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斷然道:“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做到。”


    桓煊雖然知道她是為了斷了自己的念頭才說得這樣決絕,可心肝還是一起隱隱作痛。


    他平複了一下心緒道:“你不在乎也無妨。”


    隨隨輕輕歎了口氣:“殿下這是何必。”


    桓煊道:“我放棄儲位不是為了你,隻因這並非我所願。”


    他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我從來不在乎太子之位,和桓熔相鬥,一來是為自保,二來是不願大哥死得不明不白。”


    隨隨道:“你半路出家,短短幾年便執掌神翼軍,平定四鎮和收複淮西都是不世之功,任何一個將領立下其中一件功勳都足以名垂青史。”


    桓煊眼中閃著欣然的光:“蕭將軍當真這麽覺得?”


    隨隨頓時後悔自己一不小心誇了他。


    桓煊道:“若說我有什麽用武之地,大約也就是馳騁沙場、鎮守邊關,這些事去了河朔也能做,留在朝中反而做不了。”


    隨隨無法反駁,做了太子和皇帝,即便領兵親征也隻是坐鎮後方鼓舞士氣,不可能以千金之軀冒險,若是不做太子,他更不可能掌兵。


    “陛下不會放你走,”她道,“不管走到哪裏你都是唯一的嫡皇子。”


    桓煊道;“除非我不再是桓家人。”


    隨隨心頭一凜:“你……”


    桓煊接著道:“齊王不可以出走,但齊王可以死。”


    這的確是他放棄儲位離開京城的唯一方法,可這也意味著他放棄桓氏賦予他的一切權力、名位、尊榮。


    隨隨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桓煊道:“你放心,我做這些並非為了你,是為了成全我自己。”


    他話鋒忽然一轉,正色道:“我隻是聽說那裏有位蕭將軍用兵如神、戰無不勝,難免心生仰慕,想親眼看一看是否真有那麽神。


    “我想著,若是能和那位蕭將軍一起縱馬邊關,馳騁疆場,看長沙落日,聽山城畫角,閑敲棋子吟夜月,定然是賞心樂事。若是從此以後每一場戰役都能同袍,每一片風景都能同賞,更是不枉此生了。”


    隨隨琥珀色的雙眸微動,如微風吹皺春水。


    桓煊胳膊一撐,從榻上坐起,趁她不備拉起她的手,將琉璃燈塞進她手中。


    隨隨垂眸看了看掌中的小燈,忽然淺淺一笑,將燈向他懷中一拋。


    桓煊立即接住:“你還是不信我?”


    隨隨挑了挑眉:“找我放燈時帶來,自己的物件自己管著。”


    桓煊一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你答應了?”


    隨隨道:“我隻答應你放燈,能不能和我同袍得看你的本事。”


    桓煊隻覺整個人似要飄飄然飛到天上。


    緊接著他便覺背上一痛,輕嘶了一聲:“綏綏,我背上的傷口好像真的裂了。”


    他蹬鼻子上臉道:“綏綏,你幫我瞧瞧……”


    隨隨瞟了他一眼:“末將要入宮謁見,殿下請自便吧。”


    第108章 一百零八


    隨隨起身便要走, 桓煊叫住她道:“等等。”


    隨隨轉過身,無可奈何道:“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桓煊道:“你入宮辭行,隻見陛下?”


    隨隨點點頭道:“皇後娘娘潛心修佛, 聽說最近玉體欠安, 我便不去叨擾了。”


    桓熔的幕僚已供出故太子亡故的真相,皇後一定也知道了, 親手養大的二子殺害同胞兄長,她一定大受打擊。何況桓熔起殺心是因為桓燁讓位不成,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她而起,皇後此時最不想見的大約就是她。


    桓煊略微鬆了一口氣:“你見過陛下便盡快出宮, 別在宮中多逗留。”


    隨隨聽他似乎話裏有話,不過還是頷首道:“我知道。”


    桓煊見她仍舊不明所以,隻好直言:“這次入宮,一應飲食你都不要碰。”


    隨隨抬了抬眉毛, 她一向算得謹慎, 但皇帝和朝廷本就不能輕易動藩鎮,如今都在為廢太子案和立新儲之事費神, 更沒有理由對她下手。


    但桓煊這般如臨大敵,一定有他的理由。


    桓煊不想讓她知道長兄當年受母親脅迫, 不得不放棄她。盡管他嫉妒得發瘋,卻不忍心讓她心底最完美最珍貴的東西有一絲裂紋和缺憾。


    他隻是道:“如今太子被廢,新儲未立,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 也許是我杯弓蛇影,但小心謹慎些總是不錯的。”


    皇後那句話始終縈繞在他心頭,令他有些不安。他或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母親的為人,以她的性子一定會遷怒綏綏, 好在她這幾日才得知真相,倉促之間也來不及謀劃什麽大動作,便是要害綏綏,也隻能用些陰暗手段,在飲食中下毒是最方便的。


    但蕭泠也不是等閑之輩,眼下她有了戒備之心,要害她絕沒有那麽容易。


    桓煊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杞人之憂。


    隨隨道:“好,我會多加小心。”


    頓了頓道:“殿下可有別的吩咐?若無他事,我真的要走了。”


    桓煊站起身:“我送你。”


    隨隨哭笑不得:“不是說傷口裂了嗎?”


