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行笑道:“公主吵著頭疼,你們可曾替她看過?”


    喬杏連忙道:“霖兒替公主診過,沒什麽大礙,喝了些藥休息一夜就好。”


    李意行要來了藥方:“公主從前就身子不好麽?”


    “並非如此,”喬杏照著公主教她的,如實道,“恐是初到此地,還有些水土不適,公主身子向來康健的。”


    將手裏的藥方置於桌上,李意行仿佛鬆了口氣,對喬杏道:“往後再有這樣的事情早些差人來報,若是看不準,便去醫館請個郎中來。”


    喬杏心頭一喜,謝過李意行才退下。


    藥方上用的都是些溫補的藥材,李意行不記得她前世需得喝這些東西,又聯想起王蒨近些時日對他若有似無的抗拒,心頭惶然無措。


    半晌,他起身洗沐回房。


    王蒨為了避開李意行,早就喝過藥睡熟了,這會兒整個人在床榻上,時不時囈語幾聲。


    李意行看了她許久,輕輕喊了一聲:“阿蒨。”


    這名字隻有她的兩個皇姐和父親會用,前世二人成婚良久之後,他才改口如此喚她。


    王蒨似有所感知,模糊地發出輕哼,他上前幾步,顫著聲音又喚道:“阿蒨……是我。”


    床上的女人安靜了一會兒,呢喃道:“……子柏?”她說完,有些不滿被人打斷好夢,但也隻是翻了個身,規規矩矩合上了被子,未曾轉醒。


    李意行渾身發冷。


    王蒨方才的語氣,稱呼……分明是她前世時的模樣,他知道的,睡夢中的人最無防備。


    誠然,王蒨這段時日裝的很好,可終究是五年夫妻,日夜相處,自她走後,他又守著那些回憶撐了十幾年,她的模樣,他已經在腦海中描繪太多遍,一言一行都記得清楚,李意行無法不起疑。


    這些時日她對他的抗拒,冷淡,小心翼翼地試探,那天夜裏她滿臉的淚痕都有了理由……李意行越想,麵色越難看,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這場圓滿這麽快就碎了。


    怎會如此?她怎麽能帶著那些回憶重新出現在他麵前。


    他失魂落魄地湊到王蒨的身邊,在靜謐的夜色裏輕輕抱著她與她相擁,淚水無聲打濕錦被,未出月期,錦被上還縫著一個囍字。李意行很清楚自己無顏麵對懷中的王蒨,她是寧願引火自焚也不肯聽他一句解釋的,可是,他太想她了,想念曾經那個愛過他的王三公主,在她走後的那麽多年裏,他一個人已然崩潰。重生而來,他原本想與她如前世一般永結同心,他會對她更好,發生過的,沒發生過的,都可以改變。


    李意行隱約知道再不可能了。


    他冷的厲害,鑽入被褥裏,抱著她又不敢驚醒她,生怕她發現一絲異樣就立刻要走,永遠離開。


    半晌,李意行的腦中浮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影。


    他對李意行說,必能圓滿。


    李意行看著懷裏的王蒨,心裏又慢慢湧現出一絲的盼望——那句話,會不會是說阿蒨能原諒他?


    過了那麽多年,還在火中遭了難,他不敢想象那個向來內斂懦弱的三公主是多恨他、多狠心,才能做到那一步。而如今她好好的,再次回到他身邊,是為了給他一句寬恕嗎?


    李意行仿佛有了決心,慢慢又恢複如初,唯獨眼中還是潤澤一片,親著她的麵頰,又怕驚擾她,隻能一遍遍在心中自說自話兒。


    他叫她的名字,阿蒨、阿蒨。


    你會原諒我,對嗎?


    ……


    王蒨翌日天未亮就醒了,她喝了藥逼自己睡熟,是為了不與李意行同房。


    到底是藥性催發,她睡得早,醒得更早,房內陰沉沉的,李意行不在身邊。


    她坐起身,叫來了當差的婢子伺候,洗漱之後先是喝了兩盞溫茶,才漸漸清明。她虛情假意地問了一句:“郎君呢?”


