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看見與自己容貌相似的人,都會一眼就注意到。


    她看不到桓煊的臉,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麽表情。


    但以她對桓煊的了解, 他應當不希望阮月微看見他找的替身,他這人脾氣雖然差,但一身傲骨,不屑於用這種手段刺激心上人。


    她也不想引起太子和太子妃的注意,太子還罷了,阮月微是她姨表親,血脈之間的聯係難以言喻,萬一不小心引起她的猜疑,終究是件麻煩事。


    趁著桓煊和太子、太子妃相互見禮,隨隨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混入王府的侍從中。


    太子微服出行,隨從不必行大禮,但基本禮節還是要有的,侍衛們個個低著頭,正好給了她蒙依譁混過關的機會。


    好在太子一開始在與幕客說話,注意到他們時隨隨已經低下了頭。


    太子並未察覺異樣,與桓煊敘了敘寒溫,便道:“既然叫我們在這裏逮到你,今夜是不能放你走了,必須和阿兄痛飲三百杯。”


    桓煊轉過頭,看了眼隨隨,隻見她不知何時退到了其他侍衛中,低垂著頭。


    她這麽識趣又機敏,他理當鬆一口氣,可不知為什麽,他卻莫名有些不快。


    他移開視線,對親隨道:“這裏不用那麽多人伺候,你和宋九守著,其餘人去旁邊酒樓坐坐。”


    隨隨正要混在侍衛中離開,阮月微忽然道:“等等。”


    太子詫異地看了眼妻子,臉色微微一沉,雖然他們微服出行,但她一個太子妃竟與王府侍衛說話,實在有失體麵。


    阮月微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笑道:“下人們盡忠職守一整年,今日上元佳節,公子何不賜他們樓下一桌筵席,叫他們也同樂同樂?”


    說到“下人”兩字,她的目光落到隨隨臉上,蜻蜓點水似地一點。


    那女子竟然也在看她,神色坦然,琥珀色的眼眸波瀾不驚,隻微微有些好奇,連那好奇也很平淡,像是看一樣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事。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隻是個贗品麽?


    即便原先不知道,見到她也該知道了吧,她難道不覺屈辱麽?


    想必是不會的,說不定還沾沾自喜,她與齊王本是雲泥之別,若非有此機緣,又怎麽可能攀附上。


    思及此,阮月微又覺得不該和這種人計較,這無異於自貶身價。


    她微微抬了抬下頜,不再看那女子。


    太子聽了妻子的建議,皺緊的眉頭卻是略微一鬆,阮月微在東宮時也是如此,不時賞賜施惠下人,嫁入東宮沒多久,已有賢名在外。


    且他們在外飲食,每一道菜肴上來都要讓侍衛先試毒,多幾個人試毒也好。


    他頷首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阮月微暗暗鬆了一口氣,覷了覷桓煊,卻冷不丁地對上他的眼睛。他微微蹙著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阮月微心頭一跳,忐忑地握緊了衣袖。


    太子和太子妃賜膳,齊王府的侍衛們自要上前謝賞,隨隨也隻能跟著上前行禮。


    太子先時不曾注意還好,眼下目光從一排人中不經意地掃過,一眼便看到了隨隨。


    無他,實在是這張臉生得太惹眼。


    太子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雌雄莫辨,卻冶豔絕倫。


    他本以為阮月微已經堪稱絕色,可放在一處比較,她便黯然失色了。


    太子腦海中忽然閃過個念頭,瞬間恍然大悟——這大約就是桓煊養的外宅婦,桓明珪口中的絕代佳人。


    也難怪桓明珪對此女垂涎欲滴,太子暗道。


    他偏愛的是阮月微這樣楚楚動人的女子,東宮裏的幾個侍妾也都是纖弱柔媚之流,可這樣豔光四射、不可方物的美人,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猿意馬。


    不過也僅此而已,他不是桓明珪,美人再美,於他也不過是玩物。他當初和桓煊爭阮月微,是因為她的容貌、家世、才情都是京都貴女中的第一流,何況還是桓煊夢寐以求的心上人。


    太子淡淡地瞟了一眼阮月微,她那點小心思,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不動聲色地向桓煊笑道:“三郎,我們上樓。”


    桓煊一揖:“阿兄阿嫂盛情,愚弟便卻之不恭了。”


    他跟著太子上樓,走到一半,狀似不經意地朝隨隨看了一眼,卻見她神色如常,正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打量高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


    桓煊臉一沉,扭過頭,快步上了樓。


    瓊林閣是座精巧的兩層木樓閣,上層中空,圍以朱闌,雕花木隔扇分出一個個廂房,施以屏帷。從樓上房間可以俯瞰樓下高台上的歌吹舞樂。


    太子和齊王依次入座,阮月微有些遲疑,太子對她道:“三弟不是外人,在宮外也沒這麽多講究,不必分席了。”


    阮月微低眉斂目道“是”,眼中掠過一絲欣喜,偷偷覷了眼桓煊,卻見他一臉心不在焉地往闌幹外望。


    不一會兒,酒肴上來。


    太子親自執壺替弟弟斟了杯酒笑道:“三弟今日好興致。我記得你以前不愛湊熱鬧,從頭到尾板著臉。”


    桓煊點點頭:“小時候年年看不以為意,去了邊關三年,反倒有些想念京城的熱鬧。”


    太子道:“我一個人時也不愛熱鬧,如今卻愛熱鬧了,也不知為什麽。”


    說著轉頭看向妻子,目光中滿是柔情蜜意。


    阮月微紅了臉,低下頭道:“郎君莫要取笑人……”


    太子道:“怎麽是取笑,分明是句句發自肺腑。”


    說罷又看向桓煊:“前陣子阿耶還同我提起要給你納王妃的事,叫我替你留意,還問阿阮家中可有合適的姊妹。阿阮三叔父有個女兒,年齡倒是與你相當,品貌也沒得說。”


    阮月微心中又酸又苦,但她自然不能說自家姊妹的不是,便道:“六娘的品貌才情都遠在我之上,又是出塵絕俗之人,家中長輩隻怕夫婿配不上她,是以直到現在也未說親,與三弟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桓煊道:“上回去溫泉宮,阿耶提過此事。”


    阮月微緊張道:“三弟以為如何?”


