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今日在冷風裏坐了一天,上床時已有些不舒服。內室燃了盆炭火,雖有幾分熱乎氣,卻煙火繚繞,嗆的人直咳嗽。這小鎮偏遠,能尋到最好的炭,便是這紅羅炭,這炭耐燒,卻煙霧大,實在比不得銀絲炭。


    音音幹脆熄了火,拽了厚厚的棉布來蓋。隻這蜀地濕冷,蓋再多,也抵不住這透骨的濕寒。


    她這一覺,越睡越冷,到後來撐不住,竟迷迷糊糊發起熱來。


    喉嚨幹澀的緊,音音就著案桌上燭火的微光,摸索著爬了起來,想倒一杯茶水,潤潤喉嚨。


    可她剛觸到茶盞,許是起的猛了些,眼前一黑,那茶盞便脫了手,叮咚一聲落在了地上。涼茶灑出來,打濕了她的素白中衣。


    隱約聽見房門被推開,有個又涼又薄的男聲在喊:“沈音音。”


    她往後一仰,跌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抬起臉,便見了利落幹脆的下頷、緊抿的薄唇、高挺的鼻,再往上,是飛揚昳麗的鳳眼,讓她迷蒙中覺的熟悉的緊。


    江陳方才聽見內室動靜,眼角跳了跳,也顧不得其他,猛然便推開了那扇門。


    小姑娘又發了高熱,麵上蒼白的荏弱,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眼神懵懂的迷茫,大概是燒迷糊了,忽而抬起手,“啪”一聲給了他一巴掌。


    她身上豎起尖刺,攏了攏素緞中衣,有些倉皇的防備,脫口道:“走開。”


    江陳愣在當下,竟是一動不動能動,他看的清楚,小姑娘那雙清澈的杏眼裏,浮起的是濃濃的防備。


    他仿似被當頭澆了盆冷水,涼意一點點滲進了骨頭縫裏,他知道,音音是將過往的恩怨都一並拋了,卻也對他關上了心門,她看見他,下意識的是防備。


    他濃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瞼下方投下一片陰影,良久,才一點點將心裏的酸澀壓下去,將昏沉的小姑娘抱上了床。


    床上的人手腳冰涼,微微蜷起了身子,江陳在床邊站了一瞬,忽而單膝跪在床邊,將那雙小巧白皙的腳放進了懷中。


    音音醒來時,外麵青藍的天際被一點點蠶食,已是透出晨曦的光。她額上覆了涼絲絲的巾帕,身上的錦被鬆軟的包裹,讓她輕輕喟歎了一聲,腳趾微蜷了蜷,卻忽而覺出一絲異樣來。


    她腳下是一片溫熱,緊實有彈性,讓她下意識便沿著那緊實的紋路,輕蹭了蹭,好分辨這觸感的由來。


    忽而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攥了那隻不安分的腳,男聲帶著晨起慵懶的暗啞,提醒:“別動!”


    音音方才那點子迷蒙散了個幹淨,一下子坐起來,尋聲看去。便見江陳正靠坐在床側,微閉了眼,一張側臉利落又清俊,每一筆弧線都精致到完美。


    他胸前衣襟微敞,漏出一點冷白的肌膚,有一截鎖骨,若隱若現。


    音音一雙腳,便被他捂在懷裏,被他肌膚上的溫度妥帖的溫暖著。


    她愣怔了一瞬,才意識到方才觸碰到的是什麽,不由低低驚呼了一聲,急急往回抽腳。


    不妨抽的急了些,一抬腳便踢在了他的下頷上。哢嚓一聲,聽的她心驚。


    江陳這下,是真的清醒了,他閉了閉眼,壓著薄怒,一字一句:“沈音音,你……”


    可最後,那聲音卻拐了個彎,問的竟是:“可還發熱?”


    音音麵上浮起薄紅,輕輕搖了搖頭,她腳上,似乎還有他肌膚上的餘溫。


    男子沒再言語,隻起身輕彈了下袍角,邁步往外走去。


    小姑娘鬆了口氣,方才的一點尷尬漸漸散了。她將那雙圓潤白皙的腳縮進棉被,微抬身,去夠床尾的襖裙。隻低頭的間隙,忽而瞥見自己身上的水紅中衣,低低“咦?”了一聲。


    她明明記得,昨天自己著的是一套素白中衣。


    小姑娘的嗓音帶著羞赧的薄怒,對著門邊挺拔的身影,微提高了聲調:“江陳,你……你給我換的衣服?”


