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素齋送來的有些晚,過了酉時,才有小沙彌不緊不慢送了來。羌蕪便也沒有好臉,接過食盒,砰的一聲關了門。


    好在也算豐盛,鬆黃餅、素燒鵝、熱氣騰騰的鮮筍湯。


    羌蕪盛了一碗,緩和了神色:“姑娘快用吧,去去寒氣。”


    音音沒動,卻動手另盛了一碗,回遞給羌蕪,學著她的語氣,調皮道:“羌蕪快用吧,去去寒氣。”


    “姑娘你真是.”羌蕪噗嗤笑了,擦了擦手接過來,心裏卻暖熱的很,她啊,福氣好,遇上這麽個主子。


    當下也沒了主仆之分,兩人盤腿坐在小幾上,準備用飯。


    音音端起湯碗,涼透的手指在溫熱的碗沿暖了會子,才拿了湯勺來舀,可那鮮湯剛入了口,她忽而蹙眉,轉頭全吐在了盆盂裏。


    “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羌蕪放下湯碗,急忙來給她拍背,卻見小姑娘臉色轉白,抬頭急切道:“羌蕪,別喝!今日這晚膳,一口也別動!”


    “啊?”羌蕪一臉茫然,一時沒鬧明白怎得回事。


    音音直起身子,拿帕子拭了嘴,握住她的手道:“這湯裏加了西域傳來的紅葚花,味微甜,有竹葉氣,用後並無異常,卻能讓婦人輕易絕育。”


    她小時候大伯母曾試圖給小妾用這東西,卻被她大伯父翻了出來,好一通鬧。她那時出於好奇,辨識過這味道,一直記憶深刻。


    羌蕪一陣後怕,而後卻是止不住的怒氣:“這.這天殺的小沙彌,與我們有什麽仇怨,竟敢.”罵著罵著,又覺不對,轉而白了臉,半晌後才驚詫道:“不對,難道是柳.”


    在看到音音點頭後,一時還不敢置信,看起來那樣和善的柳姑娘,竟藏了這狠毒心腸?


    音音知她定是將信將疑,又拿了鬆花餅放在鼻下嗅,遞給羌蕪道:“不打緊,我也並不能確認,你且收好這鬆花餅,待下了山,讓大人找個大夫查驗一下便可。”


    這鬆花餅與鮮筍湯口味清淡,音音尚能嚐到淡淡的紅葚花味,另外幾道菜味重,確實分辨不出,可也再不敢動。


    兩人空著肚子,縮在榻上,將被褥裹了又裹,可明明看著厚實的鬆花棉被,卻如何也不禦寒。


    熬到天明時分,音音手腳冰涼一片,已是失了知覺,卻依舊笑吟吟道:“羌蕪,不怕,待會我們去殿裏抄經,那邊暖和,還有備的素點,緊著你吃。”


    這話落了,卻見柳韻身邊的秦嬤嬤敲開了門,站在門邊袖著手,一副倨傲的和善:“沈娘子,我們姑娘今日要在大殿給老夫人祈福誦經,您這樣的身份,怕是不宜過去。那便勞煩姑娘將經卷給抄了吧,也是給老夫人盡心了。”


    她說著放下經卷紙張,又熱絡的讓小沙彌送了早膳來,才退了出去。


    隻經了昨個一遭,兩人哪裏還敢用她送來的膳食,羌蕪呸了一聲,轉頭就倒了個幹淨。


    山上才下過一場雨,還是陰惻惻的天,潮氣夾裹著濕氣,從窗框的縫隙裏滲進來,直往人骨子裏鑽。


    音音抄了幾卷經書,手指僵硬的不行,幹脆擱了筆。她望著羌蕪瑟縮的身影,歎了口氣:“羌蕪,這一趟連累你了,要你受這個苦。”


    “姑娘!”羌蕪一聽便有些急,跺腳:“你這話真見外。”


    音音便笑,她默了半晌,忽而道:“羌蕪,我來前在你的枕下放了副頭麵,紅寶石點翠的,你出嫁時戴指定好看,便算我給你的嫁妝吧。”


    羌蕪麵色微紅,不明白她好端端的為何給自己備嫁妝,垂頭羞赧道:“我出嫁還早著呢,到時候姑娘親自給我戴上,現在就不必送了。”


    音音卻但笑不語,她哪裏還有機會看她出嫁?


