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裏張了張嘴:“小心啊,拉格納,敵人不簡單,不是那種普通的家夥……”


    會議結束後,格雷戈裏叫住馬修,讓他幫他一起搬運洛卡的屍體。


    屍體被用白布包裹後塞進麻布袋內,再放入木箱,最後抬上手推車,馬修和格雷戈裏倆人交替推車前進。


    馬修手扶推手,十分意外:“格雷戈裏騎士,騎士不是都有扈從的嗎?這些粗活兒還需要你自己來做嗎?”


    “那是貴族做派,不是聖光騎士。”老騎士推車的姿勢看起來十分熟練,他壓低重心保持平衡,甚至途中還對招呼自己的人扶帽回禮,沒有任何不自然。


    “呼,聖光騎士需要融入任何需要的地方。”


    老人毫不在意地幹著活兒:“如果不能成為農夫,就不能了解如何耕種,不會砍樹,就沒法明白伐木工的正常模樣,不懂吆喝和討價還價,就無法揣摩商人的思路……聖光騎士要追捕夜魔人和異常魔靈,首先必須搞清楚,什麽是正常。”


    他頓了頓:“真正民間的正常,不是貴族口裏三言兩語的描述,這就是聖光騎士都必修的一課,成為其中一員。”


    馬修聽懂了。


    聖光騎士的這方麵要求倒很接近暗探,又有點像是錦衣衛,他們是用實地模仿學習來帶入身份獲取情報,算是一種偏寫實的演繹法。


    馬修和老格雷戈裏一起將屍體箱子推入屋內,又黏上麻紙封條,塗抹石蠟封住邊沿,防止屍體被人觸碰和快速腐爛。


    “還是年輕好啊。”格雷戈裏做完活兒,累得坐在椅子上喘氣,他用手帕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現在上年紀了,做不了這些重活兒,我都是快退休的人了,沒想到還會遇到這種麻煩……作為幫忙的謝禮,請你喝一杯。”


    說著,老騎士從櫃子裏抱出一柄陶壺,拔出木塞,從壺口倒出一杯殷紅的液體。


    “這是南方的美酒,叫做‘猩紅佳人’。”


    馬修看著這杯猩紅佳人,腦子裏想起那杯藍色日出。


    第30章 受害人


    高腳玻璃杯裏是櫻桃紅的清純酒液,淡淡幽香從裏頭逸散出來,讓馬修想到某種女性香水。


    “它產自南方的都靈王國,因為神殿需要對萬物主宰供奉美酒,都靈王國一直都擅長釀酒,其中又以用葡萄釀酒最為著名,‘猩紅佳人’就是裏麵的一種。”


    格雷戈裏翹起腿坐在椅子上,搖曳酒杯,眯起眼睛細嗅酒香。


    馬修小酌了一口,這酒酸甜合適,入口有一種輕微辣度,刺激黏著在口腔,但轉瞬即逝,隨著呼吸演變成一種薄荷葉般的清爽。


    格雷戈裏問年輕人:“馬修,你有女人嗎?”


    馬修搖頭。


    “如果你有女人,就會懂這杯酒。”老騎士品了一口,露出迷戀的神色:“它和女人一樣,有一種危險的美,像花又像血,香氣悠遠,讓人總會想起。”


    “但靠近了,觸碰到嘴唇,你就會知道,那種藏在美貌後的尖刺和灼燒感,尖銳糾纏得讓男人無可奈何,無從掙脫。如果你能忍受這種細小刺痛,又會得到另一種痛楚後的慰藉,女人總是傷害喜歡的男人,然後再和他接吻。”


    格雷戈裏放下酒杯:“保持適當距離的女人是最美的,靠太近會很危險,這就是男人的宿命,如果愛上一個女人,就得做好流血的準備。”


    馬修看了一眼杯裏的猩紅酒液,好奇問:“格雷戈裏騎士先生,既然是供奉萬物主宰奧洛格,那為什麽要釀造這種象征女人的酒?”


    “酒就是酒,和名字無關。”


    老騎士摸了摸胡子:“某種程度來講,萬物主宰也和女人一樣,高懸在這個世界的上方,是他最完美的姿態,可有人如果靠太近,像巫師一樣試圖進入神的領域,就會極度危險,甚至可能變成神靈的敵人。”


    “‘猩紅佳人’還有一個非常古老的名字,叫做‘聖戒’,不過神殿衰落後,‘聖戒’也變成了貴族們的‘猩紅佳人’。很合理,不是嗎?”


    格雷戈裏放下酒杯,扭過頭來:“馬修,你覺得卡爾馬王國的酒有什麽特征?”


