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說,一邊打開食盒,親手將湯羹糕點一樣樣擺到案上。


    桓熔此時哪有胃口,心下有些不耐煩,但他還是順從地拿起玉箸,夾了個金乳酥送進口中,嚼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地吞下,擱下玉箸道:“阿娘,兒子想當麵向阿耶陳情,可那些刁奴不肯去通傳,阿耶可是還在氣頭上?”


    皇後道:“先不急著說話。單吃糕點太幹,再喝點湯羹吧。”


    桓熔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還是耐著性子拿起湯匙,舀了一勺七寶羹。


    羹湯入口,卻是又鹹又苦,他不由皺了皺眉:“這羹……”


    話未說完,他的臉色忽然一變,手一顫,玉匙落在白檀食案上,發出一聲脆響,斷裂成兩截。


    皇後道:“怎麽了?可是味道不對?阿娘記得你們小時候最愛這道羹了,每回你自己那一碗喝完還不夠,你長兄總是將他的分給你。”


    桓熔掐著自己的喉嚨,躬著背幹嘔,似乎想將吃下去的羹吐出來。


    皇後看著他漲得通紅的臉膛,冷冷道:“羹裏沒有毒。”


    桓熔怔住,緩緩直起身子:“阿娘……”


    皇後道:“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兒子,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不會相信。”


    她抬起眼,盯著兒子,眼中滿是冷酷的仇恨:“直到方才,我不得不信了。”


    桓熔身子一震:“阿娘,兒子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皇後的目光宛如利箭,仿佛要將他洞穿:“燁兒是不是你這畜生害死的!”


    桓熔道:“害死大哥的是淑妃和桓炯,兒子毫不知情,阿娘可是聽桓煊誣陷我?他恨不得置我於死地,自會想方設法栽贓嫁禍,他手眼通天,禦史台和大理寺都叫他收買了,還有東宮那些人,也叫他收買了,阿娘千萬要信我……”


    皇後冷笑了一聲:“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是眼見為實。”


    她向王遠道點了點頭。


    王遠道默不作聲地退下,不多時捧了隻銀鎏金的酒壺來。


    皇後接過酒壺,往案上的空酒杯裏注滿酒液:“這是你最喜歡的郢州富水。”


    桓熔明白了什麽,哭泣和哀求戛然而止。


    他緩緩直起身子,苦笑了一下,向內侍道:“給我打盆水來。”


    他看向母親:“至少讓我走得體麵些。”


    內侍看了眼皇後,皇後向她點點頭。


    不一會兒,內侍打了熱水,捧了巾櫛來。


    桓熔慢慢洗淨了頭臉,剃去胡須,將頭發束好,正了正衣襟,端起酒杯。


    皇後昨夜已下定了決心,可事到臨頭她才發現,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遠比想象的難。


    她的嘴唇輕輕哆嗦:“要不要見一見妻兒?”


    桓熔道:“不必了,不過徒增煩擾。”


    他看了看杯中酒液,忽然抬起頭向皇後一笑:“毒死桓燁,我從來沒後悔過。”


    皇後臉色變得煞白:“你這畜生!”


    桓熔冷笑道:“皇後娘娘隻有桓燁一個兒子,我不是畜生是什麽?”


    “你……”皇後的麵容因為恨意而扭曲,“從小到大,我何嚐虧待過你!”


    桓熔道:“是啊,你不曾虧待過我,可我無論做得多好,你都隻看得見桓燁,還記得小時候我倆畫了歲寒圖讓你品評,你起先明明說我那幅好,得知是我畫的,立即改口說桓燁那幅更佳……”


    皇後厲聲道:“這點小事也耿耿於懷,你這狹隘歹毒的畜生!”


    桓熔冷哼了一聲:“這樣的小事何止千萬,我便是在這一樁樁小事裏長大成人的。有時候我情願和桓煊換一換,做個沒娘的……”


    話未說完,皇後抬起手,一巴掌甩在兒子臉上,將他打得臉一偏。


    “閉嘴!”她怒喝道。


    桓熔卻隻是冷笑:“是,我陰險歹毒,心胸狹隘,不都是跟阿娘學的麽?你對桓炯做的那些事你敢讓大哥知道嗎?”


    他頓了頓道:“就因為高僧誇了桓炯有夙慧,沒誇桓燁,你就耿耿於懷要把他養廢,論歹毒和狹隘,誰及得上阿娘?”


    皇後渾身顫抖,咬牙切齒道:“桓炯不過是個庶子,我讓淑妃生下他就該知足了,是他自己貪心不足,妄想和燁兒比,我也沒對他母子如何,還錦衣玉食地供著他們,是他們恩將仇報!”


    她又指著桓熔的鼻子斥道:“你阿兄自小凡事都讓著你,你自己樣樣不如他卻心比天高,因嫉妒害死他,我真後悔養大你,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掐死你!”


    桓熔笑起來:“他樣樣比我強,可他如今在哪裏?還不是被我害死了?”


    皇後忍不住劈頭蓋臉地朝兒子打下去:“我打死你這孽障!”


    桓熔任由她打,繼續說道:“我就是恨他,本來我安安心心做個沒用的閑王,是他忽然跑來對我說要把儲位讓給我,過了幾日又當無事發生,繼續做他的太子。他想讓就讓,想收回就收回,天底下哪有這樣輕巧的事?”


    他瞥了一眼母親的手腕。


    皇後察覺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將袖子往下一捋,遮住腕上的疤痕。


    桓熔悠悠道:“說到底害死大哥的還不是你,要不是你以死相逼不讓他去河朔,我就用不著動他,要不是你這麽對桓炯,我要殺大哥還沒那麽容易。”


    他死死盯住皇後:“是你害死了你最心愛的兒子,是你!”