    兩人抄了幾卷經文,已是暮色時分,這寒氣還尚能忍耐一二,隻肚中饑餓的緊,胃裏一抽抽的難受,隻好大口喝水,到最後,連熱水也用了個精光。


    羌蕪實在耐不住,出門去尋寺中齋房,想討一點吃食,卻被守門的婆子攔了下來,說是這齋飯都是定好的量,每一份都有去處,斷沒有隨意分發的理。


    她怏怏回來,卻見音音用帕子托了枚紅彤彤的野果子,小小一個,倒像是隻野梨柿子。小姑娘聽見她來,轉過頭來,一臉嫌棄道:“羌蕪,我在後院撿的,你嚐嚐它有沒有毒。”


    羌蕪拿過來擦了擦,用了幾口,隻覺汁液甘甜,讓空空的肚腹舒服了幾分,她用完了才後知後覺,急忙問:“姑娘,可還有?無妨,可以吃,是山上的野柿子。”


    小姑娘抿了抿唇,笑道:“沒了,我早用過了。”


    羌蕪看著她唇色淡薄,渾身被凍得發顫,雖勉力笑著,卻是虛弱蒼白的一碰就倒。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她哪裏吃過,她是隻得了一個,想法子讓自己吃呢。


    她恨不得嘔出那隻柿子,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就是想哭。這世上怎得還有這樣的小姑娘呢,溫柔又溫暖,讓你一遇見,餘生都被照亮。


    .


    柳韻今日替老夫人誦經祈福,從普仁寺的正殿出來,一身的香火氣,帶了點疲憊神色。她扶著秦嬤嬤的手,拐過回廊,問:“嬤嬤,沈音音今日還是不肯用膳食?”


    “這小蹄子,警惕的很,竟是一口都不用。”秦嬤嬤咬牙切齒,有些無奈。


    柳韻歎氣,無辜又委屈:“嬤嬤,你說,對沈音音,我從未想過趕盡殺絕,我隻是想要她絕嗣,這過分嗎?”


    “自然不過分。”秦嬤嬤心疼的握了握柳韻的手,勸道:“她一個外室。若是產下子嗣,簡直打正妻的臉,明日這一遭,你也該替自己想想了,斷不能再心軟。”


    柳韻低低嗯了一聲,扶著秦嬤嬤進了後院禪房。


    第二日午時將過,這場祈福也近了尾聲,羌蕪扶著音音上馬車時,看見小姑娘渾身透著寒氣,一點力氣也無,心疼的湧出淚來:“姑娘,你再撐一會,咱這就回家了,回家了我給你做熱騰騰的湯麵。”


    音音唇上血色盡失,扯了扯唇角,應了聲好。


    隻也不過行了一刻鍾,馬車陡然一頓,織金車簾被猛的掀開來,秦嬤嬤立在車前,笑模笑樣的請道:“沈娘子,嘉陵江到了,我們姑娘請你下車,同她一道放生,好給老夫人積壽。”


    羌蕪壓著音音的手,本想替她回絕一句,卻見小姑娘朝她搖了搖頭,已是應下了。


    音音理了理繡著海棠的煙青裙擺,躬身下了車,她站在腳凳上。細白的指攥住車簾,忽而回首,對羌蕪道:“羌蕪,我要你應我一件事。”


    她這話少有的鄭重,讓羌蕪不自覺點了頭,便聽見小姑娘一字一句道:“待會子不論看見什麽,一概不許下車,你自歸家去,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訴大人。”


