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了他幾乎寸步難行,於是他永遠高枕無憂,永遠不必擔心會被背叛。


    他或許隻是喜歡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待他,身心都屬於他罷了。


    可如今她身邊蜂蝶環繞,誰知道程徵之外還有多少男子爭相等她垂青。


    他引以為傲的身份、武藝和棋藝都不是什麽稀罕東西,因為那些蕭泠自己也有。除了一張肖似她心上人的臉,他可稱一無所有。


    他已親手將這張臉毀了,從此更沒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程徵身份不如他,棋藝不如他,病懨懨的看著風一吹就倒,騎射刀劍自然也不行,論辭采他也未必輸與他,他覺得他配不上蕭泠,並不將他放在眼裏,可如今才知道,蕭泠喜歡的或許就是這樣小意溫柔、體貼入微的男子。


    即便他願意做小伏低,能低得過那弱不禁風的病秧子麽?


    他當然也可以遞手爐噓寒問暖,替她剝橘子剔橘筋,比那小媳婦剝得還快,剔得還幹淨。


    可蕭泠身邊永遠不會缺這樣的人,他又何必去自取其辱,徒增笑柄。


    桓煊站起身,向太子和眾人道了失陪,沒再看蕭泠一眼,頭也不回地向亭子外走去。


    大公主一臉納悶,拈起一瓣駙馬剝的橘子,問桓明珪道:“三郎這是怎麽了,誰惹他不高興了?”


    桓明珪輕輕歎了口氣:“和自己鬧別扭呢,讓他自己回去靜靜也好。”


    大公主道:“罷了,我們管我們玩,不如以梅花為題聯句吧?”


    眾人都道好。


    樂工奏起輕緩的曲子,宮人取了書案文房來,眾人聯句賦詩,烹雪煮茶,很快便將那雪地裏漸漸遠去的落寞背影忘得一幹二淨。


    ……


    太子回到東宮,沒理會簌簌發抖的太子妃,甚至懶得寬慰她一句,便即回了前院。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越想越心驚。


    蕭泠突然來京朝見,肯定不是心血來潮,定然有其目的。


    那她的目的是什麽?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深想,卻不得不想。


    當年桓燁和蕭泠情投意合,她會不會是為了當年的事而來?


    想到當年之事,太子的心髒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會的,他用帕子掖掖額頭和鬢角的冷汗,懷著一絲僥幸安慰自己,當年之事證據都已湮滅,桓炯已死,煉製毒藥的方士也已死了,死無對證,誰能查到他頭上?


    或許她入京並非為了他,或許她有什麽別的陰謀。


    他披上貂裘走到屋外,沿著廊廡走了兩圈,還是騙不了自己——如今朝廷和三鎮局勢雖談不上劍拔弩張,可皇帝想收回三鎮是不言而喻的,蕭泠入京無論如何都擔著風險,否則也不用讓精兵駐紮在潼關外了。


    能讓她冒險親自進京的,除了當年之事還有什麽?


    太子又踱出幾步,扶著闌幹站了許久,手腳凍得幾乎麻木,他絲毫沒有察覺,因為他胸腔裏像是有一團火在燒著——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比當年下定決心除去長兄更艱難。


    他既興奮又煎熬,咬緊了牙關,渾身上下都戰栗起來,對親人下手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這樣的事他已做過兩回。


    良久,他的目光慢慢變得堅決,終於捏了捏眉心,轉頭向內侍說了幾個名字:“叫他們即刻到書房見我。”


    來的共有四人,無一不是太子最親信的僚屬,其中便有東宮侍衛統領孟誠,他因為部下隱瞞左手刀一事領了四十笞杖,眼下麵如金紙,幾乎站立不穩,不時用袖子掖著額上冷汗。


    太子屏退了侍從,令孟誠掩上房門,掃了幾人一眼,緩緩道:“今日孤召諸位前來,是有一事相商。”


    幾人都道:“請殿下吩咐。”


    太子便將蕭泠當初潛藏在齊王別館中的事說了一遍。


    幾人都有些難以置信,但看太子神色嚴峻,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太子接著道:“蕭泠在京中潛伏兩年,此次又專程入朝,孤疑心她是為了對付東宮。”


    眾人悚然一驚,一個方頜長髯的中年人道:“殿下可是聽聞了什麽消息?”


