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下班時刻,菊治剛要走出公司辦公室,又被電話叫了回來。


    “我是文子。”


    電話裏傳來了小小的聲音。


    “哦,我是三穀……”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給您打電話真失禮了,有件事,如果不打電話道歉就來不及了。”


    “哦?”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我給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記貼郵票了。”


    “是嗎?我還沒有收到……”


    “我在郵局買了十張郵票,就把信發了。可是回家一看,郵票依然還是十張。真糊塗呀。我想著怎麽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這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邊回答,一邊想,那封信可能是結婚通知書吧。


    “是封報喜信嗎?”


    “什麽?……以前總是用電話與您聯係,給您寫信還是頭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掛著信發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貼郵票。”


    “你現在在哪裏?”


    “東京站的公用電話亭……外麵還有人在等著打電話呢。”


    “哦,是公用電話。”


    菊治不明白,但還是說:“恭喜你了。”


    “您說什麽呢?……托您的福總算……不過,您是怎麽知道的呢?”


    “栗本告訴我的。”


    “栗本師傅?……她是怎麽知道的呢?真是個可怕的人啊。”


    “不過,你也不會再見到她吧。記得上次在電話裏還聽見傍晚的雷陣雨聲,是不是。”


    “您是那麽說的。那時,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您,這次也是同樣的情景。”


    “那還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從栗本那裏聽說後,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向你賀喜。”


    “就這樣銷聲匿跡,未免太淒涼了。”


    她那行將消失似的聲音,頗似她母親的聲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語。


    “也許是不得不銷聲匿跡吧……”


    過了一會兒又說:“是間簡陋的六鋪席房間,那是與工作同時找到的。”


    “啊?……”


    “正是最熱的時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結婚不久……”


    “什麽?結婚?……您是說結婚嗎?”


    “恭喜你。”


    “什麽?我?……我可不願聽呀。”


    “你不是結婚了嗎?”


    “沒有呀。我現在還有心思結婚嗎?……家母剛剛那樣去世……”


    “啊!”


    “是栗本師傅這麽說的吧?”


    “是的。”


    “為什麽呢?真不明白。三穀先生聽了之後,也信以為真了吧?”


    這句話,文子仿佛也是對自己說的。


    菊治突然用明確的聲調說:“電話裏說不清楚,能不能見見麵呢?”


    “好。”


    “我去東京站,請你就在那裏等著。”


    “可是……”


    “要不然就約個地方會麵?”


    “我不喜歡在外麵跟人家約會,還是我到府上吧。”


    “那麽我們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還不是等於約會嗎?”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來?”


    “不。我一個人去府上。”


    “是嗎。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請先進屋裏歇歇吧。”


    如果文子從東京站乘坐電車,恐怕會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總覺得可能會與她同乘一躺電車,他在車站上的人群中邊走邊尋覓。


    結果還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聽女傭說文子在庭院裏,他就從大門旁邊走進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夾竹桃樹萌下的石頭上。


    自從近子來過之後,四五天來,女傭總在菊治回來之前給樹木澆上了水。庭院裏的舊水龍頭還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塊石頭,下半部看上去還是濕漉漉的。如果那株鮮花盛開的夾竹桃是茂盛的綠葉襯著紅花,那就像烈日當空的花,可是它開的是白花,就顯得格外涼爽。花簇圍繞著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搖曳著。文子身穿潔白棉布服,在翻領和袋口處都用深藍布瓖上一道細邊。


    夕陽從文子背後的夾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麵前。


    “歡迎你來。”


    菊治說著親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來比菊治要先開口說什麽的,可是……“剛才,在電話裏……”


    文子說著,雙肩一收,像要轉身似地站了起來。心想:如果菊治再走過來,說不定還會握她的手呢。


    “因為在電話裏說了那種事,所以我才來的。來更正……“結婚的事嗎?我也大吃一驚了。”


    “嫁給誰呢?……”


    文子說著,垂下了眼簾。


    “嫁給誰的事嘛……就是說聽到文子小姐結婚了的時候,以及聽說你沒有結婚的時候,這兩次都使我感到震驚。”


    “兩次都?”


    “可不是嗎。”


    菊治沿著踏腳石,邊走邊說:“從這裏上去吧。你剛才可以進屋裏等我嘛。”


    菊治說著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來,在這裏休息的時候,栗本來了,是個晚上。”


    女傭在屋裏呼喚菊治。大概是晚飯準備好了,這是他離開公司時用電話吩咐過的。菊治站起身,走了進去,順便換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紗服走了出來。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過裝。等待著菊治坐下來。


    “栗本師傅是怎樣說的?”


    “她隻是說,聽說文子小姐也結婚了……”


    “三穀少爺就信以為真了,是嗎?”


