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


    胡善祥說道:“我請辭去端敬宮司記之位。”


    “你——”朱瞻基從雲端跌落冰窟,”你為何……你機關算盡、曆經艱辛、就像唐僧取經過九九八十一難,一步步來京城趕考,才升了三級,當了六品司記就滿足了,想要功成身退?”


    真想捏一捏她的臉,看同樣的皮囊之下,是不是藏了一個假胡善祥。


    胡善祥忙把馬尚宮抬舉她當皇帝的司言女官之事如實交代,“……微臣昨天考慮清楚了,微臣效力殿下已經兩年整。殿下從剛開始藩王逼迫、四麵楚歌、無一兵一卒可信,到如今幼軍初長成,漢王被貶斥樂安州,勢力式微,還有漢王世子殿下的暗中投誠,殿下更是如虎添翼,已是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胡善祥按照昨晚熬夜斟酌的言辭說下去,先把朱瞻基好好誇讚一通,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到了月底,皇上、太子妃回到紫禁城,太子也隨即而來,殿下有父母照拂、有親祖父疼愛,加上幼軍、世子殿下。相信以後沒有我,殿下會或許更好些。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微臣繼續在殿下身邊已沒有什麽意義,想換個地方當差。”


    夢裏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春夢裏的胡善祥溫柔可人,情意綿綿。現實裏的胡善祥不解風情,隻想升官。


    隻要不是傻子,都曉得同為六品女官,皇帝身邊的司言女官肯定比皇太孫的司記女官地位更高!


    胡司記為何這樣?明明昨天她從駱駝背上滑下來後沒有推開我的刻意擁抱、明明我們在一起體察民情鬥嘴聊天是開心的,我朱瞻基聰明一世,難道會錯了意、愛錯了人?


    為什麽快樂如此短暫,一夜之間,你就判若兩人?


    “不行。”朱瞻基嚴詞拒絕,“無論你有什麽理由,我都不同意你離開。”


    第64章 蔽目   胡善祥很意外,沒想到朱瞻基會如……


    胡善祥很意外,沒想到朱瞻基會如此蠻橫的拒絕自己,連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可是殿下,微臣去意——”胡善祥還想為自己爭取一下。


    “你很閑嗎?”朱瞻基打斷道,甩給她一摞批好的文書,“搬出去抄錄存檔,再發給順天府衙門。”


    胡善祥從未見過這樣的朱瞻基,他就像頭頂滾滾烏雲的龍,醞釀著雷霆萬鈞,正要朝她劈過來。


    胡善祥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硬碰硬的話,怕是要粉身碎骨,實在惹不起。


    她抱著文書,默默退下。


    整整一天,朱瞻基都沒有讓她閑著,送來的文書越來越多,幾乎要將她埋在裏頭,胡善祥吃飯都不得安生。


    胡善祥覺得朱瞻基就像小孩子賭氣,你越要什麽,我偏偏不給,我還要撒潑打滾,表現我的不滿。


    所以,那個擁抱……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如果他真的對我有意,怎麽會如此折騰我?


    傍晚,胡善祥揉著酸疼的頸部,琢磨朱瞻基是何意,梁君又抱了一摞文書進來,放在她的案頭。


    這是把我當驢使喚了吧。胡善祥心想,沒錯,我就是自作多情了。


    就連梁君也看出了朱瞻基今天不對勁,“胡司記,你是不是得罪皇太孫了?”


    胡善祥點點頭,“難怪人們都說伴君如伴虎。”


    梁君說道:“皇太孫是個寬容大度的人,胡司記認個錯,服個軟,這事就過去了。”


    胡善祥說道:“問題是,我沒有錯 。”


    我憑本事被馬尚宮看中,給我更好的官位。我也沒有瞞你,開誠布公的和你談,大家好聚好散,有什麽錯?


