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蓉淡淡笑了,雪膚玉貌輕搖,正要出去,曲瓷忽而開口:“公主,臣婦愚鈍,一事有疑,想請公主賜教一二。”


    晏蓉在聽到‘臣婦’這兩個字時,不快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很快撲閃下眼睫,懶懶看向曲瓷,似是對她有勇氣開口而感到賞識。


    恩賜一樣,晏蓉道:“好。”


    周圍人作勢就要告退。


    晏蓉本已打算落座,但又像是想到什麽一樣,略微煩躁的‘嘖’一聲,笑道:“姚老夫人,不知你們府上可有清淨的院子,本宮見這春色融融,想去睹上一二。”


    “清和園雅致。”


    姚老夫人冷冷掃過去,姚雨蓁立刻低下頭,仿佛剛才說話的人不是她。


    畫眉候在院外,見晏蓉和曲瓷出來。


    “夫人!”


    畫眉想跟過去,被曲瓷抬手止住了。


    “哎喲,你去也沒用,”有人拉住畫眉,等晏蓉她們走遠了,才壓低聲音道:“趕緊去找你家姑爺來。”


    “對對對,找姑爺,找姑爺。”


    畫眉抹著眼淚朝外跑。


    有人將晏蓉和曲瓷帶去了清和園。


    清和園裏水台明淨,一座水榭飛架於朱色長欄之上,欄杆之下,清幽水畔遍植梅樹,此時正是晌午,軟風撲簌簌敲打,粉豔朱紅花瓣如有落雨,柔曼灑落在湖麵上,有金紅鯉魚甩尾嬉戲,一時香風襲人,靡麗清雅。


    斜花成雨,平靜湖麵上,映出兩道人影。


    一道窈窕清麗、纖弱而風雅十足。另一道稠豔貴重,仿若九天玄女錯落凡間。


    晏蓉朝著曲瓷走了兩步。


    曲瓷不著痕跡朝旁邊躲了躲。


    “怎麽?”晏蓉笑:“你怕本宮?”


    “公主身份尊貴,曲瓷自然怕。”


    “怕你還敢搶本宮的人?”晏蓉好整以暇看著曲瓷,她形容懶散,指尖接住一片柔嫩花瓣,兩指一撚,神色驟然狠厲,再一鬆手,她長眉也跟著鬆開,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樣。


    “本宮隻月餘不在京中,你竟就成了陸夫人。好厲害的曲小姐啊,你有什麽怕的呢,嗯?”


    曲瓷垂著眼睫,一時間微有恍惚。


    繼而,她又抬眼看著晏蓉,晏蓉雪膚玉貌,一身撒金蝶百花罩衫,鴉髻如雲金飾微墜,小巧耳垂上一點明月璫,一雙狹長鳳目中有光瑩瑩而亮。


    正午驕陽下,她熠熠生輝。


    連靡豔的樓台都隻能做陪襯。


    “在想什麽?” 晏蓉問,她眼中譏誚。


    她真厲害,不必說什麽,不必做什麽,隻是單單站著,一眼掃過來,就能讓別人知難而退。


    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她是公主,又頗受恩寵,性格張揚跋扈中卻純而天真,像一朵從屍首裏開出來的玫瑰花,灼眼燙人,又所向披靡。


    曲瓷在這一瞬間,有些失去言辭。


    她想的東西有很多。


    她在沒有真正對上晏蓉之前,晏蓉隻是一個皇家的標誌,隻是一個遙遠的公主,隻是一個眾人稱道卻害怕的美人,隻是落在陸沈白影影綽綽生命裏頗為靡豔的一朵‘桃花’。


    但是,當上次晏蓉闖進府裏。


    她就像是一根刺,狠而辣地一下子刺穿了曲瓷的心。


    她的侍女抬手間,帶著血腥味兒和皇權的意味,也帶著曲瓷這一生都無法翻身的宿命。


    那一天,仿佛天地之間,一片靜謐,曲瓷站在走廊上,她連躲開的勇氣都失去了,她就那麽站著,似乎是想被這一巴掌打醒,從此放棄與陸沈白之間的念想,又似乎隻是在麵對晏蓉時,她一步都不想退,哪怕會受傷,隻因她將陸沈白放在自己的心尖上,她愛陸沈白愛的孤注一擲,她在父兄離京、葉家落獄之後,迅速地長大了,她在用盡了力氣的,去抓住她和陸沈白之間一絲一毫的緣分。