    桓煊道:“你離京前我就不來找你了。”


    隻要他一天還是齊王,他們就不能走得太近,免得節外生枝。


    隨隨撩了撩眼皮:“殿下安心養傷吧,傷口崩裂潰爛可不是小事。”


    桓煊順勢道:“你就這麽擔心我?”


    隨隨不知他這涎皮賴臉的做派是跟誰學的,想了想,大約是和桓明珪廝混久了近墨者黑。


    她懶得理會他,轉身便出了廳堂,快步往台階下走去。


    桓煊望著她的背影融化在如煙似霧的雨絲中,心仿佛也跟著一點點融化成了春雨。


    ……


    事實證明桓煊的擔心的確是杞人憂天。


    隨隨入宮謁見沒有遇上任何不測。


    皇帝纏綿病榻多日,見她時形容憔悴、精神不濟,不到兩刻鍾時間便有些支撐不住。


    聽聞她即將離京,他也隻是出於客套挽留了幾句,見她執意要走便作罷了。


    他又道:“朕近來舊疾發作,恐怕不能親自相送,朕命禮部安排,設宴長樂驛,令獲百官為蕭卿設宴踐行。”


    隨隨一禮道:“多謝陛下厚恩,臣愧不敢當,諸位同僚政務繁忙,且宴飲靡費,實無必要。”


    皇帝又客套了兩回,隨隨堅辭不受,他便頷首道:“既然蕭卿堅辭,朕就不同蕭卿見外了。等卿明年元旦入朝再敘。”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若朕明年還在……”


    隨隨忙道:“陛下福壽無疆。”


    皇帝擺了擺手,苦笑道:“蕭卿不必安慰朕,朕的身子如何,朕心裏一清二楚,左不過苟延殘喘罷了。”


    隨隨能感覺到太子謀逆案後,皇帝的精神便開始頹靡。


    曾經勵精圖治、宏圖大略的帝王,如今已徹底成了個衰朽沮喪的老翁。


    她沉默片刻,起身行禮道:“陛下請保重禦體,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瞥了眼她麵前茶床上一動未動的茶湯,點點頭道:“朕便不留你用膳了。”


    說罷向中官點頭示意。


    片刻後,幾個內侍捧了幾床金銀器物、數匣明珠寶石並幾箱貢品香藥來。


    隨隨道:“此次入京,陛下幾次三番賞賜,臣實在愧不敢受。”


    皇帝道:“你別推辭,這不過是朕一點心意。”


    他頓了頓道:“蕭卿不但是大雍的功臣良將,亦是朕故交好友之女,你就當這是長輩給你添妝之用。”


    隨隨眼中掠過一絲訝然。


    皇帝道:“收下吧,就算全我一份心意。”


    隨隨拜道:“謝陛下賞賜。”


    皇帝道:“你不日離京,想必還有許多事,朕就不留你了。”


    隨隨退出皇帝寢殿,坐上禦賜的輦車,剛行出殿門,便看見皇後鳳輦往溫室殿行來。


    隨隨降輦避至道左,躬身行禮:“末將拜見皇後娘娘。”


    皇後命內侍停輦,撩開錦帷,淡淡看了她一眼:“蕭將軍別來無恙?”


    隨隨雖有預料,但親眼見到她慘悴衰老的模樣,還是不由暗暗驚心:“承蒙娘娘垂問,末將一切都好。”


    皇後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頓了頓道:“蕭將軍難得入宮,不如留下用晚膳。”


    隨隨道:“多謝娘娘恩賞,隻是末將尚有冗務在身,隻能拂了娘娘盛意。”


    皇後沒再堅持:“不知蕭將軍今日入宮所為何事?”


    隨隨答道:“回稟娘娘,末將兩日後啟程,特來辭行。”


    皇後詫異道:“這麽快?”


    旋即道:“蕭將軍不在京中多留幾日麽?”


    隨隨道:“末將忝居使職,邊關防務在身,請恕不能久留。”


    皇後點點頭道:“有勞蕭將軍了。”


    隨隨道:“娘娘言重。”


    皇後淡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那本宮便預祝蕭將軍旅途平安,一路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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