    羌蕪心裏一跳,這話讓人不踏實,還要再問,卻見音音已放下車簾走遠了。


    嘉陵江在京郊與內運河相接,河麵寬展,水流湍急。江堤上建了憑欄亭台,是春日秋初踏青的好去處。


    柳韻站在江堤上,遙遙超音音招手。


    兩人下了石階,站在濕滑的江邊,放生了一尾活鯉。


    柳韻擦了擦手,站起來,用下巴示意道:“音音姐姐,剩下的你來吧,我著實疲乏。”


    音音兩三日未用飯食,又浸了寒氣,此刻雖依舊是得體的笑,卻清晰的感覺到腳步的虛浮,綿綿的,用不上力。


    她頷首,伸手去接秦嬤嬤手中的放生桶,那木桶裏有小半清水並幾尾活魚。隻剛握住那木柄,卻見這婆子往外帶了帶,連帶著她人,一並帶的腳下一趔趄,摔在沁涼的江水裏。


    “哎呀,沈娘子,您小心著!”秦嬤嬤立時驚叫起來,看見小姑娘在岸邊的淺水中掙紮了片刻,才夥同幾個婢子將人拉了上來。


    “快先送沈娘子上去。”秦嬤嬤聲音洪亮,乍聽起來,還帶著焦急的關切。


    深秋的江水涼入骨髓,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讓那份寒氣益發難耐。音音牙關打架,卻依舊脊背挺直,她抬頭暼了眼秦嬤嬤,徑直要去馬車換衣衫。


    柳韻坐在江邊的翹角亭中,給秦嬤嬤使了個眼色,一壁嗬斥道:“嬤嬤,你是如何做事的?竟讓音音姐姐跌進了江中,真是該罰!”


    “是,是,是奴婢的不是,竟是大意了。”


    秦嬤嬤一股懊惱神態,急忙去石桌上倒了熱茶,送過去,殷勤道:“姑娘用杯熱茶,先去去寒氣,可千萬別壞了身子。”


    茶水清澈透亮,冒著騰騰的熱氣,是上好的老君眉。音音卻沒接,她知道,這裏麵必少不了紅葚花。


    秦嬤嬤身板寬展,同幾個婢子一道,堵在音音麵前,似是她不喝下這茶水,她決不會放她離去。


    江堤上本就人來人往,此刻鬧了這一通,已是不少人看過來。


    少女衣衫盡濕,薄薄的貼在身上,顯出嬌好的身段。引得男男女女,盡皆駐足。


    有輕浮的男子,下流調笑:“這就是當初國公府嫡姑娘啊?嘖嘖嘖,瞧瞧這身段,怪不得連江首輔都栽了。”


    “江大人好福氣,也不知何時厭倦了丟開手,好讓你我也過過癮。”


    “去,這樣的美人,怎會厭倦,要是換了我,可是要夜夜疼寵。”


    在這一陣陣哄笑中,亦有女子不屑的鄙夷


    “這外室果真是外室,連點子廉恥也無,光天化日如此放蕩。”


    “少說兩句吧,外室便是拿來取樂的,今日不過衣衫貼身了些,想來也是平常。這往日在屋裏,還不知用了多少狐媚手段,惹的江首輔那樣的人都把持不住。”


    下流的審視,鄙棄的輕賤,一句句一聲聲,飛刀一般,讓音音血肉模糊。


    她記得小時候阿娘說過,人,可以身死,卻不可無風骨。她想,她確實讓阿娘失望了。


    柳韻慢條斯理喝了杯茶水,恍若未聞。她自然曉得,音音看著嬌柔,其實骨子裏還是世家女的清高。她篤定了她受不住如此卑賤的暴露在世人麵前,定會用了這杯茶水而去。


    她並不怕江陳秋後算賬,她從攜沈音音出門開始,便一句也未苛待她。寺中年久失修,雨後窗扇漏風,可是怪不得她。沈音音不肯用飯食,更是怨不到她頭上。至於這紅葚花,這藥好就好在,你一旦服用,便查不出來,再好的禦醫也診不出,它隻會一點點滲透進身體,讓女子再不能孕育。


