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桀驁不馴的三子,皇後眼中閃過一抹陰鷙之色,隻要有蕭泠這軟肋在,她就不怕他不服軟。


    本來她還沒有必定成事的把握,但那天在溫室殿外遇見蕭泠,她便知道老天都在幫她。


    她一眼就能看出她已中毒,這種毒物初時的症狀和脈象都類似風寒,但中毒者的雙目會微微充血,脖頸有細疹——很多人都不會留意,隻當是困倦致使雙目發赤、疹子是由風寒體弱引起,尤其是細疹,數日後便會消退,甚至連尚藥局的醫案中也沒記下這兩個特征。


    在世的人中大約隻有她知道這個秘密,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那種毒藥引發的症狀,因為隻有她會敏銳地注意到燁兒身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他病重時也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榻前,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衰弱枯萎,看著生機一點一滴從他身體裏流逝。


    皇後揉了揉額角,回身望了一眼皇帝的寢殿,紅日即將西沉,如血的殘陽把琉璃瓦鍍成一片輝煌耀目的金紅。


    皇後撥動手中雪白的硨磲佛珠,自言自語道:“晚課的時辰快到了。”


    說著向西配殿走去,因她近來一直在溫室殿中侍疾,皇帝命人從寶光寺請了尊金佛來,將西配殿布置成佛堂,免得她為了做早晚課來回奔波。


    皇後走進佛堂,屏退宮人和內侍,闔上門扇。


    檀煙繚繞的大殿中隻剩下她一人,皇後終於雙膝一軟,跪伏在佛像前,輕聲啜泣起來。


    ……


    桓煊到溫室殿時,正是皇後做晚課的時辰。


    皇後虔心禮佛,早晚課時任誰也不能打攪。


    桓煊卻似全然忘了這規矩,徑直向西配殿走去。


    王遠道忙迎上前來:“啟稟殿下,娘娘正在做晚課,還請殿下先去朵殿用杯茶,娘娘做好晚課便請殿下去說話。”


    桓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王遠道隻能硬著頭皮攔住他:“殿下,娘娘晚課時不喜有人打擾……”


    桓煊頓住腳步。


    王遠道暗暗鬆了一口氣。


    卻不想桓煊掀了掀眼皮,二話不說從腰間拔出佩刀。


    王太監隻聽“鏘”一聲響,瞥見寒光一閃,不等他回過神來,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桓煊冷冷道:“不知皇後娘娘喜不喜歡佛堂前灑上狗血。”


    冰冷的刀鋒抵著脖頸,齊王的眼神比刀鋒更冷,王太監從未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鐵青著臉,顫聲道:“老奴該死,殿下恕罪……”


    桓煊冷哼了一聲,還刀入鞘。


    王遠道踉蹌著後退兩步,雙股打顫,一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


    桓煊不去理會那為虎作倀的老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佛堂前,“砰”一聲推開門扇。


    殿中檀香氤氳,蓮花燈散發出幽幽的光芒,佛像端坐蓮花台上,微微低首,似在用悲憫的眼神俯瞰芸芸眾生。


    皇後正端端正正地跪在佛像前,她已拭淨了淚痕,緊闔著雙目,神色莊嚴,隻有微微紅腫的眼皮能看出哭過的痕跡。


    聽見動靜,她並未回頭,手裏撥動著念珠,口中念著經文。


    桓煊走上前去,淡淡道:“皇後娘娘成日念經,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麽?”


    皇後雙手一頓,睜開雙眼:“我說過你會來找我的,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桓煊道:“為何要對她下手?”


    皇後將最後一段經文誦完,這才緩緩站起身:“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去堂中。”


    桓煊道:“娘娘既做得出這些事,難道還怕佛祖聽到?”


    皇後眼中閃過一抹慍色,隨即替之以慈和:“誰叫你不聽勸,阿娘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雖然這些年你我母子多有隔閡,但你終究是我的骨肉,我自然要替你著想,為你籌謀。”


    桓煊道:“娘娘以為害死蕭泠就能逼我就範?”


