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陳一頓,看見小姑娘蹙眉,不知為何,那些傲嬌的別扭也散了些,語氣沒了方才的冷寒:“這兩年,姑娘如何過活?”


    音音的眉頭蹙的更深了,心中亦是警鈴大作,這問起家境營生,莫非真打起了她倆的主意?她眨眨眼,蒙上點哀戚神色,適時裝窮:“家中貧寒,平日賣些繡樣繡活維生,勉強糊口,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辛苦的很。”


    江陳沉默下來,目光落在她生了些微凍瘡的手上,從昨日起,便刻意壓製的鈍痛感又細細密密的錐心。他想過她過的辛苦,倒沒料到這樣的苦,要靠賣一點繡活,來勉強維持生計。是啊,這嬌柔的菟絲花,又能做什麽呢?這兩年多,沒了他的倚靠,該是多麽的淒惶無助?


    罷了,還計較什麽呢,她回來,他便給她最好的嗬護,給她身份,給她想要的一切,往後,再不讓她受這苦楚。


    這短暫的沉默,讓音音益發不安,她攥緊了膝上竹青裙裾,正思量,忽見屏風後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著青玉盞,送出來一杯熱氣嫋嫋的清茶。那隻男子的手將杯盞放在音音麵前的小幾上,並沒有立即撤回去,頓了頓,微微摩挲了下杯身。


    青玉盞裏,茶湯清亮,是一杯她曾經最常飲的碧澗明月。


    她微微愣怔一瞬,禮節性的伸手去接那杯盞,指尖方碰到杯沿,卻覺男子修長的指輕輕劃過她的手,若有似無的碰觸,是男子帶著薄繭的溫熱。


    音音心下一凜,急急後撤,那杯盞被帶的一傾,灑出些許茶水,又堪堪立在了小幾上。


    她心裏突突直跳,實在想不明白這人的意圖,不由凝眸看向屏風上男子挺拔的身影,隱隱聽見裏頭低低道了句:“無需擔憂,你這傷痕,並不醜陋。”


    這樣的傷痕都不醜陋?


    音音覺得,這人定是有特殊的癖好,難道自己這殘缺容貌,正中了他的喜好的?


    她膝上的手輕輕抖了下,微不可查的後撤,繡墩輕動,讓她微晃了下,還未穩下心神,忽見男子有力的手探出來,一把握住了她的。


    第44章 原來沈音音是來相親的!……


    “姑娘小心了。”


    屏風後的聲音帶了點蠱惑的溫柔,聽起來沉穩有禮,可那雙手卻牢牢握住音音柔嫩的指,有力又強勢。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音音心頭猛跳,往後掙了掙,微提了聲調:“鬆開!郎君孟浪了!”


    這聲嬌斥也帶著女孩子嗓音裏的軟糯,沒甚威懾力。江陳不但沒鬆,反而輕輕摩挲了下,他說:“進來。”


    他口中幹澀,嗓音暗啞的緊,吐出這兩個字,竟再不能言。他在想,待會子她進來,看見是他,那清澈的杏眼裏,會是何等神情?


    這等待有些漫長,讓他下頷線緊緊繃了起來,抬手鬆了鬆領口。


    音音從屏風上,隱約看見男子抬手去解衣襟,又握住了她的手,要她入內。還焉能不知他要作甚?這光天化日,竟要強搶民女,實在令人不齒。她左手從袖中摸出一柄匕首,寒光一閃,便在那雙大手上劃下一道血口。


    江陳手掌一痛,急急收了手,他看著那淋漓的血,有些慍怒的不解:“你.”


    音音猛然後退幾步,退到門邊,袖下的手還有些抖,卻是挺直著脊背,道:“我勸郎君三思,我夫君是個不要命的匪徒,你今日若敢.我不信他會善罷甘休。”


    這行商在外的,最怕得罪的便是當地耍狠的,她不信這人為了她這點姿色,願意惹麻煩。


    江陳長眉微揚,忽而反應過來,她這是誤會了。夫君?不要命的匪徒?他眸光翻湧,問了句:“你夫君何許人也?現在何處?”


    “我夫君姓江,出了趟遠門,不日便歸。”音音咬定了,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


    姓江?她說她的夫君姓江!江陳來來回回咀嚼這短短一句話,暗沉的眸子裏透出光來,揚了揚眉。


    “你.你可思念他?”


