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卻自顧自道:“罷了,孤也不難為你,高邁每旬寫信報告府裏的情況,你隨他的信附點東西便是。”


    隨隨道:“什麽東西?”


    桓煊額角一跳:“自己想。”這都要他教,這村姑真是不開竅。


    用罷晚膳,兩人對坐著用了一碗茶解膩,隨隨便道:“殿下天不亮就要走,民女伺候殿下早些沐浴就寢吧。”


    桓煊挑了挑眉,心下略感詫異,鹿隨隨跟了他這麽久,其實一直沒什麽侍妾的自覺——他雖從未有過別的侍妾,但有時去別人家赴宴,席上也見過姬妾怎麽小意溫柔地奉承夫主,鹿隨隨雖也低眉順眼,但她的低眉順眼卻不叫人覺得她低人一等,倒有股子漫不經心,仿佛是俯就別人,就像一頭豹子即便趴在地上你也不會將她當作貓。


    她也從來沒什麽奉承他的意思,下廚給他做各種吃食,也沒什麽討好的意思,他不來時她也時常做,整個山池院從福伯、高嬤嬤到雜役都吃過她做的吃食。


    平日盥洗、沐浴、更衣這些瑣事,她從不主動上前伺候,他也不是叫她來當奴婢的,便一概自己動手。


    今天她卻一反常態要伺候他沐浴,實在透著些古怪。


    大約是臨別在即舍不得他吧。


    他心下受用,卻仍是道:“浴堂裏水汽蒸騰,對你的傷不好。”


    隨隨也就不再堅持,去櫥子裏取了寢衣和巾櫛送到浴堂裏。


    桓煊跟著她進了浴堂,故意道:“今日怎麽待我特別好?”


    隨隨半撩著眼皮,用眼梢看他,反問道:“民女平日待殿下不好?”


    桓煊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隻覺說不出的撩人,呼吸不由一窒:“差強人意吧。”


    隨隨無聲地挑了挑嘴角,轉身走出浴堂。


    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水汽裏,桓煊還有些發怔,他覺得今日的鹿隨隨有些不一樣,似乎比平日要飛揚一些,耀眼一些,讓他想起那日在校場上她馴服烈馬時的模樣。


    他揉了揉額角,寬衣解帶,走進浴池裏泡了會兒,又打了桶冷水澆在身上,這才換上寢衣回到臥房。


    夜裏桓煊躺在床上,聽著身邊人均勻平緩的呼吸,怎麽也睡不著。


    他轉過身,用胳膊支著頭,借著月光端詳她,她的睫毛靠近眼角處上翹,靠近眼尾處卻微垂,隻要略一低眼就掩了眸光,此時他覺得這些睫毛就像一排小鉤子,勾得他心癢癢。


    她的睫毛輕輕一顫,眼睛忽然睜開,眼裏沒有半點睡意,卻盛滿了月光。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她的眼睛吸住了,怎麽也挪不開。


    她突然轉過身,抓住他的衣襟,毫無預兆地把他拉向自己。


    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呼吸糾纏在一起,她微垂著眼眸,看不清眼神。


    桓煊呼吸一窒,心跳到了嗓子眼,喉結動了動,從幹澀的嗓子眼裏擠出兩個字:“別鬧。”


    隨隨抬眼看他:“不想?”


    桓煊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你有傷,等我回來。”


    隨隨不理會他,偏了偏頭,望著他的眼睛,淡淡道:“我想。”


    說罷,她毫無預兆地吻住了他。


    桓煊要回兵營不能久留,相擁著合了一會兒眼,窗紙已經微明,到了該離去的時候。


    桓煊低頭看了看懷中人,她因為受傷虧了身子,這回雖然節製,但還是累壞了,此時雙目緊闔,呼吸有些沉。


    他沒有叫醒她,輕輕把她環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拿起來放到一邊,坐起身,複又躺下去,在她眼皮和嘴唇上輕輕啄吻了幾下。


    他挑起她的一綹頭發,忽然想剪下一小段來收在那隻裝著平安符的錦囊裏,臨到頭又覺丟人,他幾時變得這麽黏黏糊糊了。


    他鬆開手中的發絲,起身去淨房洗漱,然後回到床邊更衣。


    卻不知身後的人早已醒來,睜開眼睛望著他的背影。


    為了怕吵醒她,他沒點燈,屋子裏一片昏暗,隻能分辨出他背影的輪廓,他的肩背挺拔,隨意地站在那裏便如青鬆翠柏。


    隨隨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他穿上外衫,係上玉帶——上麵還墜著她上回從青龍寺順便求來的錦囊。


