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了對,笑道:“沒錯,多謝,多少錢?”


    店夥道:“上回鹿娘子已經會過帳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青布把匣子包起來,打了個結,交給春條:“鹿娘子若是用的好,下回別忘了再光顧。”


    春條不疑有他,將包袱掛在肘彎裏:“一定一定。”


    出得脂粉鋪,她便按著記憶尋找那家康國人開的酒肆。


    沽了兩壺酒出來,她不免想起上回的奇遇,朝街對麵那家賣酪漿的棚子張望了一眼。


    棚子裏稀稀落落坐了幾個客人,自然不見那翩翩公子。


    春條莫名有些失望,往十字街走去。


    卻不知斜對麵的酒樓上,兩道視線從支起的雕花軒窗裏穿出來,正釘在她身上。


    陳設雅致的廂房裏隻有兩人,一個身著錦衣,頭戴玉冠,另一人勁裝結束,看模樣是富貴人家的長隨。


    那錦衣公子麵如冠玉,氣度不俗,正是豫章王桓明珪。


    “公子,咱們日日在這裏守著也不是辦法,”他的親隨阿翰小聲道,“萬一那娘子真是外鄉人,已經不在長安了……豈非再也等不到了?”


    桓明珪笑著撂下酒杯,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是誰?”


    阿翰朝外一望,不由一喜:“那不是當日跟在那女郎身邊的青衣麽……”


    不等他說完,桓明珪已站起身,一撩袍擺,大步向樓下走去。


    長隨忙跟上去。


    兩人下了樓,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馬車。


    桓明珪對輿人道:“遠遠跟著前麵那青衣小婢,別叫她察覺,也別把人跟丟了。”


    第23章 二十三(紅包掉落)……


    春條遠不如隨隨警覺, 捧著酒壺,挎著包袱上了犢車,她一看天色還早, 便對輿人道:“勞駕再去趟西市, 我替鹿娘子買些絲線。”


    這自然是借口,替自己扯幾尺價廉物美的魚子纈做裙子才是真的。


    齊王對鹿娘子的寵愛有目共睹, 輿人自然不會說什麽,驅車直奔西市。


    桓明珪為了掩人耳目,與親隨阿翰擠在一輛賃來的青帷小馬車裏,著實有些辛苦。


    他隻盼著那婢女盡快回家, 好叫他得知佳人的住處,誰知跟了一路,前頭那輛犢車又拐進了西市。


    阿翰忍不住埋怨:“這對主仆也真是,這麽喜歡逛……”


    剩下半句話叫桓明珪瞪了回去。


    青帷犢車進了市坊, 在十字街西邊的街口停下, 那一溜都是賣絲線、布匹、綢緞的店肆。


    桓明珪也命輿人找個隱蔽處將車停下,對阿翰道:“你去跟著那青衣。”


    阿翰生怕叫那婢女察覺, 隻得佯裝問價買東西,待那婢女終於盡興, 他賠進去不少月錢,手上提的東西都能撐起個貨擔了。


    那無良的主人還笑他:“這一趟收獲頗豐麽。”


    一邊說著,一邊不見外地拿起一包蜜釀棗子, 兀自吃起來。


    犢車總算駛出市坊, 往城南行去。


    桓明珪頓時振奮起來,棗子也不吃了,揩淨了手,靠在車窗上, 透過稀疏的布帷往外張望。


    車馬人眼逐漸稀少,那犢車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著都快到外郭城了,阿翰詫異道:“看那女郎的衣著、車馬、仆從,不像是住在城南的人呐……”


    桓明珪用扇子抵著下頜思忖道:“城南不止有貧人,還有許多達官貴人的莊園。”


    阿翰恍然大悟:“莫非……”


    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覷著主人的臉色,不敢再說話。


    桓明珪卻不以為然,他一早便猜到女子身份。她的車馬服用看著不甚起眼,仔細一瞧卻頗為不俗,京城宅門裏卻沒有這號人物,肯定不是大家閨秀。


    可若說是教坊女子,身上又不帶脂粉氣,那麽多半就是官宦人家的侍妾或外宅了——那樣一個人淪落到給人做侍妾外宅,想必是身世淒慘的緣故,他越發唏噓憐惜起來。


    阿翰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大……大王,仆看那位娘子似乎是梳著婦人發髻,若是已經有了人家可怎麽辦?”


    桓明珪輕嗤一聲:“你想說她是哪位府上的侍妾吧?”


    阿翰摸摸後腦勺:“大王真是洞若觀火。”


    桓明珪笑著道:“若她真是哪家的侍妾或外宅,反而好辦了。大不了我傾家蕩產懇求她夫主割愛。”


    阿翰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氣,說不定真做得出來這種事。


    其實也不必傾家蕩產,對那些高門權貴來說,互贈侍妾美婢是常有的事,豫章王雖無實權,卻很得天子的青睞,與齊王私交甚篤,他鐵了心要那女子,這長安城裏恐怕還沒人敢拂他的麵子。


    他點點頭:“若那女子是良民,反而不能以財勢相逼了。”


    桓明珪聽了這話,用折扇在長隨腦袋上輕敲了一下,笑罵道:“把你家大王當什麽人了,以為我是陳王那蠢物?會做那等有辱斯文的事?”