    皇後扶了扶鬢發,寬容地一笑,仿佛隻是被個不諳世事的稚子無意頂撞了一下,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害她性命做什麽,”她嗔怪地看了眼兒子,“她身份非同一般,若是輕易動她,引起三鎮叛亂,我豈不成了大雍的罪人?”


    她頓了頓道:“你放心,此毒並非無藥可解,她中毒不深,毒發後一個月內不會有性命之危,隻要服下解藥,悉心調養,將體內餘毒清除幹淨,對身體不會有什麽傷害。阿娘隻是因你做出不智之舉,不得不略施手段……”


    桓煊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此言當真?”


    皇後道:“你父親聽信庸醫,貽誤病情,如今病勢沉重,清醒的時候越來越短,六郎和七郎又染上時疫,眼看著藥石罔效……”


    桓煊聞言瞳孔一縮,他雖然與庶弟們不親近,但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若說皇後向皇帝下手是為了不讓儲位旁落,雖狠毒,總算有理由,但六皇子和七皇子尚未成人,也不曾做過什麽,在朝中更無根基勢力,她迫不及待要他們的命,甚至不能稱之為自保。


    除掉兩個庶子對她而言也許和殺死兩頭羔羊差不多。


    皇後用潔白無垢的手指輕輕撥動著佛珠,全然沒有心虛愧疚之色:“國不可一日無君。”


    桓煊遍體生寒:“皇後娘娘手段高明,何不效法前朝昭文太後故事。”


    皇後笑道:“昭文太後無所出,隻能扶立庶子登基,垂簾聽政。我有個文武雙全的兒子,為何還要越俎代庖?何況明皇帝親政後,昭文太後是什麽下場?”


    桓煊道:“皇後如今這樣逼迫我,就不怕我登基後效法明帝?”


    皇後笑道:“本朝不比前朝,□□以孝道治天下,你總不能送本宮去守皇陵。何況阿娘知道你的為人,你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長兄的恩情你念了這麽多年,阿娘不得已拆散你和蕭泠,不過是為你好。


    “待你秉鈞執軸幾年,嚐到了政出一人、萬民景仰的滋味,便知阿娘今日的用心良苦。”


    她輕輕歎了口氣:“當年你伯父讓出儲位,你父親亦頗為忐忑,害怕難當大任。他年輕時並非戀棧之人,後來如何,你也看到了。”


    桓煊道:“皇後想讓我變成第二個陛下?”


    皇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的骨肉,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縱然你如今怨我,我也不能看著你行差踏錯,這是為人母的責任。你生在天家,也有你自己的責任。”


    桓煊聽她提到“責任”兩字,隻覺荒謬到可笑,於是他便笑了:“受教了。”


    皇後悠然道:“自然,你若一意孤行,執意不肯聽我逆耳忠言,放任蕭泠毒發身亡,引得三鎮與朝廷為敵,棄社稷萬民於不顧,我也沒有辦法逼你。”


    她胸有成竹地望著兒子:“但阿娘知道你不會的。”


    她看著兒子的眼裏的光漸漸暗淡,看著他的眼神一寸寸灰敗下來,感到難以言喻的暢快,猶如飲下甘醴。


    自從長子為了蕭泠忤逆於她,皇後便覺自己這一生分崩離析成了一把沙子,不停地從她指縫中流走,她越是拚命攥緊,沙子流得越快。


    看著三子痛苦的神情,她感到手中的沙子多年來第一次停止流動,重新凝實,盡管凝成一塊尖石,割得她掌上血肉模糊,可至少她又重新握住了點什麽。


    “你可以仔細想想,”皇後將佛珠掛回胸前,好整以暇道,“這麽大的事,深思熟慮是好的。”


    桓煊的神色越發痛苦,皇後靜靜地欣賞著,好像在欣賞一頭困獸在籠中掙紮。


    良久,桓煊道:“好,我答應你,把解藥給我。”


    皇後臉上滿是欣慰之色:“阿娘知道你是個乖孩子。不必著急,蕭泠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性命之虞。待你順利繼位,我自會信守諾言,將解藥給你。”


    桓煊道:“皇後難道還怕我會出爾反爾?”