    皇後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好在宮人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桓熔接著道:“知道大哥為什麽想去河朔?你自以為對他好,其實他早就被你逼得透不過氣……”


    “閉嘴!”皇後厲聲打斷他。


    桓熔卻自顧自往下說:“他隻想離開你!大哥走的時候為什麽嘴角含笑?因為他終於擺脫你了!”


    皇後從案上抄起酒壺,揪住兒子的頭發,把壺嘴往他口中塞:“我叫你閉嘴!你胡說,燁兒是被騙了,他是誤入歧途……”


    桓熔也不掙紮,任由她將毒酒往他喉嚨裏灌。


    小半壺毒酒灌下去,桓熔痛苦地捂住肚子,身體抽搐起來。


    皇後猛然回過神來,將酒壺扔在地上,頹然地軟倒在榻上。


    桓熔倒在地上,手腳不住地抽搐,身子反彎成弓狀,模樣十分駭人。


    他仰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母親,忽然厲聲慘呼:“阿娘,兒子這條命今日還給你了!”


    話音甫落,他渾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頭一偏,終於不再動彈。


    他的一雙眼睛仍舊大張著,卻已沒了生氣,像兩顆鉛做的珠子。


    皇後捂著嘴幹幹嘔,涕淚如泄洪一般往下淌。


    王遠道趕忙上前扶住她:“娘娘節哀,保重玉體要緊……”


    皇後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殺死了燁兒,我殺死了我的親兒子……”


    王遠道忙勸道:“那是小郎君口不擇言,娘娘千萬別往心裏去,娘娘當初是為了故太子著想,怎麽能說是娘娘害的?”


    皇後緊緊抓住胸前的佛珠,口中喃喃地念著佛號,半晌終於緩過勁來:“你說得對……”


    第105章 一百零五


    廢太子的死訊傳到溫室殿, 皇帝正靠在禦榻上聽中官讀奏疏,聞言愣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張了張嘴,複又闔上, 說什麽似乎都已成了多餘。


    良久, 他拿起枕邊的絹帕拭了拭不知不覺淌到腮邊的淚,歎了口氣道:“皇後如何了?”


    來傳訊的內侍道:“回稟陛下, 皇後娘娘從清思殿出來便回了佛院。”


    中官道:“不如老奴去看看皇後娘娘?”


    皇帝想了想,搖搖頭道:“她想必已經精疲力盡了,讓她一個人好好歇息吧。”


    他沉吟片刻道:“你去趟齊王府,看看三郎的傷勢如何, 將庶人熔的死訊告訴他。若是他能下床活動,叫他入宮一趟。”


    中官領了命,便即退出寢殿。


    齊王府離蓬萊宮本就不遠,那中官快馬加鞭, 半個多時辰便到了王府。


    桓煊聽說桓熔畏罪服毒酒自盡, 沉默了半晌,方才點點頭:“孤知道了。”


    他自然明白所謂的“畏罪自盡”是什麽意思, 桓熔被囚宮中,時時刻刻有宮人內侍寸步不離地守著, 根本沒法自盡,何況毒酒又從何而來?


    他和桓熔這些年勢同水火、不死不休,若是桓熔登上皇位, 定會置他於死地, 他亦然。長兄的大仇得報,他本該覺得痛快,可當真聽到死訊的刹那,他的心還是重重地一沉, 除了茫然便是難以言表的悲涼。


    中官又道:“陛下叫老奴問問殿下傷勢如何了?可能下床行走?”


    桓煊明白他的意思,頷首道:“孤久缺定省,這就去宮中向陛下請安。”


    鄭奉禦昨日驗看他傷口,還說不宜多走動,可是另立儲君之事迫在眉睫,他必須盡快入宮麵見皇帝。


    中官見他臉上仍舊沒什麽血色,關切道:“殿下小心傷口。”


    桓煊道了聲“無礙”,便即叫內侍扶他起床,一邊吩咐人去備車。


    因為傷口尚未痊愈,內侍備的是犢車,到得蓬萊宮中已近午時。


    皇帝命人在堂中擺膳,父子相對而坐,都沒什麽胃口,用了些清淡的粥點湯羹,皇帝便叫人撤膳奉茶,隨即屏退了宮人內侍。


    皇帝眼皮發紅微腫,時不時用手巾擦拭一下眼角,儼然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道:“二郎做出糊塗事,我恨不得親手殺了這逆子,可他當真去了,我心裏又空落落的……”


    桓煊看著父親這般推心置腹的模樣,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他知道他想聽什麽話,無非就是桓熔悖逆天倫,自取滅亡,怪不得任何人。


    可他卻說不出這樣的話,隻是垂下眼簾道:“陛下節哀。”


    皇帝又掖了掖眼角,看著三子道:“朕這幾日與朝臣商議一下,便命人擬立儲詔書。”


    桓煊躬身下拜:“兒子文不成,武不彰,不堪擔此重任,請父親三思。”


    皇帝一看三子的神色,便知他不是假意推辭,是真的不想要這儲位。


    他臉色微沉:“你能不能擔起重任,朕很清楚。”


    桓煊道:“兒子麵有瘡疤,若為儲君,有損天家與朝廷威儀。”


    皇帝臉色越發陰沉:“朕還沒追究你這道傷是怎麽來的,你還敢提?”


    桓煊沉聲道:“兒子自毀顏麵,目無君父,大逆不道,請陛下另擇賢明。”


    話音甫落,隻聽“砰”一聲,皇帝重重一拍茶床,震得青瓷茶杯中的茶水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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