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向張相和馮大學士:“張卿,馮卿,朕打算給太子放幾日假,這段時日,朝政便托付與兩位了。”


    兩位大臣領命拜謝。


    皇帝又向兵部侍郎道:“邊事有勞顧卿多費心。”


    說著向桓煊招招手:“三郎,過來。”


    桓煊上前一步:“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有用兵的經驗,又統帥著神翼軍,不過到底年輕,經過的事少,練兵治軍上,多聽聽顧侍郎的意見。”


    眾臣臉上都閃過詫異之色,那幾個中官更是白了臉,皇帝在兵權的爭議中始終不置一詞,直到此時方才表明態度——朝廷最重要的一支兵力,他還是願意交給三子。


    太子暗自懊惱不已,入冬後皇帝風疾加重,正是最多疑的時候,他本該韜光養晦,卻因齊王回京自亂陣腳,做得越多,錯得越多,最終惹來天子猜忌。


    他瞟了一眼氣定神閑的弟弟,忽然有個念頭猛地撞進他腦海中——近來關於虎符的爭吵實在過分了些,甚至有禦史上疏彈劾齊王有不臣之心,他自是樂見其成,沒將此事壓下,反而聯合阮家,暗中推波助瀾了一把。


    此時一回想,他卻忽然覺得蹊蹺。一個小小的殿中侍禦,哪裏來的膽量彈劾實權親王,他背後之人……


    太子心陡然涼了半截,他中了桓煊的計!


    他知道自己手握重兵會惹來皇帝忌憚,於是暗中讓人將火挑高,以退為進,讓他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一時輕率,竟暗中通過阮家走中官的門路,聯手推波助瀾,指望將他一擊而潰。


    如今想來,這可真是昏著!天子最在乎的是平衡,最忌憚的是近侍中官與外朝勾結,正是桓煊的“牆倒眾人推”,讓他下定了決心。


    太子背後冷汗涔涔而下,然而無論如何懊悔都已無濟於事,眼下他要考慮的不是解桓煊手中的兵權,而是如何贏回皇帝的信任。


    皇帝仿佛沒看見二子灰敗的臉色,與臣工們叮囑幾句,對太子道:“時候不早,你也早些回東宮去吧,如今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別叫新婦久等。”


    頓了頓道:“元旦大朝會之事交由張相與禮部宋侍郎操持,當日朕會回蓬萊宮親自主持,你安心陪太子妃便是。”


    太子愕然,主持元旦大朝是他監國以來的頭一件大事,也是他宣誓自己地位的絕佳機會,皇帝如此行事,無異於當著朝廷上下的麵扇他一耳光。


    皇帝卻不理會他,轉頭對張相等人道:“諸位愛卿稍留片刻,朕還有事與諸公相商。”


    竟是將太子直接排除在議政之列。


    太子暗自咬了咬牙,麵上不敢露出分毫,躬身行禮:“多謝阿耶體恤,兒子這便告退了。”


    行罷禮,他向桓煊笑道:“三郎是回王府麽?可結伴而行。”


    皇帝道:“太子先回吧,三郎留下,西北的軍務朕還要問問你。”


    太子道是,又行一禮,瞟了桓煊一眼,默然退了出去。


    一眾臣工眼觀鼻鼻觀心,其中有站在太子一派,激烈反對齊王掌兵的,此時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今上剛禦極那幾年對朝政大刀闊斧,手腕強硬,隻是在故太子薨逝後身體每況愈下,這兩年將朝政委於太子,明麵上不怎麽理事,便有人忘了他當初如何乾綱獨斷。


    今日這一遭,既是對太子的敲打,也是對朝臣的警告——太子的權柄是他給的,隻要他在世一日,隨時都可收回來。


    他們不禁將目光投注到齊王身上,這位親王自小不顯山不露水,那些年提起他來,隻有一個容貌肖似皇長子,仿佛隻是長兄的一道影子。


    誰能想到,他不僅有將帥之才,有斬權宦的魄力,身處危局竟然還能因勢利導,示之以弱,反將太子一軍,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太子雖占據儲位,卻有個這麽出色的弟弟,這位置能不能坐穩還是兩說。


    眾臣心中各有各的計較,俱都犯起沉吟。


    待太子離去後,皇帝方才道:“朕將諸位留下,是有一事相商。”


    頓了頓道:“自蕭大將軍捐軀沙場,河朔三軍群龍無首,蕭同安任留後,暫行節度使之職,但是名不正而言不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前日他上疏懇請朝廷派監督軍往河朔,諸位以為如何?”