    “這麽說,是皇太孫錯了。”梁君縮了縮細瘦的脖子,“沒辦法,看皇太孫這股火氣什麽時候消。”


    這便是君和臣的區別,他們之間是不對等的,以往種種,看似是胡善祥強勢一些,其實都是朱瞻基願意讓著她。兩人一旦隻是君臣關係,胡善祥毫無反抗之力。


    朱瞻基日落時擺駕端敬宮,不像往日一樣帶著她一起回去,一直晾著她。


    胡善祥披星戴月,終於忙完了。三月的晚風有些涼,出了文華殿,瞬間清醒,她沒有回端敬宮,而是沿著東長街走到觀星台,馬蓬瀛轉動著渾天儀測量星座。


    胡善祥隨著□□爬到大圓套數著小圓的龐大儀器上,“馬尚宮,下官考慮清楚了,決定接受您的舉薦。可是下官找皇太孫請辭時,遇到了障礙,皇太孫不同意。”


    馬蓬瀛轉動小圈的手一頓,“他們都說我說話直接,我看你比我還實誠,要跳槽這種事情你怎麽好現在就向皇太孫開口?你等著皇上回來了再請辭,因為有皇上這個新靠山,皇太孫就是不想放你這個得心應手的屬下,他也得放啊,總不能和皇帝搶人,忠孝兩個字壓下來,別說皇太孫,就是太子也扛不住。”


    “我……”胡善祥想了想,的確是自己考慮欠妥,可是昨晚我腦子想的是皇太孫對我有意思,我對他也……


    反正就是發現兩人的關係已經不是純潔的互相利用的君臣關係,我又沒有當嬪妃的想法,當時隻考慮離開他,斬斷情絲,就在次日開口請辭了。


    當然,胡善祥不敢和馬蓬瀛說實話,“事已至此,下官後悔也來不及了。皇太孫明言不放人,下官連夜前來,告訴馬尚宮,浪費了您給下官這次晉升的機會,請馬尚宮另覓她人,及時找到候缺之人,以免誤了馬尚宮的差事。”


    馬蓬瀛沉吟片刻,“其實你若要硬辭,也不是不可以。隻不過身為皇上的司言女官,與儲君關係到了決裂的地步,以後的活肯定不好幹。而且,從長遠計,皇太孫總有一天會成為皇帝。”


    “你就像孫悟空似的,無論怎麽蹦躂,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到時候新君對你尋舊仇,你就不是丟官的問題了,怕是連家人都會被連累。所以,我建議你不要硬辭,和皇太孫多多溝通,讓他認為你當了皇上的司言女官對他有更大的好處。”


    馬蓬瀛是根據自身官場沉浮的經曆來給胡善祥建議的,她是在喪偶之後,被洪武帝請到宮廷當女官的,且一進宮就五品尚宮了,因星象和算術任職欽天監。


    洪武帝薨逝,皇太孫朱允炆登基為建文帝,建文帝不會欣賞持才傲物的馬蓬瀛,將她打發出宮回家。後來永樂帝奪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重新將馬蓬瀛請回宮廷,繼續當尚宮,並委以重任。


    所以,馬蓬瀛太明白身為臣子,無論男女,能夠在官走多遠、爬的多高,本人的才學其次,是否得君王的賞識才是最重要的。君主決定臣子的命運。


    永樂帝是君,但畢竟老了。太子的身體一直都不好,皇太孫才是將來決定胡善祥官途的人。


    馬蓬瀛站得高,看得遠。胡善祥被懵懂情絲蒙蔽了雙眼,一葉蔽目,不見泰山,隻曉得應該辭職遠離朱瞻基,卻沒想到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如果不能處理好和朱瞻基的關係,讓朱瞻基心甘情願放手,她等於是自毀前程!