    屏風後的聲音沒了方才的咄咄,帶了點忐忑的溫柔,讓音音一時摸不著頭腦,隻好囫圇道:“自然思念的緊。”


    思念的緊嗎?原來,她也是一直念著他的。


    屏風後又是一陣沉默,音音隻覺如坐針氈,又往後退了兩步,匆匆道:“既無事,那小女便先行告退了,此次多謝郎君捎帶。盼望船隻早日到江陵,我有親眷已候了多時了。”


    她說罷,匆匆轉身,出了主艙。


    回了後艙,還心悸不已,隻盼著早點到江陵。


    好在接下來再未生事,船隻揚起帆,很快便至江陵碼頭。


    音音同阿素下船時,俱都鬆了口氣。


    此時晚霞蔓上來,江麵紅彤彤一片,已是黃昏時刻。兩人聘了輛馬車,想天黑前趕回季家。


    “可算是到了江陵,這一路上擔驚受怕的,等回了季府,姑娘你需得好好將養,你看你的手.”阿素將包裹一放,絮絮叨叨,卻不妨被音音扯了下袖子,回頭便見自家姑娘一副警惕神色。


    音音朝她擺擺手,悄悄湊近她耳邊道:“阿素,有人跟著咱們。”


    這一句話,讓阿素汗毛倒豎,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馬車在城中繞了幾個圈,並未去季府,而是拐去了平安坊的泗水巷。


    音音先下了車,幾步進了巷子,閃身躲進了一戶人家。


    阿素拖拖拉拉下了車,立在巷子口,一壁付錢,一壁警惕的四下張望,她倒想看看,金陵城這樣的治安,光天化日的,誰這樣張狂。


    隻她剛付了錢,便見一匹高頭大馬踱過來,上麵端坐了個男子,小麥膚色,高大健朗,頗有幾分英氣。見了他,拱手道:“阿素姑娘。”


    這人一副熟稔口吻,讓阿素愣怔了一瞬,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確實想不起這男子是誰。


    那時在盛京,阿素確實同於勁打過幾次照麵,隻一個在前庭一個在後院,也從未有交談,隻匆匆而過。阿素又是個不記人的,此去經年,早忘在了腦後。


    於勁起先還以為這姑娘是看見他驚到了,可看到她眼裏陌生的警惕,不禁脫口問:“姑娘你不識得我了?”


    阿素將他上下打量一遍,忽而露出了然神色,指了他道:“識得的!”


    體健高大,常騎馬,可不就是那陸參軍的長隨--喚作福順的。


    於勁頷首,翻身下了馬,超巷子望了眼,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遞上去道:“沈姑娘在外受苦了,大人令我來接你們,往後,定不讓姑娘再受半點風雨。”


    阿素擰了眉,這陸參軍愛慕她家姑娘她是知道的,可如今這話卻實在失禮,哪有不明不白接進府的?


    她往後退了退,麵色不太好:“大人的好意我們姑娘心領了,隻如今卻不太合適,若是有心,不若臘月十八來廣寒寺賞梅。”


    臘月十八,林嬤嬤給姑娘相看良人,倒也不多這一個。


    於勁撓撓頭,人接不回去,有些為難,可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性,看著軟糯,實則是個有主意的,也不好硬來,隻得去回話了。


    江陵城南臨江的金台坊,乃是個一等一的清雅富貴去處,許多官宦富商在這一帶置了私宅,偶爾來住。


    一戶臨江而起的三進小院落,黛瓦灰牆,清雅素淨,裏麵假山流水潺潺。


    江陳洗去了路上的風塵,換了簇新的月白長衫,一副清貴公子模樣。


    他背身立在廊下,目光落在院裏的紅梅上,聽見廊下腳步,也未轉身,還是閑散模樣,隻背在身後的手,卻驟然握緊了。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卻聽出些不對,忽而轉身,對著於勁蹙眉:“人呢?”


    “沈姑娘.沈姑娘說是,今日相見有些不妥,想要邀大人後日廣寒寺賞梅。”


    於勁說的小心翼翼,生怕又惹了主子不高興,他是個大老粗,實在想不明白,既想見人,船上直接扣下便是了,何必還要先回了住處,沐浴更衣再見,白白折騰。


    江陳不動聲色的揚了下眉,賞梅?


    .


    音音躲在緊閉的漆黑木門前,微微探頭瞧了眼巷口,看見阿素大大方方走過來,低聲問了句:“是誰?”


    這泗水巷前邊就是江陵府衙,料想定不會有歹人敢在此行凶,才放心讓阿素在巷口探看。


    阿素噗嗤笑了一聲,掂著手中羊脂玉道:“是那陸參軍派了長隨來,說是要照顧姑娘一輩子。”她攤開手:“喏,還送了塊玉佩來。”


    音音被她調笑的紅了臉,連看也未看,便將那玉佩推了回去,嗔怪阿素:“這玉可不是隨便收的,你先放好,改日必要還回去的。”


    阿素吐了吐舌頭,隻道:“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拐出泗水巷,經白下長街,再一拐,便至文戶巷的季家府邸。


    紅漆門前的風燈已燃了起來,影影綽綽映出昏黃的光。


    季淮剛下了值,正欲進門,抬眼便看見了小姑娘單薄的身影。


    他微愣了下,三兩步走過去,頎長的身影將小姑娘罩住,溫潤的聲音裏有些無奈:“說好過幾日等我去接的,怎得自己回來了?這天寒地凍的.”


