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那抹紅加深了幾分,忽而聽裏麵清冽男聲喊:“沈音音,幫我遞塊巾帕。”


    音音攪著手,不動:“我不方便進去。”


    “好,那我便出去,隻濕著身子不便披外袍,你擔待一二。”


    小姑娘聽見裏麵嘩啦一聲,似乎那人出了浴盆,要轉出淨房,她急急彈了起來,生怕這人出來時不雅的很,扯了棉巾遞了進去。


    這淨房未設隔門,隻扯了細棉簾帳遮掩。音音掀起簾帳一角,遞了進去。


    隻萬沒料到,簾帳嘩啦一聲,被一隻大手扯開來,男子赤著上身,直直映入小姑娘的眼簾。


    他發上還滴著水,沿著利落下頷蜿蜒進了精致的鎖骨。身上肌膚冷白,勻稱結實,正微挑了眼尾,慵懶的看她。


    音音騰的一下紅了臉。將那棉巾拍在他身上,急急轉身,聽身後那人微啞了音低低笑了聲。


    小姑娘再不想理他,趁著他沐浴的功夫,自己將外裳脫了,著了水紅中衣,上了床。她將床帷放下,隔開了外麵的視線,那些拘謹才散了去。


    過了片刻,外麵悉悉索索的動靜,那人似乎沐浴完畢,在床邊鋪了鋪蓋,躺了下來。


    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透過帷幔,若有若無的傳來,還是音音記憶裏的氣息。


    她翻了個身,隱隱聽那人低語:“沈音音,今兒是個好日子。”


    音音前幾日因著那張家小爺暗夜□□頭,受了點驚嚇,最近夜裏便睡的格外不踏實。今日有這人在,倒一夜好眠。


    她是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的,外麵昏沉一片,似乎是平旦時分。


    人還尚在懵懂中,白玉小腳探出來,東珠般圓潤的腳趾落了地,掀開帷幔,便要去桌旁倒水喝。


    忽聽帶了晨起慵懶語調的男聲,提醒:“穿上鞋襪。”


    音音一時沒回過神來,被這一聲嚇了一跳,懵懂杏眼圓睜,坐在床邊愣住了,白玉小腳依舊踩在地上。


    抱壁側臥的男子無奈的歎了一聲,忽而起身,半蹲下來,輕輕握住了那雙白玉小腳,隨手拿了白綾襪,低頭替她穿戴。


    他眼睫低垂,掩住了眸中情緒,音音從上方看過去,隻看到他高挺的鼻,利落的輪廓,在晨曦的微光裏,肌膚泛著冷白的光。


    他手上動作輕柔,帶了薄繭的指腹在幼嫩的腳背上刮擦出微微顫栗的觸感,音音方才還混沌的腦海立時清醒過來,急急抽出腳:“我……我自己來!”


    頓了頓,又羞赧道:“你……不能碰我腳,這不妥……”


    江陳便揚眉:“往後可還光腳下床?被我逮到一次,便給你穿一次。”


    她這毛病頑固的很,從首輔府時帶到了如今,江陳隻覺頭疼。這內室雖鋪了軟墊,但到底冬日寒涼。


    小姑娘聞言息了聲,惱怒的瞪了他一眼。


    她烏黑的發垂在肩上,襯的人更柔媚了幾分,一雙杏眼水汪汪的,瞪人的時候亦是招人憐惜的。


    江陳喉結微動,看見小姑娘套了鞋子,又要下床,不由輕摁了下她的肩,聲音微有些啞:“等著,外麵冷。”


    內室的茶水早涼了,他掀簾出去,尋了熱水來,才將溫熱的杯盞遞到她手邊。


    音音握著那青瓷盞,被嫋嫋的熱水熏的眼前起了霧氣,忽而低低歎了一聲,抬起臉:“江陳,你別這樣對我,我怕……”


    她明明自己一個人走了那麽久,任何淒風苦雨都抗的住,可如今他將她護的滴水不漏,她已然生了懈怠,她怕會生出更深的依賴。


    第70章 藥酒


    這蜀地的雨水實在是多,初十這場雨,一直淅淅瀝瀝到清明,方才止住了。


    音音昨日跟對門劉嬸子學著做了青團,一大早兒起來便左鄰右舍分了些。隔壁是王巧英開的門,瞧見音音,狠狠“呸”了一聲,語氣不善:“誰要你的青團,狐媚子!”


