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裏,和離之於王蒨是壞事,於李意行就不那麽壞了,甚至還頗有幾分解脫的意味。他們都認為,王家的三公主配不上名滿下河的李意行,甚至還有人說李意行是被草包糟蹋了,根本就是在焚琴煮鶴。


    是以,朝中官員壓根沒覺著這對李家來說是什麽大事兒,一早就圍在司馬身邊打探口風。


    和離事不大,但李家往後如何站邊卻很要緊。


    王蒨下了馬車,端重地向諸位官員打過照麵,才命人去禮部取禮書。


    李意行不與她說話,上前對郎主喊了聲:“阿耶。”


    郎主看了看他,又看向王蒨,稍行了禮:“公主,此事甚大,吾兒多有錯處,還請海涵。”


    王蒨真有些好奇李意行究竟是如何與族人說的,她忍住好奇心,連忙道:“事已至此,不求鶼鰈情深,隻盼君另覓良人。”


    郎主不斷哀歎,仿佛沒了這個兒媳當真很惋惜。


    禮書被人送了過來,一同出門的還有禮官。太常寺的人、王蒨與李意行、以及郎主,就這樣進了宮,王楚碧一早就與姑姑在宮裏等著,他們要禮成,還得在宮內的神壇處叩首祭天,宮婢內宦們得了消息,嗚嗚泱泱來了一大群人。今日天色本就算不得好,快要午時了,日頭灰蒙蒙的。


    王蒨裹著繁重的衣裳,與李意行並肩往神壇走,向前看是姑姑與阿姐,向左邊看是李家人,她的手心竟有些發汗,心頭的竊喜那麽不真實,眼前的一切像是幻境。


    宮婢們擺好神龕,將早已備好的煙爐放在神龕中,禮官們念著他二人的和離書。


    王蒨心神不定,隻得去仔細聽他們二人寫的東西——那些她東拚西湊、隨意改寫的東西,在此情此景下,居然真的像那麽回事兒。


    她忍不住笑了聲,身旁的李意行瞥了她一眼。


    念完後,各交遞了婚書,李意行的婚書放回了郎主手中,陛下昏迷不醒,王蒨的那份隻能交給晉寧公主。


    在禮官們的注視下,王蒨與李意行跪在地上叩首。


    天色不好,吹著風,景象不免蕭索。


    她與他還遠遠沒有結束,王蒨很清楚,他的溫順太反常了,李意行仍在伺機而動。她不知道往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麽,但當她行完叩首禮,將手中的長煙插入煙爐時,還是忍不住輕泣。


    第60章 碎盞   他神色平和,雙目無波,就連這突……


    王蒨這樣不相信李意行,隻因她深知人的本性難改。瞧她經了這麽些事,內裏還是改不掉一緊張就哭的毛病,李意行的所作所為可不止於此。


    她聽說過,愈是隱秘罪惡的事就愈是叫人心驚上癮,李意行一時半會兒怎麽改的掉呢?


    自知失態,王蒨又把眼眶中的淚意憋了回去,她不想叫人傳出去閑話。回身時站在李意行身邊,他似乎喚了她一聲,王蒨沒有回他。


    雙方各自拿回了書,拜過天,各都是自由身了。


    王蒨行完禮,回了王楚碧身邊。她刻意空出些半日的光景,叫李意行去府上把他的東西都帶走,她一件都不想看到了。


    天色還是灰蒙蒙一片,深宮在這冷秋裏也看得讓人心口壓抑,王蒨隨阿姐在偏殿坐了會兒,問她:“李家人何時離朝?”


    他們在朝中待得太久了,各家人帶著兵馬在洛陽城外,說是述職,也該有個說法。


    王楚碧傷懷:“非是我不告訴我,是我也不清楚。”


    姑姑行色匆匆從外頭進來,顧不得規矩禮數,見到王蒨,立刻上前抓著她的手:“三公主,究竟是怎麽了?先前一點消息都沒有,轉眼就連禮都成了?”


    想起兩人之前的談話,梅珍張著嘴:“他欺辱你了?”


    王蒨看姑姑心切,不知如何作答,哭笑不得:“姑姑,他與我本就是賜婚,有什麽真心?父王一病,他就迫不及待想與我分開,又有什麽奇怪?”