    馬修琢磨:“比較苦澀,酸度較高,渾濁,不怎麽純淨。”


    “不錯,工藝落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王國缺糧嚴重,更不用說大量釀酒了。不過哪怕這樣,卡爾馬人也需要酒,哪怕吃不飽肚子,也得喝酒,這裏的酒是用來禦寒和壯膽的。”


    老騎士用手指揉了揉鼻子:“但在南方,在阿基坦和都靈,這兩個王國的酒是一種歡愉之樂,是打發無聊的消遣。是男人找女人調情的理由,是女人接受男人的踏板,是鬥毆解悶的借口,是宮廷王室和貴族們維係關係的手段。”


    “但在卡爾馬,酒就僅僅是酒,這裏的人沒有舞會,沒有角鬥場,沒有賽馬,沒有茶話會,沒有這些無用而浪費時間的東西,酒就是全部。”


    格雷戈裏臉色有幾分落寞:“所以,卡爾馬的酒隻有卡爾馬的人能喝,南方人是不喝的,因為太苦太澀,根本不能助興。卡爾馬是沒有美酒的,商人們幾乎都是共識了。”


    “不,卡爾馬也有好酒。”


    馬修糾正:“拉穆爾老板的酒館裏,有一種叫‘藍色日出’的美酒,是卡爾馬獨有的,而且南方人應該也會喜歡。”


    “這名字我聽過。”格雷戈裏用手搓了把臉,將他有些皺褶的皮膚挫得略微泛紅:“據說是埃爾東·麥基的秘方,不過拉穆爾也僅有一桶,已經是絕品。拉穆爾很寶貴那桶酒,能讓你喝一杯,看來他對你很重視。”


    老騎士咧嘴笑道:“那麽,你做了什麽事,讓他請你喝藍色日出呢?”


    “我什麽也沒做。”


    馬修說:“因為我沒有給他添麻煩,所以拉穆爾老板請我喝了一杯。”


    “也是。”格雷戈裏點頭:“能不給人添麻煩,已經是非常難得。這個世界上,太多人喜歡給人製造麻煩而不自知,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馬修決定不再兜兜繞繞,他還是最喜歡直截了當的交談方式:“騎士大人,我想請教一件事。”


    “請講。”


    “二十年前,埃爾東·麥基事件裏,被他擄走後又放回去的人有哪些,不知道能不能告知?”


    格雷戈裏皺眉:“你想知道這個嗎?這個我得翻一翻,時間過去太久,我有點記不住,你稍微等一等。”


    老騎士慢吞吞站起來,拄著手杖到裏屋去翻找相關資料。


    等待的時候馬修左右打量。


    格雷戈裏的住宅簡約空曠,和普通鎮民的居所沒有什麽差別,要說唯一醒目的,就是屋子牆麵上固定了一個橡木酒櫃,酒櫃隔板上用木架擺放了各種形狀的酒壺。


    最醒目是一個半人高的玻璃廣口瓶,裏頭是淡黃色酒液,它旁邊是一具長頸陶壺,再往右是一盞刻有水紋的錐形銀瓶,往下是一個用紗布和木塞封口的陶罐,它下方是半球狀銀器,方形銅質盛酒器……


    它們散發出的氣味交融在一起,讓屋子裏縈繞著一股淡淡酒味。


    就如格雷戈裏自己所說,不能喝酒的話,他寧可死了。


    “找到了,是這個。”


    老騎士從裏屋走出來,抖了抖手中麻紙手冊上的灰塵,這才一頁頁翻閱:“埃爾東·麥基事件,是二十年前,也就是帝國曆620年,620年……是這裏。”


    他眯起眼睛,手指停在紙上某一頁上,照著上麵念。


    “夜魔人埃爾東·麥基,綁架擄走了五名冰原鎮居民,分別是羅格·德利,福布兒·斯文,皮特羅·克拉克,莎洛姆·福格斯,斯彭德·沃克。”


    格雷戈裏用手指摩挲著眉骨,再度坐在椅子上:“這五個受害人我都進行了跟進和調查,。”


    油燈下,馬修安靜旁聽。


    “羅格、福布兒、皮特羅都是重新出現後就開始無法言語,很快就因為半夜喝酒後跑到雪地裏凍死了。”


    “斯彭德情況要特殊一點,他是一個獵人,失蹤後又出現,他的眼睛和挖掉,舌頭斷裂,所以看不到也說不出話來。這倒是夜魔人折磨反抗者的典型手段,挖去眼睛讓人隻能陷入黑暗,割去舌頭,讓人不能求助發聲。”


    格雷戈裏吸了吸鼻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過斯彭德在紙上寫了一句話。”


    “惡魔在酒館。”


    老騎士翻過一頁紙,眯起眼看上頭的記錄:“不過他也隻會寫這一句,斯彭德不斷重複寫這一句話,歪歪扭扭,寫得他滿屋子牆上都是墨水。所以我才能將嫌疑人物鎖定在紅鼻子酒館裏。”


