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了半日,也隻在胡人的店鋪裏買了幾樣不常見的香料,又給春條買了半打手絹。


    小桐道:“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脂粉?”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我平日裏也用不到。”


    小桐輕嘖了一聲:“娘子天生麗質,可肌膚卻是不能不養的。”


    “那就去看看吧,”隨隨很好說話,“哪家鋪子的脂粉好?”


    小桐一說起這些便頭頭是道:“要說香粉麵脂,滿京城就屬常四家的最好了,他家用的麵脂香粉秘方據說是從陳後主宮廷裏出來的,比起禦賜的都隻好不差呢。”


    “一定很貴吧?”隨隨道。


    “有貴的也有便宜的,”小桐道,“豐儉由人,娘子去看了就知道。”


    隨隨道好,兩人穿街過巷,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常四家脂粉鋪子。


    這家店的市口不是頂好,門臉也不大,店堂裏卻是人頭攢動,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


    小桐道:“奴婢前幾日還來過,娘子進去看吧,奴婢在外頭等你。”


    隨隨點點頭,走進店中。


    店裏客人多夥計少,隨隨環顧了一眼,目光落在個包著皂色頭巾,十七八歲的清秀小店夥身上。


    他的左眉尾部有條不顯眼的舊傷疤,眉毛斷成了兩截。


    隨隨走到他跟前:“店家,你這裏可有胡胭脂賣?”


    那夥計隔著帷帽打量她一眼,點點頭:“胡胭脂敝店有幾種,有紅花染的,榴花染的,山花染的,還有紫礦染的,不知娘子要哪種?”


    隨隨道:“我要西國胡人猩猩血染的,不知店家有沒有?”


    她話音未落,那夥計神色便是一凜:“這種胭脂不常有人買,有批去年的貨,都收在樓上庫房裏,娘子請隨小的來。”


    隨隨點點頭:“有勞。”


    店鋪裏聲音嘈雜,他們語聲又低,沒人注意到兩人的對話,也沒人注意到店堂裏少了兩個人。


    那夥計將隨隨帶到樓上的房間裏,放下厚厚的氈布帷幔,移開對麵牆上的屏風,露出一扇暗門,躬身道:“裏麵便是庫房。”


    隨隨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內是個暗室,狹□□仄,隻點了盞油燈,卻布置得很舒適。


    一個五十歲上下,腰圓腹鼓,身穿寶相花紋織錦袍的男子下拜道:“卑職拜見大將軍。”


    第11章 十一   邂逅


    隨隨道:“不必多禮。”


    一開口卻是一口漂亮的雅言。


    中年人忙著要奉茶,隨隨道:“不必了,我不能久留。”


    她從懷裏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箋:“北岑過幾日該到京城了,你替我帶封信給他。”


    段北岑是她父親的養子,在節度使府中任行軍司馬,既是她最親信的幕僚,且亦兄亦友。


    信函沒封口,她和段北岑通信總是用密文,世間隻有他們兩人能讀懂。


    那人忙接過信:“卑職一定親手將信交給段司馬。”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道:“主公,先太子的事,要繼續往下查麽?”


    隨隨望了望跳動的燈焰,卻似在看遠方:“過了這幾日吧。太子大婚在即,宮城戒嚴,這時候別輕舉妄動。”


    “卑職遵命。”中年人低著頭恭謹道。


    隨隨道:“辛苦你。”


    說罷隨手從他案頭拿起一個粉色琉璃小盒,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夥計仍舊恭立在門外。


    隨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沒想到她會和他說話,一時間受寵若驚,語無倫次道:“卑……小的名喚田駿。”


    隨隨一笑,拍拍他肩膀:“好,下回買胭脂還找你。”


    說罷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跟出兩步,望著隨隨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驀地回過神來,心跳如擂鼓,手心裏滿是汗水。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蕭將軍本人,雖然戴著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單是氣勢就夠懾人的了,沒想到態度卻那麽平易近人。


    他呆呆地撫了撫方才被拍的右肩,心髒猛地撲騰到嗓子眼。


    蕭將軍竟然親手拍他的肩!用左手!那隻傳說中百步穿楊,能在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的左手!這說出去誰能相信!


    ……


    隨隨下了樓,又挑了盒普通的麵脂,便走出脂粉鋪子。


    店鋪在街巷深處,兩人往巷口走,冷不防一陣穿堂風迎麵吹來,掀掉了隨隨的帷帽。


    小桐驚呼一聲追上去撿。


    恰在這時,一個穿黃衫石榴裙的少女帶著婢女迎麵走來,把她看了個正著。


    那少女一怔,頓住腳步,不錯眼地盯著她瞧,片刻後,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態,“啊呀”輕忽一聲,快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隨隨回頭看了看那少女,隻見她戴著帷帽,身披泥銀鮫綃紗帔帛,看身量不過十四五歲,那身杏子黃的衣衫看著不打眼,實則是蜀地出產的重蓮綾,上用的貢品。


    再看那青衣婢子,發上簪著對寶相花鈿頭嵌鬆石銀釵,衣裳也是上好的青碧絞纈製成,腰間佩著銀香囊,一看便是高門大戶的婢女。


    這樣的人家,即便在長安也找不出十戶來,不是皇親貴戚便是股肱重臣。


    莫非是把她認出來了?隨隨立即否定了這想法。


    她已有十來年不曾回過長安,即便在她年幼時見過她,也不可能認出她來。


    那就是認識阮月微的人了。


    她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小桐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娘子,咱們身後那小娘子,回頭望了你好幾眼。你可是見過她?”