    柳韻圓圓的眼微微眯起,她本以為定會看到沈音音一把奪過杯盞,飲下那茶水,然後悲憤欲絕的奔向馬車。


    卻不曾想,她看見音音雖麵白如白紙,卻是站的穩當,朝她招手:“柳姑娘,我有句話同你講。”


    她這反應倒是有趣的緊,柳韻不禁朝她走去,想聽聽她有何話說


    音音往後退了退,靠在江堤的憑欄上,看見柳韻過來,忽而將素手握在胸前,開口道:“柳姑娘,大人臨走前要我轉交給你個物件,你要不要瞧瞧?”


    柳韻益發疑惑了,不自覺便伸手去拿,隻還未碰到她的衣袖,卻見音音驟然往後仰去。


    她聽見她聲音輕輕的,卻是自信的篤定。


    音音說的是:“柳韻,往後你心思再縝密,卻是鬥不過一個死人。一個在同大人情意正濃時逝去的死人。而你,正是逼死我的凶手,你說,依著大人護短的性子,可會放過你?”


    柳韻長這麽大,頭一回覺得遍體發寒。


    是啊,她如何同一個死人鬥,一個死在最美年華的死人。她向來知道男人的德性,得不到跟已失去才是最刻骨啊。往後,但凡懷玨哥哥看見她,便會想起她曾逼死了她的愛妾,依著他的性子,他又如何肯善了?


    驚恐漫上心頭,柳韻竟是一動不能動,愣了片刻才徒然的去拉沈音音。


    可她看見那小姑娘偏過頭去,不知在看什麽,還是溫柔淺笑模樣,整個人卻如同疾風中的落葉般,驟然墜向江麵。


    柳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微微有些抖,她試著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她馬上讓奴仆們去收買今日過路的人,她就咬定了,不是她推沈音音下的水,本來也不是啊!


    她這樣想著,心頭的恐懼才緩和一點,隻驀然聽見,沉寒的男聲在喊:“沈音音!”


    這聲音於冷肅裏帶了些許破碎的顫栗,讓她陡然轉身,在看清那張奔來的臉時,一下子失了力道,軟軟跌在了江堤上。


    第39章 跳江(二)


    江陳八月開始收到音音來信,用的梅花箋,底下娟秀小楷署著她的名,打開來,撲麵而來的煙火氣。


    她說她在海棠花架下淺眠,竟一覺睡到了傍晚;她說九月下了一場雨,夜裏驚雷不斷,她有些怕;她說……


    江陳每每百忙之中抽空掃一眼,隨手便收了,麵上從未有多餘神色,似乎並不在意。卻日日挑燈,將北地軍務部署一番,硬是將返京的日期提前了半個月。


    進京那日是十月十五,是有些陰沉的暮秋的天,坐下的馬匹連日趕路,已是疲累不堪,於勁提議道:“爺,前麵就是嘉陵江了,過了江堤便是京都地界了,不妨在江邊休整一二,進了城也好有精神。”


    江陳勒住馬,接過水囊,仰頭用了口水。他壓了壓胸前的信箋,足足三十多封,是沈音音一筆一劃寫下的。


    他微翹了唇角,抬手捏了捏眉心。這小姑娘,如今益發粘人,一顆心全在他身上,讓他有些擔心若他大婚後,他沒法子常陪她,她會失落。


    “爺,前麵江堤上似乎是沈娘子。”於勁張望著前方,猶豫著道了句。


    江陳微不可查的揚了下眉尾,他倒沒想到,她還要眼巴巴來侯著,也是讓人無奈又好笑。


    他唇角再抑不住,已是飛揚的意氣風發,抬眸看過去,卻慢慢凝了神色。


    他看見人來人往的江堤上,音音衣衫濕透,被幾個婆子堵住了去路,任由路人圍觀議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菟絲花外室跑路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羈旅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羈旅人並收藏菟絲花外室跑路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