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向輿人道:“停車。”


    宋九吃了一驚:“殿下不是要去曲江池麽?”


    桓煊不等車停穩,已經跳了下來,從侍衛手中接過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馬,向侍衛們道:“去勤政務本樓。”


    ……


    勤政務本樓一帶燈火輝煌,隨隨坐在勝業坊修慈寺佛閣的三層,一邊飲茶一邊望著一街之隔的燈輪。


    一杯茶喝完,她正要去拿茶壺,眼前冷不丁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握住了提梁。


    一隻熟悉的男子的手。


    她順著手往上看,臉上閃過無奈之色,隨即淺淺一笑:“你怎麽在這裏?”


    桓煊在他對麵坐下,拿過她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乜她一眼:“騙子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第96章 九十六


    按理說蕭泠該當問一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於是桓煊便可接道:“若換作是我也會選這裏。”


    他已經準備好了答案, 可她偏不問,隻是用笑意盈盈的目光望著他,似乎知道他想讓她問什麽, 又打算答什麽。


    桓煊抿了一口茶, 放下杯子道:“為什麽支開我?”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一笑:“你擔心我。”


    隨隨笑道:“是, 我擔心你拖累我。”


    桓煊不自覺地一挑眉。


    隨隨眼裏笑意更深。


    桓煊隨即明白自己又上了這騙子的當:“是麽?我看蕭將軍見到我似乎挺高興。”


    隨隨沒反駁,也沒法子反駁,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麽可高興的,但看到那隻手的刹那, 一閃而過的愉悅騙不了人。


    她隻是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嘴角,此人就像一頭孤狼,哪怕受了傷,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但隻要你稍微軟一些, 他就會撲咬上來。


    隨隨向窗外瞥了一眼,拔地數丈的巨大燈輪已開始慢慢轉動, 人群爆發出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她收回視線,問桓煊道:“你帶了多少人馬?”


    桓煊道:“關六帶了一百人守在勤政務本樓下, 跟著我的有三十人。”


    隨隨點點頭:“早知道該把你的亂海帶來。”


    桓煊立刻糾正她:“你的亂海。”


    隨隨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的刀怎麽會在洛陽?”


    桓煊一想起洛陽那坑人的老頭和那塊坑人的玉,便氣不打一處來,繃著臉道:“缺錢。”


    隨隨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玉色錦衣, 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果真缺錢, 兩次見你都是這身衣裳。”


    桓煊終於繃不住惱羞成怒:“不是同一身,上次是雲鶴紋,這次是小團窠紋……”


    話沒說完,瞥見她撩著眼皮笑著看自己, 桓煊便知她又在揶揄他,立即把嘴抿得死死的。


    隨隨見他臉都氣紅了,不覺輕笑出聲,瞥了眼漏壺,拿起榻邊的驚沙:“快亥時了,走吧。”


    桓煊跟著站起身。


    兩人並肩向燈輪的方向走去。


    皇帝將於亥時三刻吉時登上勤政務本樓前的燈樓放天燈,放完燈便回勤政樓中觀歌舞百戲,子時一過即擺駕回宮,太子要動手,隻有放燈前後這稍縱即逝的時機。


    但勤政樓前金吾戒嚴,兵士陳仗,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僅僅買通鷹揚衛不足以成事。


    隨隨推測太子會想辦法引起騷動,趁亂渾水摸魚,但他這次吸取了上回秋獮的教訓,這次計劃密不透風,她的手下沒能打探出詳細計劃,她沒有把握,不願將桓煊牽扯進來,於是把他支到城南,若是事有不諧,至少出城避禍近一些。


    可惜還是叫他識破了。


    隨隨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一會兒別拖我後腿。”


    桓煊揚了揚眉,從腰間解下佩刀,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


    勤政務本樓中金碧輝煌,燈火如晝,遍身錦綺的宮娥捧著金盤、銀杯往來穿梭於紗幔之間。


    樓裏遍燃香炭,春氣馥馥,絲毫感覺不到春夜的料峭寒意。


    皇帝站在闌幹前,望著樓前燈輪與燈山。


    燈輪足有二十丈高,繒彩纏裹,飾以金銀,輪上掛滿花燈,隨著燈輪徐徐轉動發出萬道光芒。燈山比燈輪更高,竹木搭出山體,遍體覆以青碧錦綺,點綴絹羅彩緞紮成的花樹,“山”上建起七層玲瓏樓閣,直入雲霄,萬盞花燈將仙樓映照得宛如琉璃仙宮,每層的簷角都懸著金鈴玉珂,在風中泠泠作響,猶如九天仙音。


    樓閣最頂層卻不是簷瓦,而是一盞巨大的七寶蓮花天燈。


    再過不多時,他便要登上“仙山”,親手點燃這盞七寶蓮花天燈,看著它冉冉升入雲天,為大雍社稷與萬民祈福。


    麵對這美輪美奐的繁華勝景,便是皇帝也不覺心潮澎湃。


    身後傳來腳步聲,皇帝回過頭一看,是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的臉龐在花燈映照下閃著奇異的光芒,今夜他的雙眼格外有神,與先前惴惴不安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向皇帝行個禮:“阿耶,吉時快到了,兒子扶阿耶下樓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照顧好太子妃。”說罷向身側的中官道:“扶朕下樓。”