    那頎長身影在門邊頓住,耳根透出一點紅:“是,你……昨夜中衣被茶水浸濕,若是不換,會寒氣入體。”


    他聲音是平靜的微啞,可想起昨日旖旎光景,手下嫩滑肌膚,不由微微發熱,耳根那點紅暈一點點蔓延,染紅了整個耳朵。


    音音微攏了下中衣,從胸口看進去隻見了自己海棠色的肚兜小衣,她滿麵的紅暈,抬手就將軟枕扔了過去:“你……不知羞!”


    江陳背影依舊是沉穩平靜的挺拔,隻輕咳了聲,低低道了句:“又不是沒見過。”


    這一句話,勾扯出許多陳年的記憶,那時他呼吸灼熱,那雙幽深的眸子,也曾一寸寸刮過她的肌膚。


    “你……你出去!”音音抬手捂住臉,一句話不想再跟他說。


    她歇了一上午,喝了碗風寒的湯藥,至午後,便覺得身子利索了不少。


    歇在家裏,同江陳抬頭不見低頭見,音音想起今早一幕,便覺惱羞,幹脆去街角擺攤寫信了。


    今日麵攤的李嬸子和氣的很,看見小姑娘,主動招呼道:“姑娘,這邊坐,這處遮風。”


    她剛坐下,筆墨還未鋪開,卻見王六領了一群人,呼啦啦圍了她的小攤子。


    王六氣喘籲籲,見了她,滿麵堆笑:“姑娘,你瞧,街頭那孫秀才往後不再代筆了,這一堆人等著寫信,也尋不到個有學問的,我便給你引了來。”


    說完大手一揮,指了那群人道:“寫信,都找沈姑娘寫信!”


    音音一時忙起來,一壁研磨。一壁抬頭道:“孫秀才如何不代筆了?”


    王六撓撓頭,想了半天,才磕磕絆絆道:“他……他忙著呢,私塾裏的學生還等著他授課。”


    王六口中忙到抽不開身的孫秀才,卻緊蹙了眉頭,正從街頭往這邊走。


    二十出頭的男子,有些書生氣的清秀文弱,戴著青布襆頭,越走越急。


    今日這王六衝進他的鋪子,抬手就拔掉了他的幌子,還威脅再不讓他在這榆葉鎮代筆。臨走,卻忽而又折回來,沒了方才的凶神惡煞,不情不願道:“我們大哥說了,不能恃強淩弱,喏。拿著這銀子,頂你一年代筆的收入了,算是補償,往後,你停筆一年,便補給你一年銀子。”


    可惜這孫秀才是個自詡清傲的,軟硬不吃,整個榆葉鎮,也就他從不怕這王六。


    他倒想看看,誰這樣蠻橫?


    隻撥開人群,往裏一瞧,卻忽而愣住了。


    小姑娘坐在榆木桌前,微偏了頭,正聽身側的老伯說話。她一張側臉瑩潤嬌柔,美好的像是三月春桃,睫毛一顫,便是一段明媚。


    她筆下的小楷娟秀工整,比他的還要耐看幾分。


    孫秀才從未見過這樣的姑娘,又好看又有學問,甫一出現,便讓這原本灰蒙蒙的榆葉鎮有了光彩。


    他正愣怔,卻見小姑娘轉過來,凝著他問:“這位郎君,是要寫信嗎?”


    嗓音也是軟糯的清甜,孫秀才整個人都僵住,早忘了為何而來,下意識道:“是,來……來寫信。”


    音音今日生意好的很,整整寫了五十封信。她原本一封信是想收一文錢的,可來寫信的都說孫秀才以前收兩文,他們照舊也會付兩文。


    這樣算下來,一個午後,便有整整一百文。她將銅錢一文文穿起來,彎了眉眼,輕笑起來。


    今日天陰,黑的早,音音便提早收了攤,在隔壁用了碗麵,才慢慢往家走。


    她不想與江陳同桌而食,沒得尷尬。


    隻進了門,卻見廳裏擺了一桌熱飯菜,桌前空空蕩蕩,並無那人身影。


    內室裏,也不再是她走時的冰冷潮濕,點了幾盆碳火,烘的滿屋子暖融融的。奇怪的是,一點煙火氣也無。


    音音靠近那碳盆,一眼便看出,裏麵燃的乃是上好的銀絲碳。


    她不禁納悶起來,這樣好的銀絲碳,到底哪兒來的?她可是記得,因著自己畏寒,前兒個問遍了榆葉鎮,也未能尋到。那掌櫃的還說了,這銀絲碳在蜀地難尋的很,也就那錦城的官老爺家能有,尋常百姓可是買不到的。


    她本想問問江陳,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才不要理他!