    需要用財勢逼迫女子就範,對他這樣的風流紈絝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他豫章王可是長安城的瑰寶,想一親他芳澤的女郎可以從明德門排到新安門。


    車輪繼續轆轆地往前滾。天色漸漸向晚,暮色籠罩四野,遠處傳來寒鴉聲聲,周遭越發淒清了。


    前頭的青帷車終於逐漸慢下來,停在一處園宅前。


    宅子規模很大,但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牆垣多有缺口,烏頭門上的鋪首、銅釘都生出了銅綠,門前白燈籠在風裏搖曳,簡直不像活人居處。


    青衣婢女下車叩門,不多時門便從內打開,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和著黃昏呼號的北風,聽著越發瘮人。


    阿翰打了個寒噤:“大王,這宅子怎麽陰森森的,咱們該不會遇上狐魅、豔鬼了吧?”


    話音未落,頭頂上又挨了一下。


    “傳奇看多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奇遇,遇的也是仙。”


    他嘴上說著笑話,神情卻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誰的園子?”


    親隨道:“小的不知。”


    “壽安公主。”桓明珪道。


    “壽……”親隨打了個哆嗦,“親娘哎!那咱們遇上的真是……不對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麽,沒道理來勾大王你老人家……”


    桓明珪拈開折扇,“啪”一下拍在親隨的嘴上:“胡說什麽,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齊王在邊關大捷,天子把這山池院賜給了他。”


    親隨鬆了一口氣,隨即大駭:“那這女郎不就是……齊王殿下不是為了那位……”


    他往東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嗎?”


    桓明珪若有所思:“許是有什麽緣故吧。”


    他撫著下頜道:“沒想到是他的人,這倒有些棘手了。”


    “也不曾聽說齊王殿下納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與大王交好,不過一個女子,想來隻要大王一提,他就會割愛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龍寺和東宮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態度,眉頭皺了起來:“難說。”


    頓了頓道:“無論如何,先探探他口風再說。”


    說著一撩車帷,向與人道:“將車驅到那座宅園前停下。”


    親隨目瞪口呆,這是一夜都等不及,就要上門去討人?!


    他皺著臉道:“大王這就去拜訪?什麽也沒準備……”


    桓明珪笑道:“來都來了,先去蹭一頓晚膳再說。”


    ……


    卻說午後桓煊帶著隨隨去了齊王府。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過桓煊自然沒有帶她參觀的意思,一入大門,便叫輿人徑直將車驅往馬廄。


    馬廄位於王府的校場旁,和武庫在一處,弓馬可以一起挑選,很方便。


    桓煊先帶著她去挑弓。兩人到得武庫,桓煊命侍衛打開貯放弓箭的房間。


    隨隨環顧四周,屋子裏有百來張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韜中,牆角堆著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約也就是上千支,與她在河朔的武庫不能比——這也不奇怪,王府武庫裏的兵器是供護衛之用,是有定額的,存多了便有意圖篡逆的嫌疑。


    別看他如今風光,一旦他交出虎符,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後在世時或許不會鬧出兄弟鬩牆的事,太子登基後可就難說了。


    正思忖著,忽聽桓煊問道:“你原先用的是什麽弓?幾鈞的?”


    隨隨道:“民女用的是阿耶傳下的弓,隻知道是荊條做的,也不知是什麽弓。”


    她未曾受傷的時候可以開一石長弓,女子的膂力與男子相比天然處於劣勢,她也並不以力量見長,將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楊”是用數倍於旁人的刻苦換來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從牆邊架子上拿出一個弓韜,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遞給她:“拉拉看。”


    隨隨將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過她的手,替她正過來:“是這樣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長,骨節微顯,指腹和手掌帶著薄繭。


    桓煊一向不多看她的手,因為和阮月微春蔥似柔若無骨的手太不一樣。


    但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雙手雖不柔,卻勻稱修長有力度,十分賞心悅目。


    他莫名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這雙手觸碰他的脊背,那種顫栗的感覺讓他記憶猶新,此刻想起來還覺胸腔發緊。


    他突然像被滾水燙了一下,鬆開她的手,冷下臉:“大小不合適,改日叫人打兩個給你。”


    他鬆手的動作很突兀,配合著黑臉,隨隨隻當又是這雙與他心上人大相逕庭的手礙了他的眼,沒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氣,緩緩將弦拉開,隨即又緩緩鬆開。


    這是張兩鈞弓,她雖能左右開弓,但習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之右肩有傷,又比往日弱一些,不過兩三鈞的弓尚能應付。


    桓煊眼裏閃過一絲驚異之色,女子膂力不能與男子相比,他沒想到這獵戶女輕輕鬆鬆便拉開了兩鈞弓,竟似遊刃有餘。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遞給她:“再試試這把。”


    隨隨試了試,估摸著這把約有四鈞,她拉開便有些勉強,肩膀微微顫抖。


    桓煊接過弓道:“你肩頭有傷,四鈞的勉強,你從三鈞弓裏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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