    她像個天真的神女,心無旁騖,隻想雙手握住她和沈白的紅線。


    又像是一個不堅定的信徒,今日拜觀音虔誠磕長頭一萬步,額頭鮮血長流,睡在青燈古佛的孤寂長道上明月照,但明日一睜眼就瀟灑恣意上了朱紅樓,吃茶看戲又喝酒,走在富貴紅塵裏成最與陸沈白無關的漠然女兒郎。


    她這一路,猶疑著,卻又堅定地向陸沈白走著。


    毋庸置疑,她喜歡陸沈白。


    曲瓷猝然睜開雙眼,冷冷掃過晏蓉,而後她道:“公主,我與沈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世上,沒有任何的東西,或是任何的緣由,能教我與沈白分開,除非有朝一日,他讓我走。”


    “你!”


    “世人敬奉神明,躬儉權勢,但那些,與我並不幹係,若我心懷,便我心憂,可惜曲瓷一介草民,幼年喪母,不知禮數,隻明白心之所向,便為所求。若非琉璃不堪碎,我便懷璧不肯歸。”


    “曲瓷。”晏蓉臉色青白不定,她一瞬間失去方才的傲慢和貴氣,臉上笑意全失,她死死盯著曲瓷,雙目中怒火滔天,但末了,她輕笑一聲,隻是道:“你好大的膽子啊!”


    “我喜歡沈白,亦是沈白的夫人。除非沈白讓我退,否則,這一生,沒有人可以讓我離開沈白。人生歲月悠遠,但我愛沈白,也並非一日之事,我將沈白珍藏於心,供奉至今,小心翼翼如同懷璧,我非男子,不可出仕,我非民婦,不可遊於田間。我愛沈白,偏又命運垂青於我,我既揪住藤蘿蔓,便不會鬆手。”


    曲瓷跪下去。


    花朵飄搖,紅廊鵝黃燈迎風而動,細碎的雪白花瓣,零星被一線風穿走,像是神明瀟灑背手,扛走的一串招魂幡在甩尾巴。


    末尾的花瓣跟隨不及,敗落下來,失卻靈氣般的,落在曲瓷細白額上。


    曲瓷今日也貼了花鈿,不是晏蓉那樣貴氣肆意的紅蓮,而是陸蔓和她都喜歡的桃花。


    曲瓷合上雙眼,眼睫一顫。


    晏蓉行事乖張,人恣意妄為,能有很多種方法除去她。


    今日姚家壽宴,不過是敲山震虎,晏蓉總有一天,忍無可忍,便會下手。


    曲瓷哪怕躲開今日,也終會有一天,真正落在晏蓉手裏,她忽而很慶幸,她並非是哥哥所期待的溫婉羞怯的閨秀樣子,而是如此膽大包天,所以才能有機會和晏蓉如此麵對麵說這些話。


    她的心意,她的心上人,她的不悔。


    是了,她不悔。


    她慶幸一切都剛剛好,在她有陸夫人這個頭銜,在她勇氣尚未被權貴打折之前,她能用自己心頭最熱的血,忠肝義膽般的,珍之而重般的,在喜歡陸沈白的人麵前,揚起頭,與對方一較高下,也與那個走走停停的自己說一句:


    曲瓷啊,你不悔。


    “你心悅他,莫非我便不是了?!”