    他轉身的刹那,隨隨立即閉上眼睛。


    桓煊俯下身輕觸了一下她的嘴唇,抬手撫了撫她臉頰:“等我回來。”


    隨隨仍是睡熟了一般一動不動。


    “我很快就回來,”桓煊又道,“你別搭理桓明珪,他是個巧言令色的登徒子,專會騙你這種老實巴交的女子。”


    隨隨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


    好在屋子裏昏暗,桓煊沒發現她神情有變,轉身向外走去,走進淺淡的晨曦裏。


    ……


    神翼軍開拔後又過了一旬,隨隨去了趟脂粉鋪。


    剛出常安坊,果然又有一人一馬悄悄墜在他們身後。


    到得市坊,她和春條下了車閑逛,又有個挎著竹籃穿著青布衣裳的婦人遠遠地跟在後頭。


    隨隨隻作不知,逛了好幾家鋪子方才對春條道:“口脂快用完了,我們去常家脂粉鋪看看。”


    那青衣婦人果然也慢悠悠地跟了上來。


    到得脂粉鋪中,隨隨讓春條在樓下等,自己跟著店夥上了樓——如今她有誥命在身,手頭寬綽又時常光顧,由店主人親自在樓上接待說得過去,春條半點不起疑,一進鋪子便被琳琅滿目的胭脂水粉香膏吸引了目光。


    隨隨上了樓,進了內室,店主人已在裏頭等候著,行禮畢,便道:“啟稟大將軍,上回跟蹤大將軍到靈花寺那人的底細屬下已經查出來了,是武安公府的人。”


    “武安公府?”隨隨皺了皺眉,她不記得桓煊與武安公府有什麽過節,再說即便真有過節,在朝堂上使絆子便是,盯著一個外宅婦做什麽。


    莫非是與她有過節?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她與武安公府的人連照麵都不曾打過,怎麽會得罪他家的人?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可曾查清楚是武安公府哪一房哪個主人指使?”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若是沒查錯,當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隨隨越發莫名其妙,她與那個病秧子並無瓜葛,更別提有什麽舊怨,她小時候來長安,趙世子怕還在繈褓中呢。


    莫非是新仇?她想起有一日也是在市坊,武安宮世子的車駕差點撞上她和春條,還害得他們灑了一身酒,可該記仇的也是他們,何況誰會為這點小事費勁盯梢?


    “知不知道他為何找人盯著我?”隨隨道。


    店主人有些欲言又止:“趙世子與太子妃是姑表親,屬下揣測或許是這裏邊的緣故……”


    隨隨這才想起有這層關係——京城世家勳貴之間關係盤根錯節,誰和誰都沾親帶故,隨隨從小不在京城長大,連自己有多少親戚都數不清楚,別說阮月微和趙清暉的關係了。


    店主人又道:“屬下還查到,這趙世子從小對太子妃有些……”


    他擰著眉頭想了半晌,方才找到個合適些的詞:“有些執念。”


    “哦。”隨隨恍然大悟,又是為了她這張臉。


    可她還是不明白趙世子的用意,她和阮月微確實生得有幾分相似,但也僅限於容貌,身世、作派、性情,全都大相徑庭,桓煊之所以把她當替身,也是因為恰巧在山中救了她,為了自欺欺人還得讓高嬤嬤費勁地打扮她、教這教那。


    以武安公府的財勢,要找個和阮月微容貌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應當不是什麽難事,他為什麽要冒著得罪齊王的危險來招惹她?


    隨隨越發覺得難以索解:“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麽嗎?”


    店主人道:“屬下查到趙清暉的親隨與市井間的一夥閑子打過交道。”


    他頓了頓道:“這夥人的頭領叫朱紅錦,家中行二,又稱朱二郎。這夥人白日裏聚賭,夜裏便無惡不作,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拐賣婦孺……長安城裏這些案子總有一半是他們所為,那朱二郎聽說是背後有人,連京兆和金吾衛都拿他們沒法子。”