    皇後和藹道:“不是阿娘不信你,隻是擔心你一時糊塗做出傻事來。”


    她向外望了一眼:“去看看你父親吧。”


    桓煊一言不發地走出佛堂,向皇帝的寢殿走去。


    ……


    皇帝的身子骨比料想的更孱弱,陷入昏迷後,他隻撐得不到三日便駕鶴西遊,未及立下新儲,亦未留下遺詔口諭。


    戰功赫赫的齊王以嫡長身份成為當仁不讓的新君,繼位於大行皇帝靈柩前。


    第111章 一百十一


    大行皇帝停靈在太極宮太極殿中。


    靈堂中絳幡高懸, 禦床設在楹間,大行皇帝已換下死衣,覆上了大殮衾。氣候已有些熱了, 床下置了冰, 絲絲冒著白氣。堂中烏壓壓地跪滿了人,汗味混雜著龍涎、沉檀的香氣, 還有隱隱約約的屍臭,令人幾欲窒息。僧道們嗡嗡的誦經聲更讓人頭暈腦脹、昏昏欲睡。


    帝後伉儷情深,皇後自大行皇帝駕崩便粒米未進,隻用了些稀薄粥湯, 大行皇帝更衣、沐浴、理須、剪甲等一應事,她都親力親為,不肯假手於人。


    小殮禮後,新皇繼位, 她便有些支撐不住, 跪在靈柩前臉色青白,搖搖欲墜。


    新帝孝順, 便即勸太後去配殿中歇息,太後堅辭, 新帝再請,百官都勸太後保重玉體,太後這才讓兒子攙扶著去了配殿。


    太後躺在榻上, 慢慢地飲下一碗山參鹿茸湯, 這才屏退下人,向兒子道:“如今你已登基,後宮不能一直空著,待你父親大祥, 便該立後冊妃了。”


    她頓了頓道:“對了,我已將阮三娘安置在報德寺中。眼下你剛繼位,朝臣的眼睛都盯著你,過了這段時日,便給她換個身份入宮吧。”


    太後說著莞爾一笑:“她與蕭泠是表姊妹,又與你一同長大,你起初看上的也是她,既然你與蕭泠有緣無份,當作慰藉也好。”


    桓煊神色漠然:“太後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太後嗔怪似地看了三子一眼:“你放心,我既答應你在登基後便將解藥給你,自然不會食言。”


    她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青瓷小瓶遞給他:“叫人給蕭將軍送去吧。”


    桓煊卻不立即去接,隻是冷冷地看著她:“我有一事不明,望太後解惑。”


    太後目光微動:“你說。”


    桓煊道:“毒是何時下的?”


    太後笑道:“解藥已給你,問這些事有何用。”


    桓煊道:“兒子隻是不解。”


    “罷了,”太後從榻上坐起身,“你我母子,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她頓了頓道:“是她入宮辭行那日,在你父親寢殿中用了點糕餅菓子。”


    桓煊點點頭:“原來如此,太後果然好手段,連蕭泠那樣警覺的人都著了道。”


    太後微微一笑:“我畢竟是你們的母親,她的防備心難免弱一些。”


    桓煊接過藥瓶,拔開軟木塞,隻見裏麵裝著半瓶朱砂色的小藥丸,每顆隻有紅豆大小。


    他倒了兩顆出來,在掌心滾了滾,若有所思道:“她是重情之人,想必也不會提防我的親信送去的藥。”


    太後臉色一僵,隨即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仿佛他在說笑話:“莫非你懷疑這藥有毒?”


    桓煊不說話,隻是目光如刀地看著她。


    太後麵露慍色:“你若不信,便找條狗或找個人來試一試,看看究竟有沒有毒……”


    桓煊打斷她道:“不必,我試就行。隨便找個未中毒的人來,自然不會有事。”


    太後神色一凜:“你……”


    桓煊不等她把話說完,便要將掌中的藥丸往口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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