    “萬沒想到她會撒這個謊……”


    “一點都不懷疑?……”


    轉瞬間,但見文子那雙又大又黑的瞳眸濕潤了。


    “我現在能結婚嗎?三穀少爺以為我會這樣做嗎?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傷,這些都還沒有消失,怎能……”


    菊治聽了這些話,仿佛她母親還活著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輕信別人,相信人家也會理解自己。難道這隻是一種夢想?隻是自己心靈的水鏡上反映出來的一種自我寫照……”


    文子已泣不成聲了。


    菊治沉默良久,說:“記得前些時候,我曾問過文子小姐:你以為我現在可能結婚嗎?那是在一個傍晚雷陣雨的日子裏……”


    “是雷聲大作那天?……”


    “對。今天卻反過來由你說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總愛說我,快結婚了吧。”


    “那是……三穀少爺與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說著用噙滿淚珠的眼睛凝望著菊治。


    “三穀少爺與我不一樣呀。”


    “怎麽不一樣?”


    “身份也不一樣……”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樣。不過,如果說身份這個辭用得不合適的話,那麽可不可以說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說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勁搖了搖頭。眼淚便奪眶而出。但是,卻有一滴淚珠意外地順著左眼角流到耳邊滴落下來。


    “如果說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負著它辭世了。不過,我並不認為是罪孽,而覺得這隻是家母的悲傷。”


    菊治低下頭來。


    “是罪孽的話,也許就不會消失,而悲傷則會過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說身世灰暗這種話,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嗎。”


    “還是說深深的悲傷好。”


    “深深的悲傷……”


    菊治本想說與深深的愛一樣,但欲言又止。


    “再說,三穀少爺還有與雪子小姐商議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樣呀。”


    文子好象把話題又拉回到現實中來,說;“栗本師傅似乎認為家母從中攪擾了這樁事。她所以說我已經結婚了,顯然認為我也是攪擾者吧,我隻能這樣想。”


    “可是,據說這位稻村小姐也已經結婚了。”


    文子鬆了口氣,露出泄氣似的表情,但又說:“撒謊……恐怕是謊言吧。這也肯定是騙人的。”


    文子說著又使勁地搖了搖頭。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你是說稻村小姐的結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騙人的。”


    “據她說,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兩人都已經結婚了,所以我反而以為文子小姐結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說著菊治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不過,也許雪子小姐方麵是真的……”


    “撒謊。哪有人在大熱天裏結婚的。隻穿一層衣裳,還汗流不止。”


    “說的也是啊,夏天就沒有人舉行婚禮嗎?”


    “哎,幾乎沒有……雖然也不是絕對沒有……婚禮儀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潤濕了的眼眶裏又湧出了新的淚珠。她凝視著滴落在膝上的淚痕。


    “但是,栗本師傅為什麽要說這種謊言呢?”


    “我還真的受騙了。”


    菊治也這麽說。


    可是,這件事為什麽會使文子落淚呢?


    至少,在這裏可以確認,文子結婚是謊言。


    說不定,雪子真的是結婚了,所以現在近子很可能是為了使文子疏遠菊治而說文子也結婚了的吧。菊治作了這樣的猜想。


    然而,光憑這樣的猜想還是說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覺得,說雪子結婚了,似乎也是謊言。


    “總之,雪子小姐結婚的事,究竟是真還是假,在未弄清之前,還不能斷定栗本是不是在惡作劇。”


    “惡作劇……”


    “嗨,就當她是惡作劇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給您掛電話,我不就成了已經結婚的人了嗎。


    這真是個殘酷的惡作劇。”


    女傭又來招呼菊治。


    菊治拿著一封信從裏麵走了出來,說:“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沒貼郵票的………”


    菊治剛要輕鬆地拆開這封信。


    “不,不。請不要看……”


    “為什麽?”


    “不願意嘛,請還給我。”


    文子說著膝行過去,想從菊治手裏把信奪過來。


    “還給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後。


    這瞬間,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搶過來。左手和右手的動作不協調,身體失去了平衡。


    她趕緊用左手向後支撐著自己,險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夠菊治背後的信,於是她盡量將右手向前伸。


    身子向右一扭,側臉差點落在菊治的懷裏。文子輕柔地把臉閃開。連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隻是輕柔地觸了一下而已。


    這輕柔的一觸又怎能支撐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著文子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壓將過來,渾身肌肉繃緊,但卻為文子那意外輕柔的軀體幾乎失控而喊出聲來。他強烈地感受到她是個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親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個瞬間把身子閃開的呢?又在哪裏無力鬆軟下來的呢?這簡直是一股不可名狀的溫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種本能的奧秘。菊治本以為文子的身體會沉重地壓將過來,卻不料文子隻是接觸了一下,就恍如一陣溫馨的芬芳飄然而過。


    那香味好濃鬱。夏季裏,從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體嗅總會變得濃烈起來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擁抱時的香味。


    “唉呀,請還給我。”


    菊治沒有執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轉向一邊,將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濕了她的脖頸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剛才險些倒下卻又硬把身子閃開,那時臉色刷白,待坐正後,才滿臉緋紅,似乎就在這個時候出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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