    太子看了眼孟誠:“孟統領,你說說秋獮時的事。”


    在場幾人都參與了秋獮那場密謀,孟誠便如實道:“秋獮時某等清點刺客屍體,其中少了兩人,偏巧這兩人都是知道全盤計策之人。”


    其餘人尚未想明白其中聯係,一個隱士模樣的布衣年輕男子道:“殿下懷疑那兩人在蕭泠手上?”


    太子點點頭:“是。秋獮時蕭泠一直跟隨桓煊左右,他遇襲時蕭泠也在。”


    其餘人不禁動容,先前那方頜男子捋須沉吟道:“即便蕭泠手中握有人證,她身為藩將,不能幹涉朝廷內政,陛下也不會任由她猖狂。”


    方才那布衣青年道:“朱先生所言甚是,但蕭泠此人陰險詭詐,謀定而後動,她既然不遠千裏親自來京,定是成竹在胸。”


    方頜男子皺著眉道:“疏不間親,想來陛下不會任由她挑撥離間,一定不會輕信的。”


    布衣青年道:“儲君結交藩將是大忌,若是陛下知道東宮與淮西節度使府私下往來之事,恐怕會龍顏大怒。”


    方頜男子想反駁,眼角餘光瞥見太子神色,知道他心裏已有成算,便將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蘇郎所言亦有道理。”


    太子頷首道:“聖心難測,何況把柄留在蕭泠這樣的人手上,終究夜長夢多。”


    頓了頓:“此事不能坐視不理,今日孤請諸位前來,便是想商議出一個對策。”


    布衣青年道:“在下以為,當斬草除根。”


    方頜男子大駭:“蕭泠身為三鎮節度,關乎朝廷與河朔的局勢,且她武藝高強,身邊還有那麽多護衛隨侍,萬一行刺不成,反倒授人以柄……”


    布衣青年道:“本就是背水一戰,焉能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兩人來回爭辯,其餘兩人也是各持一端,辨不出個所以然。


    太子捏了捏眉心,清了清嗓子。


    眾人立即噤聲。


    太子道:“諸位說的都有道理。蕭泠身份非同一般,且武藝高強,要刺殺她並非易事,若是事露,孤這太子不廢也得廢了。”


    僚佐們麵麵相覷,不知他究竟何意。


    隻有那布衣青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即便殺得蕭泠,還有齊王手握重兵虎視眈眈,仍是治標不治本。”


    他頓了頓,輕聲道:“能廢立儲君的隻有一人……”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盡皆大驚失色,方頜男人顫聲道:“蘇郎,休得胡言!”


    太子目光一凝:“朱先生稍安勿躁,孤倒以為蘇郎君所言有幾分道理。”


    他雖失了聖心,眼下還是太子,隻要皇帝在廢儲之前死了,那麽他就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他隻需將刺殺之事栽到蕭泠頭上,她那三百精衛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保不住她。


    齊王的神翼軍駐紮在京畿,他隻要控製住十二衛,先下手為強將他除掉,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隻要神翼軍的兵權收歸他手中,正好借著討伐叛逆的由頭征討三鎮,將矛頭轉向外部,朝臣們即便有什麽想法,大敵當前也不能罔顧大局。


    若能收回三鎮,更是名垂青史的奇功一件。


    太子眼中閃動著希冀的光芒,向眾人掃了一眼:“當年東宮的事和秋獮的事諸位都為孤出謀劃策,出力不小,如今諸位與孤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然,此事幹係重大,一著不慎便落得個毀家滅族的下場,孤不勉強諸位,若有哪位不願效力,盡管告訴孤,孤奉上財帛田產,全我們一場情誼。”


    話雖說得好聽,哪有人真的敢當真,幾人都伏倒在地:“不敢有二心,聽憑殿下吩咐。”


