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菊治難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縫隙裏射進一線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裏石製洗手盆前的石頭上,還掉落有誌野陶的碎片。


    撿起四塊大碎片,在掌心上拚起來,就成茶碗形,但碗邊上有一處,有個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這塊缺口的殘片,說不定還可能找回來,於是他開始在石頭縫裏尋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來。


    抬頭望去,隻見東邊樹林的上空,嵌著一顆閃閃發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這種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麵這樣想,一麵站起來觀看,隻見天空漂浮著雲朵。


    星光在雲中閃耀,更顯得那顆晨星很大。閃光的邊緣仿佛被水濡濕了似的。


    麵對著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卻在撿茶碗的碎片以便拚合起來,相形之下,菊治覺得自己太可憐了。


    於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勸阻不久,文子就將茶碗摔在庭院的石製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裏拿著茶碗,這點菊治沒有察覺出來。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聲。


    但是,菊治顧不上去撿散落在昏暗的石縫裏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撐住文子的肩膀。因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麵,身子向石製洗手盆倒了過去。


    “還會有更好的誌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語。


    難道她擔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誌野陶作對比,感到悲傷了嗎?


    後來,菊治徹夜難眠,越發感到文子這句話蘊涵著哀切的純潔的餘韻。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裏,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後,他又把撿起來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著抬頭仰望,長歎了一聲:“啊!”


    晨星不見了。菊治望著扔掉的殘片。就在這瞬間,黎明的晨星躲到雲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著東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麽地西被人奪走了似的。


    雲層不太厚,卻覓不見晨星的蹤跡。天邊被浮雲隔斷,幾乎接觸到市街的屋頂,一抹淡淡的紅色,越發深沉了。


    “扔在這裏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語,爾後又把誌野陶的碎片撿了起來,揣進睡衣的懷裏。


    把碎片扔掉,太淒慘了,也擔心栗本近子等前來盤問。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慮不保存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製洗手盆旁邊。不過,他最後用紙把它包起來,放進壁櫥裏,然後又鑽進了被窩裏。


    文子究竟擔心菊治什麽時候拿什麽東西同這件誌野陶比較呢?


    菊治有點疑惑,文子的這種擔心是從哪裏來的呢?


    何況,昨晚與今晨,菊治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把文子同什麽人作比較。


    對菊治來說,文子已是無與倫比的絕對存在。成為他的決定性的命運了。


    此前,菊治每時每刻無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兒,可是現在,他似乎忘卻了這一點。


    母親的身體微妙地轉移到女兒身上,菊治曾被這一點所吸引,做過離奇的夢,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跡全無了。


    菊治終於從長期以來被罩在又黑暗又醜惡的帷幕裏鑽到幕外來了。


    難道是文子那純潔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沒有抗拒,隻是純潔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個墜入被咒語鎮住和麻痹的深淵的人,到了極限,反而感到自己擺脫了那種咒語的束縛和麻痹。猶如已經中毒的人,最後服極量的毒藥,反而成了解毒劑而出現奇跡。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給文子所在的店鋪掛了電話。聽說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絨批發店裏工作。


    文子還沒到店裏來上班。菊治因為失眠,早早就出來了。


    可是,難道文子是清晨還在睡夢中?菊治尋思,今天她會不會因為難為情,閉居家中呢?


    午後,菊治又掛了個電話,文子還是沒來上班。菊治向店裏人打聽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裏,理應寫了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沒有開封就撕碎,塞進衣兜裏了。晚飯的時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記住了呢絨批發店的店名。


    但是,卻忘記問她的住址。因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經移入了菊治的體內。


    菊治下班後,歸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賃的那間房子。在上野公園的後麵。


    文子不在家。


    一個穿著水兵服的十二三歲的少女,像是剛放學回家,走到門口來,又進屋裏去了片刻,才出來說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說與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問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嗎?今早幾點走的?她說到什麽地方去了嗎?”


    少女又退回屋裏去,這次站在稍遠的地方說:“不太清楚,我媽不在家……”


    她回答時,樣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個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門,回頭看了看,卻判斷不出哪間住房是文子的房間。這是一幢帶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層樓房。


    菊治想起文子說過“死亡就在腳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還是一個勁地擦。手絹都擦得有點發黑且濕了。他覺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對自己說:“她不會尋死的。”


    文子使菊治獲得重新生活的勇氣,她理應不會去尋死。


    然而,難道昨天文子的舉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嗎?


    或許這種表白,說明她害怕自己與母親一樣,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讓栗本一個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麵對假想敵人,吐了一口怨氣之後,便急匆匆地向公園的林蔭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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