    婢女恭敬道:“世子一早起了身,在佛室內等夫人,說是有話兒要說。”


    王蒨怪自己多嘴,麵上隻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自前漢後,兩朝便傳入了佛教文化。百姓求佛是為日子動蕩貧苦,求個寄托,而這些貴族子弟求佛卻不過是做個樣子,攀比誰的佛像更金貴,誰的菩薩更細巧,李意行前世更是敷衍,想起來便去上一炷香,平日裏若是沒有那個興致,就讓下人去做,哪兒有什麽誠心可言。


    王蒨來時,李意行悄悄將一尊小像放入紅布中,掩起了眼中的神色,朝她伸手:“卿卿起了?”


    少女看著他,將手放到他掌中:“郎君叫我來,是為何事?”


    李意行笑道:“卿卿嫁來之後,還不曾好好在臨陽城走動過,今日用完膳,我與你二人出去看看。”


    這話聽著稀奇,王蒨不知如何是好,但總歸是好事,她慌忙點頭:“我的確還未曾逛過,何時動身?”


    “用過早膳再去也不遲。”


    王蒨跟在他後頭,半點不曾多想。二人的早膳照例是清湯寡水,這回李意行多看了她幾眼:“今日外出,卿卿多用些吧。”


    概是因為有好事,故而王蒨胃口很不錯,她飯量不大,吃東西細嚼慢咽,將桌上的片麵湯就著碧綠的青菜吃了個幹淨,還多用了兩個荷酥糕,吃完之後用帕子輕擦唇角。


    李意行根本沒動,隻是看著她:“原來卿卿好甜食。”


    “昨夜喝了藥,今日就想用些甜的,”王蒨又飲了口茶,“郎君也用些吧。”


    李意行伸手撚起一塊甜糕,不緊不慢地吃了,神情很嫌棄,他向來是如此的,最不愛口舌之欲,今日不知撞了什麽邪,一連用了兩塊。


    王蒨在心中意外,麵上不顯,轉身回房裏準備更衣。


    她在房內坐了半晌,進來的人卻不是喬杏和霖兒,而是李意行。


    他身上帶著一股香味兒,手裏拿著幾件衣裳,恐怕是剛從衣房出來。


    香是他自己製的,他每日要穿的衣裳都會用爐香薰一遍,王蒨這些日子的衣物也是如此,隻是今日出門,裝扮不能隨意,李意行沒有讓下人來。


    王蒨自然知道,李意行旁的興致沒有,最愛替她妝點更衣,仿佛很有成就感似的。


    她的眼神落在他手上:“這是昨日剛送來的那些?”


    他含笑,頷首:“卿卿來試試。”


    初晨的光落在房內,李意行站在鏤空的隔架旁,身上落了些淡金色的光暈,唇角嗪著溫柔的笑意,朝她身了伸手。


    王蒨起身,略猶豫了一番,還是慢慢解起了衣裳。


    她晨起時隻穿了件淺色的齊腰襦裙,攏了件外衫,活結係在腰後,王蒨伸手過去摸索了半晌,實在是很不熟稔。李意行將衣裳放在架子上,走到她身後替她拉開活結。


    “卿卿……還是我來吧。”


    王蒨想給自己解釋:“素日裏都是宮婢們幫我……”


    “往後也由我來就是,”一切正如前世一般,隻不過很多事情都提起了許久,李意行在她身後淡道,“卿卿是公主,嬌貴些也沒什麽。”


    王蒨沒接話,活結解開之後,衣料摩挲著落在地麵。


    外衫與襦裙內自然還好好穿著裏衣。


    盛夏悶熱,裏衣是絲綾製的,緊緊貼著她的身子。


    李意行含笑的眼神沉了幾分,卻什麽也沒說,替她穿上上襦。繡圖都被他改過,明豔的紅黃都染成了大片的墨色與黛色,唯有金線點綴。


    王蒨挺直腰,好不容易穿完上襦與下裙,已經覺得重過頭了。


    這些衣料上都行滿了刺繡,暗紋與明繡交接,鋪在裙麵上,引出一朵水蓮。李意行替她裹上腰封,才拿了大袖衫,在她麵前抖開。


    王蒨已經無暇顧及這件外衫又是什麽模樣、做工,隻想趕緊穿完,於是直直伸手進去,李意行替她理著衣角,修長的手攏起她的發。


    他忽而道:“卿卿昨夜裏睡熟,喚了我的小字。”


    第13章 騎射   一個李氏女子嫁到寒門,是給李氏……


    王蒨背對著李意行,聽他陡然說出這番話,驚得麵容失色。


    她暗自咬住舌尖,讓自己鎮定。


    若李意行是重生回來,發覺她那樣喚她,必然會生出疑心,不會如此平靜。眼前的人不過是從前的少年,她沒有轉身,垂首輕聲:“我說夢話了?”