    姑姑握著她的手,先前在大公主府上看到她二人的背影,她暗自期望過是一對璧人,如今轉瞬成空,她說不清滋味。三公主這樣年輕,就經曆這些,姑姑忍不住道:“那也不能如此草率,公主才十八歲,就與人和離,往後如何自處……”


    “這有什麽,”王蒨先前沒想到這一層,聽姑姑說起,她也順著話兒說道,“我自有府邸,不愁吃穿,大不了一輩子不成婚就是了,我還樂得清閑。”


    “你……”姑姑想要規勸她,最後隻能拍了拍她的肩,“真是越來越像你兩個皇姐了。”


    王楚碧沒好氣道:“當真如此就好了,我可瞧見她方才還哭呢。”


    “阿姐!”王蒨沒了麵子,趕忙叫她。


    她們幾人在宮裏說閑話,李意行那邊遠不及這樣輕鬆愜意,他出宮後,與郎主回了太傅府上,李潮生與太傅就在前院中執子下棋。


    太傅府中精致幽深,有些像臨陽主宅,活水從室內穿堂而過,溪邊鋪著地板,下棋時還能瞧見奔湧的溪流。


    四人落了座,李潮生盯著李意行,想看出個明白,他半分都不信李意行的說辭,感情不睦這樣話應付旁人就罷了,在他眼裏可是半點不能當真。


    兩位長輩叫了茶,太傅左思右看,他年事已高,說起話慢悠悠的:“三公主性子不錯,子柏忽而鬧著和離,究竟是為何事啊?”


    李意行早知有此一出,他接過下人送來的茶盞,看著杯口。


    “三公主性純恬靜,作為夫人,其實沒什麽不好,”他緩著語氣,目中溫柔,“但我與她本也無幾分真心,於喜好而言,公主性情懶散,不好詩書,並不懂我,於族中而言,我與她就更不是一路人了,分離是遲早的事。”


    郎主看他幾眼:“你倒是舍得。”


    李意行抬臉,朝兩位長輩道:“男女情愛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我怎麽會放在心上?”


    李潮生聽得臉酸,他將信將疑看著這個表弟。


    自和離的消息出來,李意行就一直這幅模樣,笑意溫和,既不像難過又不像解脫,外頭的一切議論猜忌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痕跡,李潮生對這個表弟算不上知根知底,隻下意識認為反常。


    倘若他真的不喜歡,怎麽會對三公主那樣體貼?


    李潮生深知表弟不會勉強自己與不喜歡的人在一塊兒,否則也不至在臨陽城做了那麽多年活菩薩,城內愛慕他的人不乏貌美聰慧的女郎,何故偏偏就能應下這樁婚事,又與三公主先前那般羨煞旁人。


    為了弄清楚內裏乾坤,郎中與太傅議事後,李潮生緊緊追在李意行身後:“表弟,表弟,到底怎麽了?”


    恰逢聞山帶著東西從外頭回來,李意行在公主府真正住的時日很短,衣物卻收拾了好幾箱,那把長弓從臨陽被帶到洛陽,如今又輾轉回他的手裏。


    聞山對著幾大箱子,手足無措:“世子,這些,這些如何處置?”


    李意行將那把長弓握在手裏細細摩挲,腕間的青色血管被血色寶石襯得病氣


    他低頭思索:“扔了就是。”


    這是要與前塵斬斷念想?聞山隻敢往好處去猜,他不敢多嘴,點點頭飛快下去了。


    長弓奪目,李潮生也多看了幾眼,李意行與他一邊走,一邊問道:“表哥還想著辭官麽?”


    “倒是想辭官,辭不去啊!”李潮生每每提及此事都十分扼腕,幹脆接過長弓搭了起來,沒有箭矢,他全當是解悶。


    李意行似笑非笑:“軍中缺人,表哥若是入營不就好了?”


    誰不知曉軍中缺人,但李潮生同樣是嬌生慣養長大的,軍營中再怎麽閑職,也比不得他當個文官自在,一聽表弟說這話,他連忙閉上了嘴。


    見他如此,李意行也不強求,隻是點了點下巴,眼中微嘲。


    .


    郎主於三日後決定離朝。


    王楚碧將述職折子一拖再拖,不知打得什麽主意,總算在月尾時看完,還給了各家。因此,李家來的最早,卻是與其他幾族一同回程的。


    李意行自然也要回去,他的官職本就在臨陽,如今與王蒨和離,就更沒有留在洛陽的道理。


    天色漸寒,出發的那一日,是難得的好天氣。


    郎主來尋李意行時,看見這個兒子悠閑坐於窗邊,提著小壺給盆草澆水,瞳仁中愜意又寧靜。


    他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阿耶:“該動身了?”