    隨隨笑道:“我剛到長安,第一次出門,怎麽會認識人。”


    小桐皺著眉冥思苦想:“奴婢看那婢子的衣裳裝束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對了!”她雙眼一亮,“奴婢想起來了,那是張府的人!去年他們府上奴婢來送年禮,穿的就是這種絞纈衣裳。”


    長安城裏顯赫的張家隻有一個,便是當朝右相張秋湖家。


    張秋湖出身寒素,弱冠之年進士科舉登第,從此便青雲直上,四十歲出頭便當上了宰相。


    方才那身著杏黃衫子的小娘子,八成就是張家的千金了。


    隨隨佯裝不知:“張府?”


    小桐道:“當朝右相張公,娘子可聽過?”


    隨隨搖搖頭。


    小桐解釋了一下張相的出身和發跡經過,又道:“張府隻有一房,人口簡單,方才走過去那個多半就是張相元配夫人所出的小娘子了。張家嫡庶加起來七八個兒子,就隻有這一個女兒,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她頓了頓,接著道:“那位張小娘子是個美人,且才情出眾,和寧遠侯府的三娘子並稱長安雙姝,聽說兩人還是手帕交。”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猜得沒錯,果然是阮月微的熟人。


    小桐又道:“寧遠侯家的三娘子是長安城裏公認的第一美人,可惜奴婢不曾見過,也不知究竟能美到什麽地步。”


    她說著說著想起齊王殿下對阮三娘的一片癡心來,頓時有些心虛,用眼角瞟了眼隨隨的側臉,卻見她神色如常,並未起疑,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一看又不禁叫那張臉吸引住。雖然藏在紗帷後,隱隱綽綽的也能看出秀美的輪廓。


    那眉目當真是難描難畫,她一個女子都忍不住偷看兩眼。


    也不知那位阮娘子與這位比起來如何,反正她是想象不出來。


    寧遠侯府內院。


    阮月微坐在軒窗前,麵前的畫案上鋪著細白的藤麻紙,手裏拈著白玉筆管,那春蔥似的纖指似玉一般瑩潤無暇,一眼望去竟分不出來。


    但她隻是微微蹙著眉,望著窗外花影出神,似乎忘了怎麽落筆。


    從庭中遙遙望去,宛如一幅工筆仕女。


    張清綺跟著侯府婢女行至中庭,便看見那綺窗裏的女子撂下筆,抬眼望她。


    接著一陣環佩泠泠清響,畫裏的美人動起來,仍舊像一幅行走的畫。


    美人褰簾出來,提著鬱金裙迤迤然走下台階:“怎麽才來,我盼了你半日了。”


    張清綺狡黠地一笑,稚氣的臉頰上現出一對深深的酒窩,煞是嬌俏。


    她指指婢女手裏捧著的紫檀匣子:“姊姊莫怪,妹妹這不是不好意思空著手上門,特地繞路去了趟東市。”


    那匣子約莫兩掌見方,蓋子上有精巧的金銀平脫花紋,單匣子至少值十兩金,也隻有張家眾星捧月的嫡出千金才隨手拿來送人。


    寧遠侯府聽著顯赫,其實在朝中沒什麽實權,闔府上下幾百口人,吃穿用度都不能墮了侯府的臉麵,不免有些捉襟見肘,即便是阮月微這樣的身分,也得算計著過日子。


    她不由摸了摸發上的玉簪,這支簪子還是去年入宮時賢妃賞的。


    阮月微定了定神,笑著上來拉張清綺的手,嗔道:“我看你是拿我做筏子,趁機去逛市坊。”


    張清綺被拆穿了心思也不惱,嬉笑著道:“姊姊最知道我了。”


    她悠悠地歎了口氣:“誰叫我阿娘管得緊呢,連市坊都不許去,也隻有借著上姊姊家來,出去鬆散鬆散。”


    張夫人盧氏出身範陽盧氏,雖是庶女,到底是簪纓世家,對女兒也是比著世家閨秀來教養的。


    “你就是太貪玩,”阮月微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房中,“夫人是為你著想,你過年就及笄了,已是大姑娘了,可不好再出門冶遊。”


    張清綺作勢捂耳朵,晃著腦袋道:“好阿姊,你就別念我了。”


    阮月微道:“我把你當親妹妹才與你推心置腹呢。”


    說著吩咐婢女端上香茶、鮮果和細糕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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