    “多謝馬尚宮指點,下官明白要做什麽了。”胡善祥告辭,回到端敬宮時,已經將近子時,朱瞻基的內書房還亮著,有小內侍提著夜宵,正要往裏送。


    “我來。”胡善祥接過食盒,走進內書房,拿出杯盤碗筷,在圓桌上擺好,“殿下請用夜宵。”


    聽到胡善祥的聲音,朱瞻基才抬頭看人,“你還知道回來,都什麽時辰了。”


    胡善祥說道:“剛到子時。”


    我不是問你這個問題!朱瞻基一掃圓桌上的夜宵,主動送夜宵是在服軟的意思,說道:“別以為一頓夜宵就能讓我改口同意辭職,你就死了這條心。”


    胡善祥按照馬蓬瀛提醒她的去解釋,“微臣能夠順利進宮,是殿下的舉薦。微臣從不敢忘記殿下提攜之恩,無論微臣在何處當差,都會念著殿下的好,心裏向著殿下。”


    這話說的,就差明說我其實是去皇帝身邊當你的耳目。我當司言女官能夠給你更多的好處。


    都是聰明人,朱瞻基明白胡善祥的意思,說道:“身在曹營心在漢,這就是馬尚宮教給你的辭職對策?來騙我放了你。 ”


    很明顯,朱瞻基派人跟蹤她,知道她從馬蓬瀛那裏過來的,雖然不曉得兩人具體聊了什麽,但從胡善祥突然服軟送夜宵和剛才的話來看,明顯是有高人指點。


    一聽這話,胡善祥立刻撇清了馬蓬瀛,怕連累她重蹈建文帝辭退她的覆轍,說道:“和馬尚宮無關,殿下不要惱她,她隻是欣賞微臣的辦差本事,盡職盡力舉薦適合當司言女官的人。微臣連夜去觀星台,是為了告訴馬尚宮,殿下挽留微臣,微臣就不走了,留在端敬宮繼續當差,要馬尚宮莫要幹等,早日尋找她人,”


    看得出來,馬蓬瀛非常享受她的差事,回到家裏,她隻是個有學識的寡婦,在宮廷才有條件展現才華。


    這世道,女人能夠找到一份堂堂正正的差事,養活自己和家人,得到尊重和認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可不能因為我毀了馬尚宮未來的前途!


    朱瞻基問:“你是真心想留下?”


    胡善祥頓首。的確是真心,我不想連累馬尚宮。


    朱瞻基問:“不走了?”


    胡善祥說道:“不走了。”


    朱瞻基慧眼如炬,說道:“你留下,是因為怕我,怕我以後報複你。”雖然盼著她回心轉意,但並不是朱瞻基想要的結果和理由。


    甚至,比聽到她開口辭職時更加痛心!


    廢話,難道是因為愛你。胡善祥說道:“微臣發誓,會留在端敬宮,像往常一樣盡職盡責,為殿下效力。”


    既然已經確定自己是自作多情,誤會朱瞻基喜歡她,你若無情我便休,胡善祥相信自己在今後工作中不會再對朱瞻基有任何綺念,例行公事即可,就像剛開始那樣,隻是純潔的君臣關係,一份不用交雜私人感情的差事。


    我恨你是個隻曉得升官的官迷!朱瞻基心中狂怒且失望,一下子掀翻了圓桌,夜宵撒了一地,梁君李榮聽到動靜,以為有刺客,立刻跑進來護駕。


    朱瞻基看到幼軍湧進來,一下子變得清醒:我這是怎麽了?喜怒不形於色是儲君必備的素養,我為何在她麵前屢屢破功?這一次還幹出掀桌這種恨不得敲鑼打鼓告訴所有人我很憤怒的傻事!


    我再也不能為一個心中根本沒有我的女人牽腸掛肚、連喜怒哀樂都受其擺布,變得不像一個優秀的儲君,倒像是個昏君。


    “莫慌,沒有刺客。”朱瞻基說道:“是我久坐,突然站起來吃夜宵,有些頭暈,不小心碰翻了桌子,悄悄的收拾幹淨,此事莫要傳出去,免得驚動皇上,還以為我身子出了問題。”


    眾人領命,擦地的擦地,撿筷子的撿筷子。


    胡善祥撿起一塊碎瓷片,朱瞻基說道:“不用你動手,跟我來。”


    兩人到了偏殿,朱瞻基說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沒有錯,是我狹隘了,覺得你一直很好用,就希望一直擁有你。其實換成是我,我的選擇和你一樣。我會牢牢記住你這兩年的功勞,跟過我的人,理應受到賞識、配得上更好的前途,如果我因一時之私阻止了,以後還有誰敢為我賣命?”