    “嗯。”李意行的聲音平緩無波。


    “我是聽潮生表哥這樣喚你,”她笑了笑,“可能是說夢話就想起來了。”


    “卿卿若是喜歡,隨意喚我就是了,”他將手中的一縷墨發縷順,已然說起了別的,“叫下人進來幫你?”


    王蒨見他如此從容,悄悄鬆了口氣:“叫喬杏進來吧。”


    一早上如此驚心動魄,王蒨坐在梳妝台邊攬鏡自照,心中哀歎。


    喬杏端著茶具進屋,見三公主愁眉苦臉,給她沏了杯熱茶,又將昨夜被盤問的事情告知了王蒨。後者一臉了然,並不意外,她知道這些士族子弟心眼最多,還看不起王氏人,前世也有如此的盤問,口上是關心愛慕,心底打著卻是監管窺探的主意。


    喬杏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還當世子是真的將三公主放在心上了。


    聯姻之婚,有什麽真情可言?王蒨腹誹過後,又是一陣無言,任由喬杏替她挽起華髻,插上那支玉釵。


    她盯著玉釵良久,別開眼,問喬杏道:“二姐可有消息?”


    喬杏捂嘴笑道:“前些日子聽說一路追到敵軍的老巢,將那蠻夷之輩打得落花流水,不過就算要歸朝,也還得再等等!”


    王蒨知道二姐這一仗打得極好,但後頭那些就沒那麽容易應對了。


    她又問道:“二姐此次率兵出征,與她一同前去的是誰?”


    問及此處,喬杏卻想不起來了,她原就是一個小小的宮婢,不關心朝政軍事,隻能大概回憶道:“似乎是……衛家的人?”


    吳州衛氏,王蒨有了印象,她頷首,心事重重地往外走。


    衛氏曾經也如李氏一般,世代簪纓,位高權重,但因族內大量服用五石散,風氣糜爛,倒了一匹文士,從此一蹶不振,如今已落魄到要依附著謝氏一族而過活。


    謝氏自詡貴族名流,當初也有不少族人染了五石散,但衛家的事情鬧大,謝氏怕顏麵掛不住,將那些染癮成疾的族人連夜杖殺、拋屍,官位稍高的則對外稱患了不治之症,如此無所用之不及,隻為保一個世人眼前的清高美名,唯獨各處士族之間心照不宣。


    謝、衛兩家互相依附,衛氏雖人脈凋零,但王蒨記著,這會兒有一個衛氏族人在軍中任要職,與二姐走得很近,二姐對他極為信任,但後來因此被害,下場淒慘。


    王蒨憂心忡忡,李意行在馬車內靜坐,看她發呆。


    他也換了身墨色的長衫,發間的玉簪與她是一對,眉目清朗,望著她道:“卿卿在想什麽?”


    王蒨看了看他,如實道:“在想二姐。”


    回神之後,她的眼光落在他腰間,見李意行寬肩腰細,不由暗道,士族子弟要出一兩個武將確實不易,大多都追捧著李意行這樣的身姿,為求名譽可以不進食,以粉敷麵,甚至朱砂點唇,這樣是上不了戰場的。


    甚至,王蒨懷疑這所謂的士族名士能不能受得住她二姐的一拳?


    李意行不清楚她腦中的古怪想法,隻寬慰她:“二公主捷報連連,卿卿不必擔憂。”


    王蒨在內心掙紮一番,變扭地喚了聲:“子柏。”


    他果然抬起眼,有些詫異地望向她,王蒨繼續問:“潮生表哥的阿姐是哪位女郎?”


    她記得,李潮生是沒有阿姐的,至少同胞的阿姐不曾有,可若是說宗族裏就不知曉了,李氏如今總共多少族人,就算去照著族譜數,恐怕沒個幾天幾夜還數不完。


    李意行果然道:“是他宗族的阿姐,前些日子與夫家搬來了臨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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