    郎主點頭,領著他往外走,李潮生亦要回臨陽,三人與太傅道別。


    王楚碧如今是新的傀儡,一早就站在城門口給諸位送行,李潮生跟在李意行身邊,四處尋看,沒有見到王三公主的身影,他略感遺憾,正要告訴表弟,卻發現李意行一直垂著眼,好似根本不在意王蒨來了沒有。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走。


    回臨陽走的是官道,天色寒了,為了禦風,馬車的四壁裹上錦緞,廂內也用上了熱爐。李意行與郎主共行一輛,父子二人並沒有什麽拘束,李意行穿著雪色的衣袍,衣料軟軟貼著他,像是羽毛,他沒有束發,正在陪父親下棋。


    郎主看著他:“現下隻你我二人,你與我說實話,當真不在意?”


    李意行抬起眉眼,他麵色秀雅端美,不急不緩道:“不在意。”


    大概是覺著這話茬無趣,他極快地收回目光,又落下一子:“獻醜了。”


    棋局已成,郎主渾不在意地擺手,憂心道:“以往是陛下在位,即便我不在洛陽,心中也有個底,如今不得不叫大公主接手,這實在……”


    “實在叫人寢食難安!”


    晉寧公主從出生時就是個變數,誰也不知她究竟要做什麽,若說公主攝政大逆不道,欲效菀琰公主,可眼前也沒有能夠誅殺公主的陛下。


    郎主一再思索:“王家無人可用,我不信三位公主背地裏不曾議論過。”


    李意行靜默了一瞬:“不是從宗族拉過了幾個年幼的郎君和女郎?”


    “說是栽培,可那畢竟是晉寧公主,誰知曉她野心多大?”郎主疑慮,“她怎麽會放棄這樣的機會。”


    二人談話時,案上的水滾了起來,李意行回過神,提著小爐沏茶,墨色的發垂落在他的衣襟前:“既如此,洛陽城內還得盯地再緊些。”


    郎主接過他的沏茶,見他語態悠閑,無奈:“子柏,你有時太隨性,太溫和。”


    兩人正說著話兒,馬車一陣急停,水爐從案上滾落,冒著熱氣的水潑了滿地。郎主穩了穩身子,拉開帷幔,看向車轅,外頭已傳來驚叫聲:“是叛民!”


    李意行神色稍凝,想起了那場不曾有收獲的刺殺。


    衛慎沒有死,難民與叛軍一計不成,必會再發,何況今日出行的不僅有李家,另幾條道上的袁家、謝家、劉家,想必都遭了此事。


    他細想了幾息,外頭已動起手來,人群中有從軍隊叛逃而出的士兵,對軍族十分熟悉,還有滿腔怨恨。他們人數很多,將隨行在後頭的士兵被纏住了,郎主提著劍正要出去,已有幾人先一步殺了車夫,直入廂內。


    郎主常年在軍營中,劍法並不曾懈怠多少,他應付地有些勉強,但尚能撐住,李意行在一旁看著,抽出劍幫他。


    他許久不用劍,早已不記得那些劍法,幫著打幾手不成問題,要用劍殺人就未免太困難了。


    好在那些亂民中多數都是流民,沒有受過任何訓練,除了領頭的一個有些難纏,其餘幾人都是濫竽充數,郎主喘著大氣,將他們盡數斬殺。


    李意行的衣擺上被沾染了血跡,他低頭看了一眼。


    外麵的廝殺仍在繼續,郎主看了眼李意行:“你且待著,這些人不難對付,不要出去。”


    李意行扔掉手裏的劍,他麵色蒼白,雙目中流露出脆弱的氣息:“子柏明白。”


    郎主隻當他是被汙了衣裳心頭不快,轉身要往外走,忽地被人捂住眼,抓著頭顱往案上猛撞!


    案上的東西早就散亂了一地,這一聲撞擊隻讓地上的玉杯更加破碎。


    他還不曾反應過來,更想不明白究竟是誰,後腦很快就被撞擊了第二下!震蕩與劇痛讓他失去了意識。廂內接連發出兩聲巨響,李意行麵無表情撿起一把短匕,割開父親的喉嚨。


    他神色平和,雙目無波,就連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都隻在幾息之間。


    或許隻是眨了幾回眼的功夫。


    純白的衣袍上染了大片的猩紅,沾在他的下巴上,連烏黑的發都不小心被血跡噴薄。


    李意行沒時間擦拭,他丟掉匕首,又換了把劍,毫不猶豫對著自己肋處刺了下去,刀劍入肉,發出模糊的聲音,他骨節分明的手抓著劍柄,白皙的手上亦被沾了血跡,腕上的青色病氣的青筋微微鼓起,將血珠逼落至別處。


    他一點點將劍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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