    “你走吧,我同意你的請辭。”


    第65章 發恨   朱瞻基認為胡善祥是他的心魔,總……


    朱瞻基認為胡善祥是他的心魔,總是讓他失控,或者處於失控的邊緣,心魔不除,大業難成。


    君心難測。早上還要她死了辭職這條心,半夜就突然告訴她你走吧,我不攔你。


    胡善祥不敢相信,以為朱瞻基以退為進,表麵答應,秋後算賬,忙道:“不,我不走。”


    朱瞻基一語戳破她的顧慮,“你放心去吧,我不會打擊報複的,我沒那麽小心眼。我招安了唐賽兒、原諒了韃靼部奸細蔣信,還和他的舅舅韃靼部領主也先土幹合作,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對手好得多。我連他們都一並寬容了,你這兩年立下汗馬功勞,從未做過傷我之事,我為何偏偏揪住你不放?你也太小瞧我的胸襟了。”


    胡善祥說道:“可是殿下上午還說堅決不放人的,怎麽現在就……”


    朱瞻基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兩年朝夕相處,就是養條小貓小狗,突然要離開也會舍不得,何況是人。”


    朱瞻基突然如此通情達理,胡善祥心中五味雜陳,以前朱瞻基與她相處,基本都是他本人,而現在,朱瞻基在她麵前也戴上了完美皇太孫的麵具。


    最終,酸甜苦辣鹹五味都變成了失望,胡善祥不想表現出來,便以開玩笑強行挽尊,表示自己不在意,笑道:“殿下為什麽把微臣和小貓小狗比較?微臣覺得憑這兩年的微末功勞,和蟋蟀總有一比吧?”


    庭院深深,兩人都在強笑,晚風充滿了快活的、好聚好散的氣息。


    死要麵子的下場是活受罪,當晚,胡善祥和朱瞻基幾乎都失眠了,次日起來,精神都不太好,憑著年輕能熬夜強撐了一天。


    這一天,朱瞻基對胡善祥客氣的很,不再交給她繁重的事務,胡善祥到了中午就無所事事了。


    朱瞻基把她叫過去,說道:“待皇上回宮,你便要搬去乾清宮當差,手頭上的事情,包括唐賽兒那邊聯絡都需要交接給穩妥的人。你今天帶著陳二狗去山東菜館見唐賽兒,他可以信任。至於文書和內書房,我會要金英幫你分擔,這個月慢慢把活交給他們兩個。”


    陳二狗是幼軍這兩年脫穎而出的佼佼者,與韃靼部的內線蔣信和也先土幹的聯絡都交給了他,韃靼部那邊的情報都是過陳二狗的手到朱瞻基耳邊。


    金英是個宦官,本是永樂初年英國公征伐安南(今越南)時的戰利品,閹割進宮後在內書堂讀書,學識和品行都出類拔萃,被禦用監內官監太監馬雲收為義子,目前在文華殿當寫字(也就是抄文書存檔的人)。


    馬雲是紫禁城最有權勢、最得永樂帝信任的大太監,朱瞻基用他的幹兒子金英代替胡善祥,除了他本身才學之外,也有向馬雲示好的意思,畢竟作為儲君,和帝王身邊的親信搞好關係非常重要。


    聽到朱瞻基的人事安排,胡善祥便曉得他羽翼已豐,不再是過去那個孤木難支的儲君,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她成了一個可有可無之人,不再被需要。


    這下輪到胡善祥如墜冰窟,原來即使沒有馬尚宮的提拔,皇太孫身邊也早就有人取她代之。沒有誰離不開誰。


    這下胡善祥才算是完全清醒了,並深深覺得自己那些小兒女的心事臉紅,我為什麽會以為皇太孫對我有意呢,天家無情,我對他有利用價值時自是對我各種好,一旦無用,我算什麽東西!


    胡善祥用盡所有的涵養,平靜的把事情一件件交給陳二狗和金英。


    朱瞻基見她淡定從容的樣子,心中愈發痛楚:原來你早有準備,這麽熟練的交接差事,早就想要離開我、攀上高枝吧。往日種種,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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