    “大哥哥!”音音打斷他,含笑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年底政務繁忙,何必麻煩。”


    季淮清俊的麵上一閃而過的失落,小姑娘總是如此,自己能辦到的事,絕不麻煩他,獨立又堅韌。


    可,他想她麻煩他。


    他吐出一口濁氣,還是朗月般的笑,隻帶了點強勢,果斷道:“音音,別叫我大哥哥,喚我季淮。”


    音音一愣,不肯鬆口:“不成,大哥哥就是大哥哥,豈能.”


    她話還未說完,便見林嬤嬤扶著婢女春杏的手,顫巍巍迎了出來。她將人仔細打量一番,問路上吃用,問這幾個月可有委屈?


    小阿沁也蹭蹭跑出來,拉著姐姐不鬆手。


    一大家子簇擁著往裏走,林嬤嬤事無巨細問了一遍,瞥了眼身後的兒子,忽而轉了話風:“回來的正是時候,我帖子都下去了,等後日,嬤嬤帶音音去賞梅。”


    賞梅不是目的,相看郎君才是。季淮一噎,得,老太太是忘不了這茬了。


    臘月十八是個好日子,江南一連幾日的雪終於停了,露出溫煦的日頭。


    音音一大早便被林嬤嬤喚了起來,被催著挽發梳妝,換了簇新衣裙。


    芙蓉掐腰上裳配一條宮緞素雪絹裙,清新又素雅,襯出柔媚身段。烏壓壓的雲鬢上隻插了一支步搖,綴著一隻瑩潤東珠,晃阿晃,是楚楚的清麗。


    林嬤嬤圍著音音轉了一圈,隻覺這室內都被小姑娘照亮了幾分,欣慰道:“我們音音這容貌,誰看了不動心呢?”


    音音原先以為林嬤嬤也就說說,走走過場就是了,倒沒料到今日她費這樣大陣仗,忙扯了嬤嬤的袖子,道:“嬤嬤,我如今的身份,本不宜張揚,萬一被京中那位曉得了.再者,你可有告知今日來的郎君,音音早已非完璧?”


    她確實不會因失了貞潔便自輕自賤,但卻也不會隱瞞此事。


    這話說的林嬤嬤心裏一陣酸澀,這樣好的姑娘,卻白白受那些苦,歎道:“放心,今日來的都是小門小戶,非朝中官宦人家,嬤嬤隻盼著,你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哪怕這知冷知熱的人不是她兒子,她也開心。


    廣寒寺的梅花開的正盛,沿著後山,一層層漫開。


    江陳站在半山腰的涼亭內,一身玄色直綴,挺拔清貴,袍角的銀線暗繡麒麟微微揚起,閃著細碎的光。


    他臉上還是散漫神情,微揚的鳳眼,靜靜注視山腳下的行人。


    於勁站的腿酸,換了個姿勢,抬頭瞥了一眼主子。他撓撓頭,想不明白,主子爺明明今日天不亮就起了,換了好幾套衣服,月白,竹青、象牙.每一件都是清俊模樣,可臨到出門,又換上了平日最常穿的玄黑。也不知折騰這一通,為的哪般。


    他總覺得主子這兩日不太對,透著股子.詭異,對,詭異!將政務時時放在心上的一個人,昨日竟推了一應政事,連京中加急送來的折子也未看,窩在書房,隻為了雕刻一支桃花木簪。這怎能不詭異?!


    他正瞎琢磨,隱隱聽見遠處傳來喧囂的人聲,抬眼望去,不由一愣。


    江陳亦抬起散漫的眼,落在連廊上的人影上,微微凝了目光。


    他遠遠看見沈音音披了件翠紋織錦羽緞氅衣,飄飄蕩蕩的纖弱,脖上一圈白狐毛,襯的巴掌大的小臉盈盈嬌媚。她白皙的臉上光滑皎潔,哪有什麽疤痕?整個人也是舒展的,絲毫沒有那日船上的淒苦無依,反倒比在京中時,更多了幾分自在的風骨。


    江陳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那一點疑慮還未深想,目光一偏,便見了她旁邊跟來的男子,秀氣的小生,漲紅了一張臉,正一目不錯的看著沈音音,那目光裏,是冒犯的癡迷。


    音音今日見了兩三個年輕後生,已是有些乏了。此刻便隻剩下拘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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