    桓煊聞言微微蹙眉,自二十年前一場大亂,河朔三鎮和朝廷的關係不過羈縻而已,與古時諸侯國無異,二十年來朝廷不能幹涉河朔內政,如今突然派監軍過去,無異於擺明車馬,告訴他們朝廷意欲染指河朔。


    皇帝是想將蕭同安當作傀儡,又不能完全信任他,故此派中官前去監軍,也是防止他叛變。


    怎奈皇帝想得很好,此舉卻是操之過急,恐怕會引起河朔軍上下不滿,若是嘩變,靠蕭同安和一個外來宦官,如何能鎮得住。


    若他一意孤行,河朔必亂。


    大臣們各執一詞,有收了蕭同安重金賄賂的,自然替他說話,皇帝側耳傾聽,微微頷首,末了看向桓煊:“三郎怎麽看?”


    桓煊道:“臣以為蕭同安氣量狹小,庸懦無能,恐怕不能服眾。”


    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


    桓煊明白收回河朔三鎮兵權已成皇帝執念,遂斟酌著道:“河朔三鎮北禦強虜,南製渤海,牽一發而動全身,愚以為當慎之又慎。”


    這件事上他隻能點到即止,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言。


    皇帝臉色微沉,靜默良久,微微頷首:“朕知道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容朕再想想。”


    說罷揉了揉額角,對群臣道:“朕有些乏了,諸卿先回府司吧。”


    眾臣紛紛行禮退下,寢殿中隻剩下父子倆。


    皇帝這才對三子道:“沒幾日便是歲除,我到時候會回東內,你去邊關三年,我們一家人便有三年不曾團聚,難得今年人齊,你二哥又娶了新婦,合該熱鬧熱鬧。你早點入宮來。”


    桓煊眸光微動:“是。”


    頓了頓又道:“你阿娘平日在尼寺中修行,歲除總是要和家人團圓的。她有心結,你別怨她……”


    桓煊淡淡道:“兒子不敢。”


    皇帝又道:“如今你二哥已成家,我也了卻一樁心事,接下去也該輪到你的好消息了吧?”


    他慈藹地覷瞧著兒子俊挺的麵容,捋須笑道:“可有中意的閨秀?”


    桓煊腦海中莫名閃過一個與閨秀毫不相幹的身影,他定了定神道:“有勞阿耶掛心,兒子並無娶妻之念。安西四鎮雖暫時平定,但邊境仍未安寧……”


    皇帝笑著打斷他:“這說的什麽話,難道娶個媳婦便耽誤你建功立業了?”


    他麵色忽然一沉:“你還在怪阿耶阿娘替你二哥求娶阮氏女?難道她嫁了你二哥,你便一輩子不娶了?”


    桓煊立即道:“是兒子無意娶妻,與旁人無涉。”


    皇帝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黯然道:“我們桓家每代都要出個情種,原以為有你長兄一個便罷了……”


    他坐起身,拍了拍兒子肩頭:“阿耶知道你心裏還是放不下,本來你二哥娶了阮氏女,你的正妃該從別家挑的,但既然你喜歡……太子妃有個堂妹,比她小兩年,隨她父親在江南任上,品貌才情皆不下於太子妃……”


    桓煊待要說什麽,皇帝抬起手製止他,從榻邊拿起一卷畫軸:“這是從江南送來的畫像,你先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將畫軸徐徐展開。


    絹帛上是個年方及笄的少女,梳著百合髻,穿著淺碧上襦緗色裙,坐在一叢石竹花下,手中捧著卷書,輕顰蛾眉,似在沉吟。


    少女的眉眼與阮月微並不十分相似,但那雙眼睛和眉宇間的神態,卻得了阮月微八九成的神韻。


    若要當替身,這神似阮月微的少女遠比鹿隨隨適合——除了一張臉有幾分相似,鹿隨隨的身形、性格,家世出身,甚至飲食喜好,都與阮月微大相徑庭。


    可奇怪的是,他看著畫中人卻心如止水,沒有一絲絲波瀾。


    皇帝收起畫卷交給他:“先不急著定下來,她父親即將秩滿回京,三月裏就能到京城,到時候你們見上一麵。”


