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惴惴不安的問道:“殿下,這幾日要扣俸祿嗎?要扣多少錢?會影響我升職嗎?”


    自從進了宮,一件事接著一件,忙得像個陀螺。今天突然偷得浮生半日閑,無所事事過了一天,胡善祥無端焦慮起來了。


    一聽這話,長春真人朱瞻基隻覺得可笑又可悲,他對一個不解風情的女子發春了,真是眉眼拋給瞎子看,都是白費力氣。


    我皇太孫什麽女人得不到?何必生些閑氣,多情卻為無情惱。


    朱瞻基的目光在燭火下幾經變幻,說道:“宮裏的內臣每隔十天有旬假,一個月分上中下旬,應該有三天假。你自打當了女史就沒有休過旬假,攢了九天,這幾日就從旬假裏扣,就不用扣俸祿了。”


    胡善祥一拍腦門,“對啊,我怎麽把旬假忘記了?明明宮規學過的,我還考了甲等,我記得規則是每年年底,沒有休過的旬假會清空,不能順延到第二年,這一年不休的話就沒有了。殿下,微臣這次連養傷帶休息一口氣把積攢的九天旬假休完,腳好的差不多了,微臣還要去禦廚房找韓佩蘭說話,還要馬尚宮那裏看她如何觀星象,微臣還沒有看過偌大的北京城是什麽模樣,正好出去走走長見識,好好玩一玩。”


    胡善祥越說越興奮,雙目發光,對突如其來的假期充滿期待。


    你就那麽想離我遠一些?朱瞻基心下鬱悶,麵上依然保持淡定,“玩有什麽意思?我就不玩,從來沒有休息過一天,類似到處看看,吃吃喝喝,沒有什麽樂趣,也不會有收獲和進步。我一直以為你和我一樣,以做事為樂,是一個積極進取的人,怎麽也想著休息玩耍,看來我看走眼了。”


    自從兩人達成協議,胡善祥就不裝淑女了,展露直來直去的性子,說道:“大明姓朱,是你們老朱家的天下,又不姓胡。家,國,天下,對於殿下而言是一樣的,殿下不舍晝夜、不休一天的忙碌治理國家,國家好了,直接獲利的是殿下,又不是微臣。就像開店,老板和花錢雇的夥計能一樣嘛。”


    “微臣就是個當差的,每個月俸祿就那些,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做好本分即可,該休息時就得休息,殿下別把對自己的要求來要求微臣,微臣做的再好,也不可能得到天下啊。”


    你一天都沒有休息過,我可做不到,我得透透氣。


    話不投機半句多,朱瞻基連蛐蛐也不玩了,拂袖而去,走到門口,想了想,折返回去,把牆上那副剛剛裝裱好的、落款是長春真人的七言古詩《四景》摘下來,卷好,帶走。


    什麽“穿簾小燕雙雙好,泛水閑鷗個個輕”,我就不應該把這首詩送給你。一片春情,終是錯付了。


    胡善祥驚呆了:送人的東西還能拿走?朱瞻基你也太小氣了!


    大明的小主人朱瞻基和大明的打工人胡善祥和諧了幾日,再次有了摩擦。


    第47章 台階   朱瞻基抱著詩軸氣衝衝的回去,走……


    朱瞻基抱著詩軸氣衝衝的回去,走到半路,清風拂麵,聽著夏蟲淺唱,腦中一片清明:我這是怎麽了?居然不知覺的被情緒操縱?


    上一次這樣暴跳如雷、與人鬥氣是什麽時候?


    那還是我七歲的時候,朱瞻壑打開蛐蛐籠,放走了我心愛的金剛戰士,我三天沒和他說話。


    皇爺爺說,為君者,不要有情緒。從那以後,我就沒有表麵上和人使過氣。


    如今我都十九歲了,怎麽越活越回去,和一個小女官慪氣,做出收回禮物這種毫無風度且幼稚的事情。


    這樣的話,豈不是告訴所有人,我很在乎這首詩?