    中官攙著皇帝向樓下走去,太子遭了父親冷遇,臉上沒有一點慍色,攜著妻子謹慎謙恭地走在皇帝身後,不忘提醒一句:“樓梯狹窄,阿耶小心腳下。”


    亥時一刻,樓下金鼓齊鳴,勤政樓下兩扇厚重的門扉訇然向兩旁打開,手持畫旗、羽扇的儀衛昂首闊步從門內走出來,身帔金甲,手持刀戟的侍衛護著皇帝的步輦向燈山走去。


    皇帝在山前下輦,由中官攙扶著,沿著天梯向山上攀登。


    樂工奏起《太平樂》、《上元樂》與《破陣子》,在歡欣激昂的樂聲中,連飽受病痛折磨的身軀似也變得輕捷起來,皇帝的腳步變得越來越輕快。


    他終於登上了燈樓頂端的高台,巨大的蓮花天燈就在他背後。


    他站在高台上俯瞰,隻見人頭攢動,黑壓壓的如同蟻群。他向他們抬了抬手,“萬歲”之聲猶如海浪,一層層地向他湧來。


    皇帝抬起頭,順著星河般的燈火向南眺望,目光仿佛越過城闕,越過千關,越過無數重起伏的山巒,沒入夜色深處。他忍不住熱淚盈眶,這是他的萬裏河山。


    他轉過頭,從中官手中接過火把,點燃了“燈芯”。


    火苗順著燈芯燃燒,點燃了燈下的油池。火光映得他紅光滿麵,絲帛製成的“蓮瓣”在熱氣中漸漸鼓漲,眼看著就要離開竹子製成的托架。


    就在這時,山呼海嘯般的“萬歲”忽然變了調。


    老成持重的中官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燈輪燒起來了!”


    皇帝臉色一變,望向燈輪,果見燈輪下方燃燒起來,火勢沿著燈輪往上蔓延,繒彩綺羅被熊熊烈火一點點吞噬。


    蓮花天燈終於離開了支架,向夜空中升去,蓮瓣上的金鈴叮叮作響,可沒有人看它,也沒有人聽得到。


    所有人都驚恐地望著燈輪。


    皇帝身後的千牛衛最先回過神來,即便燈輪是竹木和彩帛紮成,那火勢蔓延的速度也快得出奇,顯是有人動過手腳。


    他高呼一聲:“護陛下下樓!”便即攙扶著皇帝向樓下走。


    走到二層,忽聽“轟”一聲巨響,隻聽外頭有人高呼:“燈輪倒塌了!”


    燈輪向道政坊的方向倒去,壓塌了坊牆一隅,滾燙的燈油四處潑濺,那些花燈都成了火源,火星亂飛,火苗順著燈油到處蔓延,靠近坊牆剛好有一排囤著幹草的倉房,很快被火點燃,風助火勢,鄰近的房舍又被火舌卷了進去。


    幾乎全長安的百姓都圍在勤政樓附近觀燈,見變故陡生,個個驚慌失措。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高喊:“有凶徒砍人啦!”


    “有人持刀斧見人就砍!”


    “血灑了一地!”


    眾人大駭,一時間哪裏顧得上分辨真假,隻想盡快遠離此地,一個個四散奔逃。


    可附近本就擁擠,所有人都想逃,頓時就將接道擠得水泄不通,一時間四處都是驚呼和哀嚎,不時有人被擠得跌倒在地,便再也爬不起來,吉祥平安的盛世上元夜瞬間變成了煉獄。


    人群變作了潮水,向著一切空隙湧去。


    金吾衛和十二衛不得不分出人馬疏散人群,剩下的兵力要抵擋人潮一浪一浪的衝擊。


    皇帝狼狽不堪地爬下燈山,向前踉蹌幾步,立即有侍衛圍攏上來,將他護在中間。


    “即刻送聖駕回宮!”千牛衛統領的高聲道。


    話音甫落,便聽人群嘩然,隻見侍衛圍城的人牆被人潮衝出了一個裂口。


    車駕已備好,可出路已經被堵住,隻有先疏散百姓,等這場風暴平息。


    千牛衛統領悚然道:“請陛下先回勤政樓上。”


    皇帝沉著臉點點頭:“好。”


    話剛出口,便聽侍衛高喊:“有刺客!保護聖人和太子!”


    隨著這道聲音,四周刀劍相擊的鏗鏘聲此起彼伏。


    皇帝腿腳本就不靈便,此時更是力不從心,危急時刻也顧不上威儀,隻能讓侍衛背著他。


    可不等侍衛們護著他回到樓中,就發現已有一隊人馬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千牛衛認出他們身上的鎧甲兵刃,卻是鷹揚衛的人。


    他心頭一凜:“吳嶽,你這是什麽意思?”


    吳嶽道:“吳某自是前來救駕。”


    一邊說一邊揮刀向皇帝砍來。


    第97章 九十七


    燈輪燃起的那一刻, 隨隨和桓煊都明白桓熔要做什麽,臉色俱是一變,他們都發現自己低估了太子瘋狂的程度。


    圍繞權位的鬥爭總不免要灑血, 可是少有向手無寸鐵的百姓下手的, 桓熔是大雍的太子,這些也是他的子民, 其中不知有多少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和老人,且附近人煙稠密,最近又是天幹物燥,燈輪倒塌下來, 火勢若是蔓延開,不知有多少人要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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