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晨,在電話裏甚至能聽得見這裏的雨聲吧。”菊治說。


    “電話裏也能聽見雨聲嗎?我倒沒有注意。這庭院裏的雨聲,在電話裏能聽得見嗎?”


    文子把視線移向庭院。


    樹叢的對麵,傳來了近子打掃茶室的聲音。


    菊治也一邊望著庭院一邊說:“我也並不認為電話裏能聽得見文子小姐那邊的雨聲。不過,後來卻有這種感覺,傍晚的驟雨真是傾盆而來啊!”


    “是啊!雷聲太可怕了……”


    “對對,你在電話裏也這麽說過。”


    “連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響雷,母親就會用和服的袖兜裏住我的小腦袋。夏天外出的時候,家母總要望望天空,說聲:今天會不會打雷呢。直到現在,有時一打雷,我還想用袖兜捂住臉吶。”


    文子說著,從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腆的姿態。


    “我把那隻誌野陶茶碗帶來了。”


    文子說著,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子折回客廳的時候,把包裏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


    但是,菊治有點躊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麵前,從盒子裏把茶碗拿了出來。


    “令堂也曾用筒狀的樂茶碗來喝茶吧。那也是了入產的嗎?”菊治說。


    “是的。不過家母說不論黑樂還是赤樂,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這隻誌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樂茶碗來喝,粗茶的顏色就看不見了……”


    菊治無意將擺放在那裏的誌野陶筒狀茶碗,拿到手上來觀賞,文子看見以後說:“它可能不是上乘的誌野陶,不過……”


    “哪裏。”


    但是,菊治還是沒有伸出手來。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電話裏所說的那樣,這隻誌野陶的白釉裏隱約透出微紅。仔細觀賞的時候,那紅色仿佛從白釉裏浮現出來似的。


    而且,茶碗口帶點淺茶色。有一處淺茶色顯得更濃些。


    那兒恐怕就是接觸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鏽。但也可能是嘴唇踫髒的。


    在觀賞的過程中,那淺茶色依然呈現出紅色來。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電話裏所說的那樣,這難道真是文子母親的口紅滲透進去的痕跡嗎?


    這麽一想,他再看,釉麵果然呈現茶、赤攙半的色澤。


    那色澤宛如褪色的口紅,又似枯萎的紅玫瑰——並且,當菊治覺得它像沾在什麽東西上的陳舊血漬的顏色時,心裏就覺得難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嘔的齷齪,同時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誘惑。


    茶碗麵上呈黑青色,繪了一些寬葉草。有的草葉間中呈紅褐色。


    這些草,繪得單純而又健康,仿佛喚醒了菊治的病態的官能。


    茶碗的形狀也很端莊。


    “很不錯啊。”


    菊治說著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識貨。不過,家母很喜歡它,常用它來喝茶。”


    “給女人當茶碗用很合適啊。”菊治從自己的話裏,再一次活脫脫地感受到文子的母親這個女人的溫馨。


    盡管如此,文子為什麽要把這隻滲透了她母親的口紅的誌野茶碗拿來給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這是出於文子的天真,還是滿不在乎?


    隻是,文子的那種不抵抗的心緒,仿佛也傳給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轉著茶碗觀賞,但是避免讓手指踫到茶碗邊接觸嘴唇的地方。


    “請把它收好。讓栗本老太婆看到,說不定她又會說些什麽,頂討厭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進盒裏,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給菊治才帶來的,可是好象沒有踫上機會。也許是顧慮菊治不喜歡這件東西。


    文子站起身來,又把那小包放回門口。


    近子從庭院裏向前彎著身子,走了上來。


    “請把太田家的那個水罐拿出來好嗎?”


    “用我們家的東西怎麽樣?再說太田小姐也在場……”


    “瞧你說的,正因為文子小姐來了才用的嘛,不是嗎?借誌野這件紀念遺物,談談你母親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嗎?”菊治說。


    “我幹麽要恨她呢,我們隻是脾性合不來罷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麽用呢?不過,脾性合不來,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麵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別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讓我看不透才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現,她落座在門框邊上。


    近子聳起左肩膀,回過頭來說:“我說,文子小姐,能讓我們用一下你母親的誌野陶嗎?”


    “啊,請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剛放進壁櫥裏的誌野水罐拿了出來。


    近子把扇子輕快地插腰帶間,抱著水罐盒向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門框邊來,說:“今早在電話裏聽說你搬家了,我大吃一驚。房子這類事,都是你一個人處理的嗎?”


    “是的。不過,是個熟人把它買了下來,所以比較簡單。


    這位熟人說,他暫住在大磯,房子較小,說願意與我交換。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個人住呀。要去上班,還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暫住在朋友家裏。”


    “工作定了嗎?”


    “還沒有。真到緊要關頭,自己又沒學到什麽本事……”


    文子說著莞爾一笑。


    “本來打算待工作單位定下來之後,再拜訪您。在既無家又無職,漂泊無著的時候去看您,未免太淒涼了。”


    菊治想說,這種時候來最好,他本以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從表情上觀看,也不顯得特別寂寞。


    “我也想把這幢房子賣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過,因為存心要賣,所以連架水槽也沒有修理,鋪席成了這副模樣,也不能換席子麵兒。”


    “您不是要在這所房子裏結婚嗎?那時再……”文子直率地說。


    菊治看了看文子,說:“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認為我現在能結婚嗎?”


    “為了家母的事?……如果說家母使您那樣傷心,那麽家母的事已經過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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