    第90章 九十


    太子已下定決心, 但何時動手,如何行事,都要小心斟酌部署。


    北門禁軍牢牢把持在皇帝的親信中官手中。十二衛中, 原本虎賁衛在武安公麾下, 自武安公問斬,虎賁衛已不能為他所用, 隻剩下鷹揚衛可用,鷹揚衛統領是吳良娣的長兄,吳家與東宮算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隻要以皇後之位相許, 吳家定然不能拒絕。


    不過保障宮禁安全的是千牛衛與羽林衛,若是皇帝在蓬萊宮中,他們絕無成事的可能。


    太子和僚佐商議來商議去,近期隻有一個機會——上元燈會。


    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已經定下上元燈會的章程, 今年承天門前除了燈輪之外, 還將豎起萬燈山,以錦綺結起彩樓, 皇帝將與民同樂,親自登樓觀賞歌舞、百戲, 在樓上放燈祈福。


    燈樓四周雖有禁衛和金吾衛把手,但燈會上人多眼雜,隻要鬧出個大動靜, 趁亂渾水摸魚便容易多了。


    且上元節京師加強守備, 兵力從十二衛中抽調,能調集更多鷹揚衛入城。


    他立為儲君多年,皇帝一死,再將桓煊和蕭泠一網打盡, 便沒有人能擋他的道了。


    大謀已定,剩下的細枝末節都需仔細推敲。


    太子向孟誠道:“豢養數年的死士幾乎全折在了驪山,這回能用的人手不多,必須一擊斃命。”


    頓了頓,向諸人掃了一眼:“若是再出上回那樣的紕漏,在座諸位都得與你陪葬了。”


    孟誠一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頓首道:“屬下遵命。”


    ……


    賞梅宴第二天,隨隨忽然心血來潮,帶著女侍衛一起逛市坊,逛著逛著便到了聞名遐邇的常家脂粉鋪子。


    店主人聽聞河朔三鎮節度使大駕光臨,親自下樓相迎,將兩位貴客迎到二樓的雅間裏。


    密室裏一燈如豆,隨隨和田月容同坐一榻,店主人坐在他們對麵,殷勤地替兩人斟茶。鬥室中坐了三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幾年不見,店主人的麵團臉像是又發大了一圈。


    田月容吃了一驚:“老常,這兩年趁了不少錢吧?越發富態了。”


    店主人笑道:“田娘子又笑話老夫。”


    隨隨抿了一口茶湯:“太子那邊近來有什麽異動麽?”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屬下一直叫人盯著,自大將軍進京後,太子一直按兵不動,暫且還沒什麽舉動。”


    隨隨點了點頭:“我估計他馬上就按捺不住了,若他下定決心動手,當會選在上元燈會,勞你盯緊點。”


    店主人困惑道:“大將軍怎麽知道太子會謀逆?可是得到了什麽風聲?”


    隨隨笑道:“我的消息哪有你靈通。昨日在宮中,太子妃應當認出我來了,太子自然已確定了我的身份。”


    她頓了頓道:“秋獮時我故意留下一點線索,他現在應該知道我手上握著他秋獮刺殺齊王的人證,生怕我在離京前將這事抖摟出來,說不定會有所動作。”


    店主人蹙了蹙眉:“他想對大將軍不利,屬下明白,可大將軍為何猜測他會弑君?”


    隨隨笑道:“因為能廢殺太子的普天之下隻有一人,隻要這個人不死,他便會一直惶惶不可終日。”


    她接著解釋:“若隻是找人暗殺我,先不說能不能成事,就算我死了,難保事後皇帝不會為了穩定河朔局麵將他推出去。當初武安公的盜鑄案事發,將他牽扯進去,他已失了聖心,若非皇帝還忌憚手握重兵的三子,又顧念發妻情麵,說不定已經將他這太子廢了。”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隨隨繼續道:“上元燈會皇帝要出宮賞燈,與民同樂,現擺著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能錯過?我猜他打的是一石二鳥的主意,趁著我在京中向皇帝動手,成事後嫁禍於我,順理成章將我和他的心腹大患桓煊一並除去,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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