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直勾勾地盯著蕭將軍背影,她消失在簾外,他便盯著門簾,仿佛視線可以穿透門簾似的。


    客人離席,禮部侍郎總算鬆了一口氣,呷了一口酒,愜意道:“老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兵部侍郎道:“今日宋公真可謂勞苦功高。”


    禮部侍郎放下酒杯,老神在在地摸著須辮:“幸而不辱使命。”


    兵部侍郎又道:“沒想到蕭泠竟是這副形容,那些傳聞真是離譜。”


    禮部侍郎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她母親蘇夫人便是美人,蕭晏將軍也是一表人才,他們的女兒貌若無鹽才古怪吧。”


    “是這個理,不過都這麽傳,也就信了,”兵部侍郎道,“這蕭泠倒是個痛快人,某還以為她多少要客套一下。”


    禮部侍郎道:“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麽。”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卻不知對桓煊來說,就好似踩在他心上跳胡旋舞。


    他仰頭灌下一杯酒,終於坐不住,起身道“失陪”,大步向門外走去。


    他隻是聽不下去那些閑話,卻沒想過要去哪裏。


    明日要入宮,他可以回王府,也可以去蓬萊宮,無論去哪裏,也強似留在這裏。


    他留下有什麽意義?明擺著的事,再去問個明白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他一邊想一邊往外走,但雙腿卻不聽使喚,帶著他往後院走去。


    他對這驛館的房舍布局一清二處,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蕭泠的院子——因為當初從西北回京,他便是下榻此處,隻不過那時候是深秋,如今是嚴冬,入目的景物同樣蕭索。


    風雪已經停了,前院的管弦聲漸漸邈遠,四周寂然無聲,世界像是死了一樣。


    唯一的聲音便是他的皮靴踩著積雪,“嚓嚓”作響。


    院門前無人把守,侍衛們不知都去了哪裏,門上也沒落鎖,仿佛此間的主人早料到有人會來。


    桓煊正欲推門而入,抬起手,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與蕭泠有肌膚之親便是在長樂驛。


    那時候他甚至連她的姓氏都不知道,隻知道她是個獵戶女,他半夜召她來侍寢,扔給她一襲單薄春衫叫她去沐浴,然後又嫌棄她這贗品不夠合格,將她趕了出去。


    若是當初他能對她好一些,她離開的時候會不會多一分遲疑?


    桓煊忽然沒了推門的底氣,半空中的手垂落回身側。


    就在這時,門卻“吱呀”一聲從裏麵被人推開。


    一個身著白衣的身影從門裏走出來,卻是程徵。


    程徵看見桓煊,身形不由自主一頓,臉上現出詫異之色,隨即他回過神來,想起兩人的尊卑之別,行禮道:“拜見齊王殿下。”


    桓煊仿佛沒聽見,方才的那點遲疑被他拋在腦後,現在他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找那沒心肝的女子問個清楚明白。


    他三步並作兩步穿過中庭。


    房門外有兩個女侍衛把守,見了他上來阻攔,一人道:“殿下留步,大將軍已經就寢了。”


    那聲音聽著有些耳熟,桓煊瞟了她一眼,正是他在幽州見過的那個“鹿氏”。


    桓煊冷笑一聲:“孤要見蕭泠。”


    田月容待要說什麽,門內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請殿下進來吧。”


    話音未落,桓煊已推開門扇。


    屋子裏有些昏暗,隻有榻邊燃著支紅燭,隨隨已經換了寢衣,散了發髻,長發披在肩頭,顯是打算就寢。


    見他進來,她隻是從衣桁上取下件外衣披在肩頭,站起身向他走去。


    昏黃的燭光給她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刀鋒般的凜冽氣息淡了些,山池院中的那個身影仿佛又回來了。


    久違的馨香絲絲縷縷地縈繞周身,仿佛要把他整個人纏繞起來,縛成一個繭。


    他向四周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床前的屏風上。


    隨隨抱著臂看著他:“這裏沒有其他人,殿下不用找了。”


    桓煊收回目光,緊抿著唇不吭聲,心裏卻是微微鬆了一口氣。


    隨隨接著道:“若真有人在,我也不必把他們藏起來。”


    第80章 八十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方才的錯覺消失了,他真切地意識到,眼前人是蕭泠, 不是鹿隨隨。


    他從未擁有過她, 因此也談不上背叛,即使她今夜便召那對孿生兄弟侍寢, 也與他沒有半點幹係。


    她方才那麽說,便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


    桓煊心裏一清二楚,可仍舊感覺有一把刀子在心口裏攪動。


    蕭泠走到幾案前,點上案邊的銅蓮花燈, 燈光照出案上的一壺酒,兩隻空銀杯。


    她執起酒壺,抬眼問桓煊:“殿下飲酒麽?”