    晏蓉怒意滔天,曲瓷耳邊聽到一聲銳利的刀鐵聲,那是長劍抽出劍鞘的聲音。


    繼而,一道寒光閃過曲瓷眼皮。


    曲瓷肩膀一沉,冷冷一把劍稍一翻轉,已經挨住她脖頸的皮膚。


    “今日我就是殺了你,他又能怎樣?你既愛他,我便成全你,你想生死不離,我也讓你做到。旁的,” 晏蓉輕巧一笑。


    曲瓷察覺到那柄劍顫了顫,像是晏蓉拿不穩沒下定決心在猶疑,又像是晏蓉因極其欣喜而手顫。


    晏蓉懶懶道:“你死之後,便不必憂心了。陸夫人,本宮自會替你料理妥當,好叫你明白今日的你,有多狂妄,我晏蓉,又是何等人物!”


    曲瓷並不答話。


    晏蓉微眯了雙眼,手腕一轉,抬起長劍就要狠狠砍下去。


    曲瓷被那陣勁風吹起臉頰邊的碎發,她心裏一顫,卻並不躲。


    而後——


    “當啷——”


    “你敢攔我!” 晏蓉怒喝。


    “你無故傷人,陛下可知?”


    是陸沈白的聲音。


    曲瓷猛地睜開眼睛,就見她麵前站著陸沈白,他身形高大遮住了她,她低頭,發現自己全籠在他的影子裏,她一瞬間鬆口氣,渾身脫力一樣,軟了脊背,跪坐著。


    “你用父皇壓我?!” 晏蓉道:“是她找死,上次的事情,本就是她不對,如果不是她,我怎麽會誤傷了你母親,這次,也是她挑釁!”


    “挑釁?!”陸沈白道:“我被宣召進宮,碰上看守珍寶閣的人被陛下問罪,知道原來是公主私自拿走了江雪闌先生的畫作。公主來赴宴,用這樣一件賀禮,又將我夫人獨自一人喊來園子裏,動了刀劍,到底是誰在挑釁?”


    “你!”


    “公主,請回吧,珍寶閣的人正在被罰,若是公主回去遲了,今日又是一條人命。”


    晏蓉的怒氣偃旗息鼓。


    她看著陸沈白轉頭,輕輕蹲下去,在那個容色一般的女子麵前,輕柔和緩地換了語氣,道:“阿瓷。”


    他白皙指尖,撥動她臉頰邊碎發,聲音小心翼翼的,極近溫柔的,輕輕哄她,告著自己的罪:“是我不好,近來忙碌,應了你一同來,又被事情留住腳。”末了,他垂著眼睫,輕輕扯了扯她袖子:“夫人,你理理我。”


    “陸沈白!” 晏蓉尖叫。


    曲瓷像被嚇到一樣,她一把抱住陸沈白,陸沈白單手摟住她脊背,一下一下地順,在曲瓷氣息逐漸平靜後,他才抬頭,極冷地看向晏蓉。


    隻那一眼,就傷的晏蓉後退一步,她腳絆在華貴衣裙裏,一垂脖頸看時,鬢邊金釵不堪重負,猝然砸在地上。


    ‘叮——’


    晏蓉盯著金釵看了半晌,猛然扭頭,徑直帶著宮娥內侍呼啦啦離開了。


    園子裏慢慢寧靜下來。


    曲瓷早不知今夕是何年,她在看見陸沈白背影的時候,心裏的東西仿佛一刹那間鬆懈,她朦朦朧朧裏,聽不見聲音,看什麽東西都像是蒙著一層霧氣,隻一顆心,在死裏逃生後,劇烈地跳。


    此時,她在陸沈白一聲一聲輕喚下,終於慢慢回過神來。


    “沈白。”


    她看著他,像是又一次從溺水中清醒過來一般。


    “嗯。我在。”陸沈白應道。


    曲瓷看著陸沈白的臉,她撲閃了下眼睫,耳邊終於慢慢有了聲音。


    她說:“我帶你去見外祖母,今日她說起你,她是想見見你的,你已經來的遲了,應當去找她告罪的。”


    “好。”


    陸沈白扶著曲瓷站起來。


    兩人出了園子,畫眉正在外麵攔著姚雨蓁不讓進。


    “你也敢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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