    隨隨點點頭,高門大族裏有很多肮髒事,不便自己人出馬的,便要由這些凶徒去辦,所以這樣的人通常有靠山,隻要不捅大簍子,掌握著分寸,是不會被連根拔出的。


    這樣的人往往還和城外的匪類有所勾結,方便將拐騙來的婦孺和偷盜的贓物轉移出去。


    趙清暉和這些人搭上線,其用意或許比她料想的更為歹毒。


    “大將軍,我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店主人問道。


    隨隨沉吟片刻道:“不必,先弄清楚趙清暉究竟想做什麽。”


    頓了頓道:“我本來就要離開長安,若是能借他們的手也好。”


    她本來是打算找機會悄悄離開,不告而別,但那樣的話齊王府的侍衛定會四處尋找,脫身反而不易,若是能借此機會離京,倒省了他們不少麻煩。


    “派人盯著他們,別打草驚蛇。”隨隨道。


    店主人道:“屬下明白。”


    隨隨本來計劃等桓煊出征便離京,不過既然打算借趙世子的手離開,她也就不急了,河朔那邊一時半會兒還沒有結果,她即便離開京城也是先找個地方調養身體和習武,這些事在山池院也能做。


    趙清暉要伺機向她下手,她便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趙世子卻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隻是叫人緊緊盯著她,隨隨每次出門都感到有人跟隨,卻始終不見他有什麽動作。


    如此跟了三四個月,山池院裏的蓮荷開了又落,到了新藕入盤的時節,脂粉鋪終於傳來消息,趙清暉那個親隨又和朱二那夥人見了一回,大約就要在這段時日下手。


    ……


    武安公府中,趙清暉獨坐在書齋中,麵前放了張畫案,雪白的絹帛鋪在麵前,他拈起筆管在白絹上細細勾勒,一個女子的輪廓在筆端慢慢顯現,他像是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將女子的每一縷發絲、每一處衣褶都細細描摹,最後隻差一對眼珠未點,他的手腕開始顫抖起來,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將筆尖點上去。


    清雋溫婉的女子躍然紙上,赫然是太子妃的模樣。


    趙清暉撂下筆,向書僮看了一眼,書僮戰戰兢兢地拿起畫卷。


    趙清暉站起身,退後幾步,仔細端詳剛完成的畫作,眼中慢慢浮現出癡迷陶醉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那書僮偷覷著主人臉色,正要暗暗鬆一口氣,便看到他的臉色突然一沉,笑意當然無存,變作陰鷙狠戾,他忽然拿起案邊帶著鐵刺的笞杖,衝著畫卷重重抽打下去:“不像,一點也不像!”


    書僮嚇得瑟瑟發抖,臉上血色盡失,卻不敢躲避,隻是縮頭縮腦地站在原地。


    卷帛很快被杖上的倒刺劃爛,那書僮的手上也挨了幾下,血將衣袖都浸濕了,他卻不敢躲,因為那隻會換來更可怕的結果。


    趙清暉仍似不解恨,劈頭蓋臉地向書僮身上抽去,書僮跪倒在地,他便抽打他的背脊,鮮血很快就將那青衣小僮的後背染成了褐色。


    趙世子又抽打了幾下,感到有些氣急,胳膊也軟了,這才將笞杖一扔:“爬出去。”


    那小僮如蒙大赦,膝蓋著地手腳並用,倒著爬出了書房。


    趙清暉的親隨正守在門外等著稟事,見那渾身是血的小僮從旁爬過,踹了他一腳:“別髒了世子的院子。”


    那親隨又在門外等了許久——趙世子發怒時,貼上去就是上趕著尋晦氣。


    世子近來火氣特別大,動輒拿下人出氣,半夜卷了草席從後門抬出去的就有三四個,打傷打殘送去莊子上的更多,連夫人都忍不住來開解了兒子兩回,叫下人熬了疏調肝氣的藥湯給他服,卻仍然收效甚微。


    那親隨卻是知道底細的,世子想對齊王的外宅動手,籌謀了半年有餘,越臨近實施,他便越急不可耐。


    趙清暉坐在案前緩了緩,目光在房中遊弋,四周的牆壁、屏風上貼滿了同一個女子的畫像,或行或坐,或臥或立,或顰眉或淺笑,個個惟妙惟肖,這些都是他百裏選一的得意之作。


    心中的躁鬱稍緩,他方才向簾外道:“進來。”


    親隨低垂著頭走進書房——這書房裏到處都是阮三娘的畫像,進去的下人不得亂看,若是叫趙世子發現,是要剜去眼珠的。


    “怎麽樣?”趙清暉道,“什麽時候收拾那賤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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