    她心裏窩著氣,這幾日眼睛都哭腫了,明明那日這姑娘還是江大哥的妹子,偏無恥的告訴她,江大哥有隱疾。她回來後思來想去,還是放不下這樣風華氣度的男子,暗自下了決心,便是他有隱疾,她也認了,她想同他過日子。隻這心意還未宣之於口,隔壁便送了請柬來,還大擺了喜宴,幹脆成了親。


    她才反應過來,這姑娘是戲耍她呢,暗中的伎倆真真無恥。


    王嬸子聽見門口聲響,哎呦了一聲,急急捂住閨女的嘴,將人推進了門,轉頭對音音笑吟吟道:“沈姑娘來了,快進來坐。”


    她這幾日瞧的清楚,隔壁這位姓江的,可不是簡單人物。前幾日他們家進進出出的,都是逞凶鬥狠的主,偏見了那位,畢恭畢敬。況瞧家裏吃用,真真富貴,誰知道幹什麽勾當的,她們小門小戶的可是惹不起。


    她想起前幾日替那張家小爺牽線搭橋,後背便冒冷汗,生怕得罪了那位。此時再同音音說話便分外親和。


    王嬸接過音音的竹籃,轉身進了院,將裏麵的青團放下,又特地拿了一壇老酒放進去,轉回來遞給音音道:“沈姑娘,回家讓你男人嚐嚐這酒,這裏麵可是加了不少好東西泡的,保管你們小夫妻暢快一.”


    她嘴上沒個把門,想起小姑娘臉皮薄,又急急住了口,道:“拿著吧,嬸子藏了好幾年的酒,回家嚐嚐。”


    音音聽王嬸將江陳稱為她的男人,一時臉頰發熱,也來不及細聽,接過提籃應承了聲,便轉了身。


    今兒個清明,街上行人寥寥,大抵都忙著祭奠逝者。音音便也沒出門擺攤,坐在廊下的繡墩上發呆。


    她也想爹娘了,那時雙親俱在,每年清明,家中祭奠完先祖,父親便會帶她們娘仨去踏青。他還會紮紙鳶,削竹為骨,繪以彩鳶,每每高高揚起,便惹得母女三人拍手歡笑。


    那些笑聲仿似還在昨日,可細想起來,她已失去雙親三年了,這一路自己走來,淒風苦雨一個人受著,再沒人給她紮一隻紙鳶。


    許是這節氣分外讓人感傷,音音卷翹的長睫輕顫,眼裏便起了霧氣。如今她遠在蜀地,連去爹娘牌位前說說話也不能。


    “沈音音。”


    清越的男聲自身後傳來,小姑娘急忙抬起細白的指壓了壓眼角,低低“嗯”了一聲,下意識轉身去瞧。


    廳堂的雙扇直欞門大開,男子一身竹月直綴,立在門前,端的清白爽朗,他微低了頭,擺弄手中的一隻紙鳶,默了片刻,才道:“今日宜踏青,沈音音,要去放紙鳶嗎?”


    那隻紙鳶骨架有些微歪扭,彩繪倒不錯,下筆有神,活靈活現,隻糊在上麵的紙絹卻發皺,有些.有些不成樣子。


    音音瞧著那雙修長冷白的大手上被竹篾劃出的一道道傷口,忍不住問:“你做的?”


    江陳別開眼,輕嗤:“買的罷了,誰要做這個。”


    買的能這樣醜?音音沒拆穿他,卻鬼使神差,低低“嗯”了一聲。


    出榆葉鎮不足五裏,有片梅林,這時節,深紫淺緋一片,傍著一側的溪水,別有三月的風姿。


    此時樹下、溪邊早聚了三三兩兩的人群,趁著節日,踏青賞春。小小的鎮子,出門都是麵熟的,瞧見音音,便要打聲招呼:“沈姑娘,來踏青啊?”末了還要感歎一句:“哎呦,你同你家相公站在一處,真真般配。”


    音音應承著,轉頭卻微紅了麵頰,低低道:“哪裏就般配了?”


    江陳卻微翹了唇角,曲起指輕敲她的額頭:“大夥兒既都如此說,自然便是般配的,哪裏不般配?”


    音音捂著額頭,軟軟瞪他,這人臉皮厚的很,她一句話不想同他再講,自個兒拽了那隻紙鳶,去旁邊的空地上放飛。


    試了三次,也未能放飛,不免有些沮喪:“江陳,你這紙鳶是不是飛不起來?”


    “大抵是你放不起來。”


    這樣直白的一句話,讓小姑娘一噎,不服氣的很,拿了那紙鳶,扯著線繩又試了一次,那隻彩繪紙鳶終於搖搖晃晃飛了起來,一陣風過,便高高飄到了空中。


    她轉頭抬了下巴,眉眼彎起,綻開一個得意的笑來,澄澈的杏眼裏浮起細碎的光,天真純粹又溫柔的醉人:“江陳你看,紙鳶飛起來了!”


    這一笑,方才那堵在心裏的愁緒也散了,連天空都湛藍的緊。


    一直到暮色四合,音音才興致未盡的收了線,將那隻紙鳶拿在手中,同江陳往回走。


    落日的餘暉灑下來,四周暖黃一片,小徑上落了一層淺緋的梅花瓣,風一卷,四散飛揚。


    她伸手輕撥了下紙鳶的翅膀,靜默了一瞬,忽而轉頭,那雙清淩淩的眸子蒙上了一層瑩潤的光澤,看著男子清俊的側臉,低低道:“我十五歲後便再未放過紙鳶了,原以為往後也不會再放。”


    十五歲後,驟然便失了雙親,家也一夕散了,她是嫡長女,稚嫩的肩要替妹妹遮一遮風雨,大抵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放紙鳶了,原來還有今日這樣的時光。


    江陳在那眸光裏失神了一瞬,他問:“沈音音,你十五歲之前如何過的?”