    那桌飯菜音音沒碰,今日寫了不少字,手腕疼,便想早早洗漱歇了。


    她拿了瓷盆去打水,卻發現院子裏的水缸幹幹淨淨,竟是一滴水也無。


    榆葉鎮多有泉眼,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井水。這小院裏,也有一口磚石砌起來的四方井。


    井口架了轆轤,轉軸上繞了一圈麻繩,麻繩下端係著水桶。


    小姑娘躊躇了一瞬,便要去汲取井水。她放下瓷盆,去轉轆轤上的曲柄。


    第一下,那曲柄紋絲不動,第二下,音音幾乎整個身子壓在上麵,那曲柄依舊未動。


    今日真是見了鬼了,明明往常見江陳打水,輕輕一轉,那轆轤便轉動起來。


    她微抿了唇,有些泄氣,一摔簾帳,進了屋。


    不過片刻,又氣鼓鼓的出來了。


    總不能不洗漱便歇了,實在不舒服的緊。


    江陳透過廂房的支摘窗,瞧見小姑娘輕咬著下唇,白嫩的臉頰鼓起來,小鬆鼠一樣,一點點去挪那轆轤的曲柄。


    他勾翹的眼尾微揚,沾了墨汁,在宣紙上寫下一個沈字,待沈音音三個字寫完,果然聽見院子裏小姑娘在喊:“江陳!”


    第67章 他,不行!


    江陳步出來時,便見小姑娘微垂了頭,濃密的睫毛輕顫,指了那口井:“這轆轤似乎別住了,轉不動。”


    墨眉微揚,有淺淡笑意一閃而逝,男聲清冽,問了句:“是嗎?”


    他說著,修長的指握住那曲柄,一壓,那轆轤便轉動著,將水桶下了井。


    很快,一桶桶的井水打上來,填滿了院裏的水缸。


    音音有些難為情,輕輕啟唇,道了聲:“謝謝”


    她舀了井水轉身去灶房,想要燒些熱水來擦洗。


    低頭一瞧,卻發現灶房裏細柴也無。小姑娘身影一頓,又摸索著去拿灶台旁的斧頭,打算劈柴來燒。


    可今日也是邪門,這斧頭跟灌了鉛一樣,總覺得比平素沉了許多,她纖細的腕子用了力道,卻是連提都提不動。


    試了好幾次,小姑娘微有些泄氣,想著幹脆用冷水洗了,可垂下指尖一試這井水,又立時收了回來。


    這井水本就沁涼,更何況是這樣的天,指尖一探進去,便覺刺骨的涼,如何能清洗。


    她垂下眼,輕咬了下唇,鼓了三次氣,才喊出聲:“江……江陳。”


    那院子裏挺拔的身影一頓,昳麗眉眼微揚,隔著窗扇應了一聲。


    江陳進來時,還是雲淡風輕的神態,隻細長眼尾勾翹,眸子裏細碎的光有些溫柔愉悅的繾綣,襯著那樣一張臉,輕易便能讓人恍了神。


    音音別開目光,麵上漫上些許難為情的紅暈,指了那斧子道:“你……你能幫我劈一點柴嗎?”


    男子唇角那一點弧度加深了些許,微挽了下袖口,漏出腕上淩厲的線條。


    明明是劈柴這樣的粗活,音音卻覺得,倒被這人做出了清貴感,她抱了那捧細柴,聲音輕輕的,道了聲謝。


    今日天黑的早,到這會兒,烏雲漫上來,已是黑漆漆的一片。


    音音生了火,安靜的坐在灶房的蒲墊上燒水。


    心裏一直在琢磨,如今除了寫信,自己還能做點什麽維生?


    外麵起了風,穿過灶房後麵的小巷,嗚嗚咽咽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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