    我不能讓人看出喜好的。


    朱瞻基轉身往回走,走了約十步,又停住了。拿都拿了,再送過去用什麽理由呢?


    欲蓋彌彰,還是會被人看破。


    朱瞻基進退兩難,矛盾的很,心道:我給她台階下,等她找我道歉,我再把詩軸送她,如此,就師出有名了。


    朱瞻基抱著詩軸回去了。當然,也並沒有等到他預料中的道歉。胡善祥渾然不把這當回事,沉浸在九天假期的喜悅裏。


    她隻休養了一天,就穿著寬鬆不擠腳趾頭的草鞋到處逛去了,先去禦膳房找韓桂蘭,給她帶了幾部書,說了些勉勵的話。


    韓桂蘭自是感激不盡,把新鮮的西瓜籽在粗鹽裏炒熟了,用細篩篩出鹽粒,把炒熟的西瓜籽放在荷包裏,送胡善祥當零嘴吃。


    胡善祥去占星台拜訪馬蓬瀛,馬尚宮是她任職前的考官,按照科舉的規矩,考生過關,便是考官的門生,有師生關係,胡善祥把馬蓬瀛當老師尊敬。


    大明宮廷到了七月,七夕是女兒節,女官們會換上鵲橋補子,馬蓬瀛也不例外,她還記得胡善祥,“聽說你如今是皇太孫身邊的紅人,如今皇太孫監國,你不忙著鞍前馬後效力,怎有空來我這清冷的觀星台,你又不懂星象。”


    胡善祥一噎,“我……下官不才,牽牛織女星還是看的懂的。”


    馬蓬瀛並不因她背後的靠山是皇太孫就另眼相看,趕蒼蠅似的不耐煩說道:“把禮物放下走吧,我忙的很,沒時間應酬你。”


    胡善祥訕訕道:“馬尚宮最近忙什麽,有下官能效勞的嗎?下官攢了九天的旬假,橫豎無事。”


    “寫明年的年曆,推算日月食的日期。”馬蓬瀛指著堆積如山的算稿,“你的懂得這些計算程式嗎?”


    胡善祥一瞧,上頭每個字她都認識,但是湊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更別提用日月食的計算程式一步步推演日期,隔行如隔山,簡直自取其辱,她插手行禮,“對不起,打擾了,下官告辭。”


    胡善祥逃也似的走了,出宮玩耍,什麽西山、香山碧雲寺等等名山古刹統統玩遍,每日清晨出,黃昏宮門快落鎖時才回來。


    七夕過後,中元節將至,京城各個街頭巷尾燒著元寶紙錢,黑煙滾滾,胡善祥回宮時粘上一身煙火氣,她愛這紅塵萬丈,享受其中。


    另一邊,朱瞻基還等著胡善祥低頭道歉,左等右等,一天又一天,三天過去,別說道歉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朱瞻基發現,胡善祥並不需要什麽台階,真正需要下台階是居然是他自己!


    這一日黃昏,朱瞻基微服出宮,在東華門附近徘徊,這裏離端敬宮最近,是胡善祥回宮的必經之路。


    朱瞻基想著如何做出不經意間“偶遇”的樣子,卻遠遠看見一個沿街一個賣大碗茶的茶鋪裏,胡善祥正在和一個男人喝茶,正是他的好弟弟朱瞻壑。


    皇太孫,胡善祥已經三天沒來了。


    肯認錯了嗎?


    她和你弟弟玩的很開心。


    聽眼線梁君透露,胡善祥休九天旬假,朱瞻壑派人暗中盯梢,覺得胡善祥應該不隻是玩,八成在給朱瞻基辦事,但是從探子記錄的胡女史日常來看,她居然真的就是純玩耍,什麽都沒做,也無人與她接頭,這個女人真是捉摸不透。


    乘著胡善祥累了渴了,在路邊喝茶,朱瞻壑提著蛐蛐籠子搭訕,“喲,真巧。”


    朱瞻壑拿出一個蛐蛐籠子,“這是我花了十兩銀子買來的蛐蛐,幫忙掌掌眼,值不值這個價?”