    第27章 二十七


    回常安坊的路上, 天空中又飄起了雪片。


    到得山池院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桓煊挑起車帷往外望,見到門口那兩盞風燈, 一時竟生出股旅人歸家之感。


    說來也奇怪, 無論王府還是蓬萊宮,都從未讓他生出過這種感覺, 他想了想,大抵是因為這裏有個無依無靠,全心依賴他的人吧。


    馬車駛到清涵院門前停下,桓煊降車, 忽然聞到遠處飄來淡淡的食物香氣,混雜在風雪中撲麵而來,冷風也帶了塵世的煙火氣。


    他頓住腳步,朝那隱沒於楓林裏的小院子望了一眼, 那星星點點的燈光也似比別處暖一些。


    “她又在折騰什麽?”桓煊問迎上前來的高嬤嬤, 狀似不經意。


    高嬤嬤答道:“昨日王府送了南邊來的鵪鶉,鹿娘子在烤鵪鶉, 又弄了些古樓子。”


    頓了頓:“殿下從城外回來,還未用膳吧?老奴叫人去傳膳……”


    桓煊猶豫了一下道:“叫他們送到棠梨院去, 我去那裏用膳。”


    高嬤嬤一愣,隨即隱隱明白些什麽,覷著桓煊臉色道:“那些是鄉野鄙人的烹調之法, 恐怕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並未反駁, “嗯”了一聲,卻徑直沿著楓林中的小徑向那暖融融的小院走去。


    走到門口,便已聽見庭中的歡聲笑語,那獵戶女略帶沙啞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


    他推門進去, 隻見那獵戶女和幾個青衣婢女坐在廊下說笑,腳下燃著炭盆,麵前擺著風爐、鐵架,竹簽串著的鵪鶉滋滋冒油,旁邊一個鐵爐子上烘著古樓子,一旁小竹案上擺著酒壺酒杯和料碗。


    他風塵仆仆在外奔波一日,她的小日子倒是過得挺自在,他這麽想著,心裏莫名湧出一股酸意,嘴角的笑容淡了去,看起來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難以取悅的模樣。


    幾人見齊王殿下降臨,俱都起身行禮,春條和小桐等一幹婢女連忙退到一旁。


    桓煊淡淡地看了隨隨一眼,微微頷首便算打了招呼。


    這時,高邁和侍膳的內侍也提著食盒到了。


    桓煊便對幾個婢女道:“你們退下吧。”


    小青衣們都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他們眼看著就要吃上鹿娘子的烤鵪鶉和古樓子了,誰想齊王殿下突然駕到,快到嘴的東西吃不成,別提多難受了。


    尤其是鹿娘子做的古樓子,那可真是一絕,連西市上白家胡餅鋪的都比不上。


    但主人有令,他們也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到嘴的美味飛了。


    小桐年紀最小,更藏不住事,幾乎要哭出來了。


    隨隨看在眼裏,對桓煊道:“殿下,這些鵪鶉烤得老了,餅也有些焦了,民女重新烤過吧?”


    桓煊知道她是替那些下人著想,心下甚覺無謂,但因著心情好,並未反對,點點頭:“這些便賞他們吧。”


    婢女們個個麵露驚喜,上前謝恩。


    隨隨衝他們擠擠眼。


    桓煊看在眼裏,隻是一哂。


    待婢女們退至遠處,桓煊抖了抖狐裘上的風雪,解下遞給隨隨放在一旁,掃了一眼鐵架上的鵪鶉,明知故問道:“這是何物?”


    隨隨答道:“回稟殿下,是南邊送來的鵪鶉。”


    頓了頓,又指那鐵爐子上烘得焦黃香脆,撒了胡麻的麵餅:“這是民女做的古樓子。”


    桓煊“嗯”了一聲,走到她方才坐的小榻邊,不見外地坐了下來,撩了撩眼皮:“什麽餡的?”


    “羊肉餡。”隨隨答。


    桓煊眉頭一皺,挑了挑下頜:“孤不吃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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