    桓煊淡淡道:“我暫時無意娶妻,還是不耽誤令妹了。”


    阮月微怔了怔,堂姊妹幾個,就屬六娘同她最像,像的不是眉眼,而是性情氣質神韻。


    他這樣斬釘截鐵地回絕,她一邊暗暗高興自己未被取代,一邊又仿佛自己被拒絕了。


    她偷眼覷瞧桓煊神色,卻見他手執酒杯,往闌幹下望,看似在賞舞,她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卻是高台邊的一張大食案——正是齊王府侍衛們所坐之處。


    他在看誰不言而喻。


    阮月微的臉色霎時一白。


    太子用眼角餘光瞟了眼妻子,將她的神情都看在眼裏,嘴角勾了勾。


    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對桓煊道:“我去更衣,三弟寬坐。”


    又對阮月微道:“阿阮好好招呼三弟,我片刻就來。”


    這實在是意外之喜,阮月微萬萬沒想到他們會有獨處的機會,以前日日相對不覺稀罕,如今心心念念,又總是緣慳一麵。


    太子的腳步聲順著樓梯遠去,漸漸聽不見了。


    阮月微垂著頭遲疑半晌,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抬起頭道:“方才那個侍衛……”


    桓煊將目光從闌幹外收回,詫異地看向阮月微:“阿嫂何意?”


    阮月微漲紅了臉,咬了咬唇道:“我知道這番話我沒資格說,你的事我也沒資格管,我隻是……我隻是……”


    她眼中很快盈滿了淚:“你與那樣一個女子廝混,即便全長安因此取笑我,我都可以不在乎,我隻是不忍見你沉淪自汙至此,你可知我有多愧疚多難受……”


    “此事與你不相幹,阿嫂不必內疚,”桓煊打斷她道:“阿嫂量淺,還是少喝些酒為好。”


    他站起身道:“房中有些悶,愚弟出去走動一下,失陪。”


    說罷便走出房間,靠在闌幹上往樓下望。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的背影,愣怔許久,兩行清淚終於順著臉頰滑落。


    她知道自己失態了,也知道這樣無異於玩火,可她控製不住自己。


    看到那美豔的外宅婦時,她的心頭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


    最令她心如刀絞的是,兩人走進酒樓時竟是肩並著肩。


    即便是她,當朝太子妃,與夫君微服出行都要落在他身後一步,一個卑賤的外宅婦憑什麽與桓煊並肩?就憑這張與她略有幾分相似的臉麽?


    自然是因為這張臉了,這女子既然作下人打扮,必定不是什麽好人家的女兒,這樣卑賤的出身,別說才情見識,說不定連識文斷字都不能,隻因生了一張與她相似的臉,便可以與桓煊並肩相攜出遊。


    而這一切本該是她的,若是當初……如今與桓煊肩並肩的便該是她。


    懊悔、遺憾、哀傷,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地襲來。


    ……


    樓下高台邊,隨隨和侍衛們在圍著大方食案而坐,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太子的幾個親隨。


    東宮的宮人侍婢們坐在高台對麵另一邊。


    隨隨這張臉一出現,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阮月微的婢女疏竹和映蘭坐在她不遠處,頻頻轉頭看她,然後交頭接耳一陣。


    這一切隨隨都隻當沒看見,酒菜上來,她便和其他侍衛一樣喝酒吃菜,臉上沒有半分不自在。


    桓煊的親隨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因她是齊王的女人,又是個大美人,侍衛們一開始難免有些拘謹,不過幾杯酒下肚,他們發現鹿娘子性子好,又會聊天,連胃口都幾乎和他們不相上下,不一會兒便熟稔了。


    疏竹和映月時不時朝隨隨這邊瞟一眼,白眼翻得都快上天了。


    “不知哪裏來的下流女子,”疏竹撇撇嘴,壓低聲音道,“看她與男子調笑的模樣,說不定是……那個呢……”


    映月卻附和:“有娘子珠玉在前,那位竟會沾上這種貨色。”


    疏竹道:“世上的男子都是這樣,這類女子臉皮厚,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閨秀和正經人家的女兒哪比得上。還以為那位不一樣,誰知道……”


    映月道:“這些話你可別當著娘子的麵說,娘子最厭惡這些醃臢事,別汙了她的耳朵。”


    “我省得,”疏竹道,“我就是為娘子不平。”


    兩人都歎了口氣。


    映月道:“你腳上凍瘡怎麽樣了?今晚走這麽多路行嗎?”


    疏竹道:“怎麽不疼,走路像刀割一樣,可是有什麽辦法,娘子每次去前院送湯都要在書房裏磨一個多時辰,我隻能站在庭中等,下雪還好,化雪才叫冷,鞋子裏全是水,皮肉都快泡爛了……”


    “回頭去和娘子說說,把傷給她看看。”


    “不成,娘子見不得這個,要嫌惡心的。”


    說著說著,兩人又似乎沒那麽為太子妃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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