    胡善祥才不信是偶遇,她本打算敷衍幾句走人,轉念一想,他知道自己母妃的銅鏡流落民間的事情嗎?漢王妃的處境有疑,是朱瞻壑賊喊捉賊還是真的不知道?


    胡善祥起了試探之意,就和他聊起來了,“這隻蟋蟀牙口不錯,但價錢不好說,在我老家,一兩銀子的蟋蟀就很值錢了。京城有錢人多,好蟋蟀比人值錢,鬥蟋蟀的人花百兩銀子買蟋蟀都不是什麽新鮮事。千金難買心頭好,世子喜歡就成,管它值不值。”


    朱瞻壑笑道:“說到我心坎上了,真是我的知己。”


    天快黑了,街頭燒紙的人越來越多,胡善祥去臨街一家火燭店買了紙錢,也蹲在街頭燒。


    宮裏嚴禁私祭,違令者斬,要燒紙隻能在宮外。


    朱瞻壑問:“你燒給誰?”


    胡善祥說道:“燒給亡母,她是為了生我去世的——好羨慕殿下,父母雙全,自幼有爹娘疼愛,漢王攜漢王妃去青州就藩有一年多了,世子許久不見他們,甚是想念吧。”


    朱瞻壑斜睨著她:“你不對勁。”


    胡善祥心頭一緊,難道我話題轉的太生硬,被他看穿了?淡定,像皇太孫一樣淡定,死不承認就對了,胡善祥立刻朱瞻基上身,反問:“世子何出此言?”


    這也是朱瞻基的習慣,回答不出問題,或者不想回答,就用問題回答問題,把皮球踢給對方。


    朱瞻壑撿起一根樹枝,撥動著堆積的紙錢堆,讓火燒的更猛些,一片片薄如蟬翼的灰燼猶如黑蝴蝶,在旋轉飛舞中碎裂,散落成塵埃。


    朱瞻壑說道:“你以前都躲著我,幾乎每次都是一副想盡快結束聊天的樣子,今天怎麽主動問起我的父母,肯定有企圖——是皇太孫要你這麽做的吧。”


    還真不是!胡善祥故作憂傷,“我為求功名,背井離鄉,又恰逢中元節要到了,思鄉想家不行嗎?世子如此防著我,剛才又何必邀請我看蛐蛐?我現在休旬假,不當差,咱們能不談公事嗎?”


    又道:“以前不想和世子說太多話,是因我的身份是皇太孫身邊的女史,要避嫌,以免瓜田李下說不清楚。現在我休息,隻是一個從山東濟寧來的女子,想父母了,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和世子話家常,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自不量力。”


    胡善祥把最後一陌紙錢投進火堆裏,澆上一壺烈酒,篝火如一條火龍,猛地騰起老高,酒助火勢,紙錢很快燒完了。


    胡善祥悶聲告辭,朱瞻壑叫住了她,“喂,我沒有輕視你出身的意思,都是誤會。你不是想好好祭奠亡母嗎?到中元節那天,什刹海晚上放河燈,成千上萬河燈飄在湖麵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就像一片星海,好漂亮的。我給你弄條船,裝上一百盞河燈,你放個夠,為亡母祈福,你去不去?”


    胡善祥點頭,“不見不散。”


    端敬宮,胡善祥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煙火味,去了內書房,梁君守在門口,以往隻要見她來,梁君會自動讓路,今夜卻攔在門口。


    胡善祥看著橫在麵前的佩刀,這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難道皇太孫還在為三天前的事情生氣?這氣性也太大了吧!我就休個旬假而已,你攔著不讓,我是女官,又不是賣身給地主家的長工——連拉磨的驢也有歇息的時候呢,你們老朱家也太摳了吧!