    他不曾參與的日子,她那些最歡快的時光,總是讓人向往


    “十五歲前啊。”她輕輕笑起來:“那時我嬌氣又慵懶,每每午睡不起,逃了課業,阿娘便要氣勢洶洶的來揪我,我爹爹呢自然要慌慌張張來勸架.”


    她說她十二歲的時候生過一場病,鬧的全家人不安寧,她說十四歲時摔了娘親最愛的翡翠鐲,結果自己因著愧疚比阿娘哭的還要大聲,反要全家人來安慰她.


    十五歲前的那些過往,早被她塵封起來,不敢看不敢碰,那樣的圓滿,她怕她想起一點便要對如今的自己顧影自憐。


    可今日不知怎得,竟同身側這人說起這些過往,有懷戀,卻不沉溺,倒像是傾吐出來,能更好的麵對往後餘生。


    暮色越來越沉,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音音在這昏暗中,不自覺朝江陳靠近些許,問:“江陳,你年幼時又是怎樣的日子?”


    男子沉吟了一瞬,清冽的聲音裏略帶了點低沉,重複了一遍:“年幼時?”說完輕笑一聲,道:“沉悶罷了,我自出生起便沒了母親,爹爹常年駐守軍營,隻有一個祖母在身側,隻我的祖母堅信男兒打小便要剛毅,從不允許下人抱一抱年幼的我,便是哭也不許。”


    因為從未被給予過柔軟,才有了外殼無堅不摧的少年,用張揚與肆意掩蓋那一點渴盼的溫情。


    音音腳下一頓,去看他依舊沉靜的臉,不知怎得,心頭忽而往下墜了墜。


    這一分神,腳下不查,一腳踩進了泥坑中,四散的泥水濺濕了裙角,繡花鞋陷在裏麵,音音一動,竟隻拔出了一雙小腳,白綾襪亦是濕了個透。


    她微蜷了下指尖,一時無措起來,隻微窘的將一雙腳往裙擺裏藏了藏。


    江陳抱臂,眼微勾翹的弧度又深了幾分,問:“沈音音,是要我背你回去還是抱你回去?”


    小姑娘羞窘的很,拽著裙擺不撒手。這時節,光腳走幾裏地,怕是腳趾都要凍麻木了去,況若被外男瞧見,也實在不妥。


    她正思量,一雙有力的臂伸過來,攔腰將她抱了起來。


    騰空的一瞬,她低低驚呼了聲,一雙綿軟的手,下意識便勾住了男子的頸。待她嬌嫩的唇瓣不經意擦過他的下頷時,聽見發頂傳來男子低低的輕笑聲,微啞的清冽,又壞又輕佻,像這暮色時分初春的風,吹的人心癢癢。


    音音暗惱,抬手去捶打他的肩,隻這人身上堅實,傷不了他分毫,反倒自己的掌心微微泛疼。她別開酡紅的小臉,低低“哼”了一聲。


    江陳便微垂下頭,清淺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低低的哄:“別惱,回去了你想怎麽打都成。”


    “我讓王六帶了喜春樓的酒醋蹄酥片同蝦魚湯齏,給你吃,好不好?”


    他細長的鳳眸微揚,平素冷厲的淡漠,可此刻沾上細碎的一點笑意,又讓人恍惚覺得,是最溫柔多情的寵溺。


    音音瞥見那鳳眸中的光,微愣了一下,又急急移開了視線。


    這條路且短且長,兩人歸家時,天已徹底黑了下來。


    音音換洗過鞋襪後,王六已送了酒菜來。她淨過手後,也坐至了桌邊。隻今日不知為何,不太敢看對麵那人的眸子,那裏麵的光,沒來由讓人心慌。


    她隨手開了王嬸送的那壇子老酒,給江陳手邊的杯子蓄滿了,問:“江陳,眼見著開春了,你什麽時候搬出主屋?”


    自打那日成親後,這人便一直借口西廂寒涼,不宜他這咳疾,硬是留在了主屋打地鋪。


    男子唇邊那抹笑意僵了一瞬,指尖摩挲手邊青瓷盞,端至唇側,一飲而盡,道:“蜀地的初春依舊寒涼,待天暖了便搬。”


    音音蜷了蜷剛暖過來的指尖,也知那西廂常年不見日光,現在依舊濕寒的緊,確實不宜住人,便未言語。


    她用過飯,便直接進了內室,依著往常慣例,沐浴更衣後,將床上帷幔放好,才對著門邊喊:“好了,進來吧。”


    隻今日不知為何,睡的不太踏實,一會兒是父母生前模樣,一會又是江陳眼眸繾綣的溫情,迷迷糊糊到半夜,忽聽帳外哢噠一聲,掀開簾賬,便見江陳閉目靠坐在床邊,單膝曲起,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搭在膝上,青筋畢露。


    聽見聲響,他微轉過頭,額上沁了薄薄的汗,那雙鳳眼裏血紅一片,開口,亦是暗啞的厲害:“沈音音,你給我喝的酒裏加了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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