    她以前喚他殿下,總是帶著些許溫柔繾綣的意味, 如今她還是稱他為殿下, 卻隻有冷漠疏離。


    桓煊在三步開外站著,並不坐下, 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薄唇緊抿著, 臉色極冷,目光如寒冰,但寒冰下又似有火在燃燒。


    “孤不是來找蕭將軍飲酒的。”桓煊道。


    隨隨往自己麵前的銀杯裏注滿酒液, 執起酒杯飲了一口, 撩起眼皮看著他,心平氣和道:“殿下有何見教?”


    桓煊道:“孤有幾個問題想請教蕭將軍。”


    他其實早已知道答案,但心裏總還存著一絲僥幸,或許她是不得已隱姓埋名, 也許她有自己的苦衷,也許她並不是故意要騙他。


    也或許他隻是想要個借口,隻要她願意解釋一句,再荒唐的借口他也會接受。


    隨隨握著酒杯,目光掠過杯沿:“殿下想知道什麽盡管問,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桓煊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真正想問的他問不出口,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贗品?你看著我時眼裏究竟是誰?從頭到尾你有沒有動過哪怕一分真心?


    可是他連質問她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是他先將她當作贗品,也是他中途變卦。


    良久,他隻是問道:“為什麽假扮獵戶女?”


    隨隨道:“末將本是等部下來接應,不意遇見殿下入山剿匪,為殿下所救,剛好末將要養傷,便順勢而為了。”


    桓煊眉頭微微一鬆,至少他們的相遇是天意,並非她設的局,他就像行將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緊緊地抱著這個念頭不放。


    他接著問道:“傷好後你可以離開,為何又留下?”


    隨隨道:“末將在京城剛好有些事要處理,跟著殿下進京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且借住殿下府上可以藏匿行蹤,末將要多謝殿下庇護。”


    說著向他抬了抬杯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這不鹹不淡的態度將桓煊心底的邪火又撩撥了起來。


    他冷冷道:“小王何德何能,委屈大將軍給孤做個外室。”


    隨隨仿佛聽不出他話裏的挑釁之意,平靜道:“各取所需而已,殿下需要慰藉,末將也需要一個藏身之處。”


    桓煊道:“蕭將軍為了隱藏行跡俯就委身於小王,真是能屈能伸。”


    隨隨道:“殿下謬讚。”


    頓了頓道:“區區小事,已經過了這麽久,殿下不必介懷。”


    桓煊道:“蕭將軍過謙了,小王還記得秋獮時蕭將軍舍身擋箭,大恩大德小王沒齒難忘。”


    隨隨淺淺一笑:“殿下誤會了,末將本想推開殿下,隻是錯估了自己的氣力,中箭是意外,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想起她中箭後靠在他懷中,神情恍惚時沒來得及說完的話。


    “殿下,這回我終於……”


    殿下,這回我終於趕上了,這回我終於救了你。


    他還記得她臉上的神情,那得償夙願的滿足。


    桓煊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沉默良久,他冷笑道:“究竟是意外還是關心則亂?”


    隨隨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明白過來:“大約兩者皆有吧。”


    她頓了頓道:“且殿下遇襲末將也難辭其咎,末將在查景初死因的時候發現殿下也在查,於是將這個消息送給太子。”


    桓煊冷不丁聽到長兄的字,不由一怔,隨即他明白過來她話裏的意思,難以置信道:“是你……”


    他一直想不通,太子那時候為什麽突然沉不住氣,要鋌而走險對他除之而後快,如今才知道背後有蕭泠的手筆。


    縱使蕭泠神通廣大,太子既然下定決心殺他滅口,情形一定十分凶險,她料到這一點,還是將他當作誘餌。


    他一顆心直往下墜,聲音微微顫抖:“為了替長兄報仇?”即便他這誘餌死了也無妨。


    隨隨點點頭:“是。”


    桓煊仍舊不肯死心:“明明知道九死一生,你那時為什麽陪在我身邊?”


    隨隨微微垂眸:“因你是景初的弟弟,且你一直在查他真正的死因。”


    桓煊盯著隨隨的雙眼:“那碗生辰麵……”


    隨隨道:“是給景初的。”


    桓煊頷首:“很好。”


    他忍不住笑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隻是嘴角止不住上揚,眼梢卻染上一抹緋紅。


    “很好,”他又重複了一遍,“蕭將軍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隨隨直視他的雙眼:“桓炯是我殺的,因為我查出景初的毒是他下的。上巳那天我出城不是去禮佛,是去殺人。”


    桓煊嘴唇輕輕顫抖。


    她回來便生了一場大病,自然也不是因為受冷落鬱鬱寡歡,更與他要選妃無關,能牽動她喜怒哀樂的隻有桓燁。


    她病中喃喃叫著的“殿下”,當然也不是他。她病中抱著他嚎啕大哭,是將他當作了長兄。


    他才是個徹頭徹尾的贗品。


    他這樣的人也的確隻配做個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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