    胡善祥把步子縮回去,“我要見皇太孫,有要事相告,你去通傳一聲。”


    梁君進去不久,出來對胡善祥點點頭。低聲道:“太孫今日心情不好,胡女史小心。”


    胡善祥走進書房,不知是不是裏頭堆著冰塊降溫的原因,冷的很,一陣寒意襲來,根根汗毛豎起。


    朱瞻基在燈下捧著最新一期的《邸報》,沒有看她,也不說話,似乎看得很入迷。


    胡善祥不好打擾,想著等朱瞻基翻頁的時候開口。


    但是朱瞻基久久沒有翻頁,目光盯在書頁上,幾乎要把這一頁用目光摳個洞出來。


    胡善祥站得腳麻,不能再等了,輕咳一聲,表示她的存在,“殿下,微臣有事相告,中元節夜裏,漢王世子邀請微臣去什刹海放河燈,他——”


    “不許去。”朱瞻基打斷道,“你要求休旬假可以,但宮裏落鎖之前必須回來。”


    第48章 放燈   朱瞻基黃昏時遠遠看到兩人從茶鋪……


    朱瞻基黃昏時遠遠看到兩人從茶鋪到火燭鋪都“相談甚歡”,最後還一起蹲在街頭燒紙錢!


    燒紙錢是為了祭奠先人的,朱瞻壑的先人就是朱瞻基的先人——他們先人的牌位都在奉先殿裏供著呢,所以他們兩個一定是為了胡善祥的先人而燒,因為宮中嚴禁私祭。


    看到兩人燒紙,朱瞻基隻覺得一個氣流從心中逆流而上,像噴泉似的往上頂,這股氣流是如此的強大,連頭蓋骨都要被頂開了。


    長春真人變成了長怒真人,朱瞻基暴怒:胡善祥,你沒有心!朱瞻壑是你什麽人?他有什麽資格燒紙錢給你的先人?要燒也是我……我堂堂皇太孫,才不會屈尊幹這種事,也就沒皮沒臉的朱瞻壑做得出來。


    朱瞻基在滿街燒紙錢的煙熏火燎中拂袖而去,我要是再對你有這種愚蠢的念頭!我就……以後我隻把你當成普通下屬對待。


    所以朱瞻基回到端敬宮後第一個交代就是以後不能直接放胡女史進來 ,要先稟告,他許可之後才能進去。


    夜裏,梁君來稟告,說胡女史求見。


    此時朱瞻基越想越氣啊,氣得感覺頭蓋骨就像燒開水時水壺上的壺蓋,被壺裏開水噴出來的蒸汽咯噔咯噔上下跳躍著,原來氣到極致,是這種感覺。


    可是梁君一說胡善祥求見,就像爐灶燃燒的柴火一下子被抽幹了,爐膛裏幹幹淨淨的,沒有烈火,開水壺的蒸汽減少,頂不動壺蓋了。


    跳躍的頭蓋骨停下來,沒有那麽氣了,朱瞻基心中有個一個小人自扇嘴巴子:你怎麽這麽沒有骨氣?黃昏時發的誓言呢?她一來求饒你就忘記了?


    這個小人還對他說:別讓她進來,晾一晾她,讓她知道誰才是她的上官!


    對,我得端著點,不能因她主動來道歉,我就輕易原諒,得讓她知道為人臣的本分。


    朱瞻基下定了主意,脫口而出:“要她進來。”


    完了,心口不一。我明明要拒絕的,怎麽變成了允許?難道下意識已經脫離了我的掌控?


    “等等。”朱瞻基說道,心中有無數道力量互相拉扯,那句“要她走”到了嘴邊,卻無數次被咽下去,翻來覆去的。


    梁君並不知曉朱瞻基劇烈的心理活動,在他看來,此時咽喉翕動,喉結滾來滾去的皇太孫好像被魚刺卡住了似的,吞飯順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來。


    “殿下有何吩咐?是那裏不舒服嗎?”梁君問。


    我怎麽變得婆婆媽媽的,見就見,還怕她不成?見麵了也可以涼著她,讓她自我反省嘛。


    朱瞻基托詞道:“你把通政司發的最新邸報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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