完又笑,在床榻上滾來滾去,一團孩子氣。


    秦嬤嬤點著她的鼻子,道:“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頑皮。”


    頓了頓,一張老臉上浮起精明狠厲的笑,湊近了,又道:“姑娘,你也不能老這樣孩子氣。依老奴看,不妨也學學這幼娘,等年底過了門。也謊稱有孕,將這流產之事栽給那沈音音。你想啊,這國公府嫡子隕在她手上,那江首輔能饒她?”


    “嬤嬤!”柳韻止了笑,瞪著一雙圓圓的眼,搖頭:“你趁早熄了這心思,你以為懷玨哥哥同那陳林一樣愚鈍啊?他是什麽人?這點子手段,可是瞞不過去。”


    “我啊,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對沈音音好。”


    她低下頭,一點點揪著裙麵上的蘇繡,歎了一聲,心裏明鏡一般,她是為何入的江陳的眼,還不就是仗著聰慧,將他的底線瞧明白了。她確實不會去動沈音音,那是自尋死路,她隻會旁敲側擊,讓那沈音音不好受。


    她默了一瞬,忽而問:“近日,懷玨哥哥同音音姐姐可還好?”


    秦嬤嬤神神秘秘,湊至她耳側:“自然不好,聽紅堇說,那沈音音自從尋回來後,江大人還從未踏進過內室。”


    柳韻頷首,托著臉頰眨眼,對著秦嬤嬤勾了勾手指:“嬤嬤,你說,要是她那表姐難產而死,她會不會很難過?”


    第30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音音回府時,抱廈裏已擺了飯。今日灶上鮮宰了羔羊,做了熱氣騰騰的羊肉羹,入口倒是極為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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