    “最後一個,莎洛姆·福格斯,她是旅館老板胡德的妻子,是一個溫順善良的好女人,她去酒館找胡德,因為胡德去酒館後一直沒有回家。”


    格雷戈裏複述:“不過她不知道,胡德喝醉後走錯了方向,一路走到了寂靜之牆外的篝火營地,第二天才被士兵們帶回來。”


    “莎洛姆太太離開酒館後失蹤了,三天後重新回到家,整個人就變得有點神經質,說話顛三倒四,怕光,怕聲音,怕刀具,怎麽都不肯說話。”


    “回來後的第七天,莎洛姆太太終於稍微穩定了情緒,在胡德的陪同下找到我說,這幾個失蹤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被埃爾東·麥基襲擊後抓走了。”


    格雷戈裏放下酒杯,用手帕擦了擦胡須上的酒漬:“後來的事你知道,我去抓捕埃爾東的時候,他也消失了。”


    在馬修告辭離開前,格雷戈裏突然說:“馬修,有沒有興趣加入聖光騎士團?”


    “雖然聖光騎士會遇到一些危險的家夥,不過大多時候,會提供給你很多便利,而且薪水也還不錯。”


    老騎士露出讚賞的神色:“你對現場的勘查仔細,思維敏銳,聰明又頭腦清晰,這些優秀品質都是聖光騎士看重的。”


    “你考慮一下,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有現役聖光騎士推薦,你就可以免試直接成預備役騎士,通過年度考核,就能成為正式的聖光騎士。”


    第31章 紅疹


    馬修離開老騎士家,走在清冷街道上,灰白混雜褐色的凍土上隨處可見星星點點的血斑,小鎮像是染上了某種皮膚怪病。


    鎮上人已經打起精神,商店開門營業,女人們繼續維持小鎮白天的運轉。


    死了親友的女人脖子上佩戴著死者的鐵銘,她們以這種方式紀念死者,直到七日之後再取下來,放入死者墳墓。


    外人可能難以想象,就連馬修最初都覺得格格不入,這裏的人對死亡過於平淡和忍耐。


    但生活還要繼續。


    痛苦和哭泣無法讓食物從天上掉落,也不能照顧孩子和牲畜,修繕房屋,給即將熄滅的火堆添柴。


    艱苦環境讓人必須鐵石心腸,收起軟弱和沮喪,不往前看就沒法在這裏生活下去。


    馬修不由想起關於卡爾馬王國的由來。


    最初這裏隻是一片地處北方的寒冷地域,荒涼廣袤,終年積雪,就連出海的漁民都不會靠近這個方向。


    在中部地帶被貴族們壓迫的貧困農民,逃走的奴隸,戰爭後一無所有的人,他們都跑到這最北方的冰雪地帶。


    一旦被原本的領主發現逃走的人,這些人就隻有死路一條,所以他們選擇了另一條路,和極地寒夜為伍,在這裏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卡爾馬人很少祈禱神靈的保佑,他們欣賞和願意幫助勇敢頑強的人,因為卡爾馬人自己就是懷著開拓新生的理想,用斧頭在冰天雪地開辟出了家園。


    這裏的人前一天不管喝多醉,第二天始終會扛起斧頭去尋找食物,可能一去不回,可能空手而歸,但他們總出去。


    卡爾馬人有一句耳熟能詳的諺語:每個戰士都有必須麵對的敵人,他得找到自己的斧頭。


    *


    馬修走到了鎮上唯一的旅館下麵,這裏隻掛了一個圓形牌子,上麵刻了一輪彎月。


    老板胡德在忙碌,隻是他脖頸上多掛了一條鐵銘,這原本屬於他兒子裏德。


    喪子的中年男人雖然滿臉憔悴,但還是將一張張飽滿的黑麥餅疊得整整齊齊,蓋上布遮住灰塵,一條條紫紅色肉幹掛在牆上,讓人能一眼看出沒有缺斤少兩。


    旅店門口左邊是一口黏土製作的爐子,這就是烘烤黑麥餅的工具。


    所謂黑麥餅,其實就是一種粗糲的麥子打磨成粉,混合碎麥麩,用水和麵,切出一塊塊小麵團,再把麵團壓扁拉薄,接著貼在黏土爐子內側的爐壁上,依靠高溫烘焙而成。


    麥餅成型酥軟後被揭下,因為爐子裏的黑灰會附著在麥餅上,所以通常叫黑麥餅。


    胡德正熟練地將一張張麵團貼在壁爐上,然後小心翼翼控製著下麵的火,爐子上方冒出的煙灰熏得旅店屋簷上漆黑一片,烤麥餅的香氣也從這裏朝四周飄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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