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毒剛發作時來勢洶洶, 可高熱並未持續太久,沒幾日就變成低熱,沒有什麽痛楚, 就是渾身上下沒什麽力氣, 總是犯困,若非隨行的大夫診出有中毒之相,還在皇後給她的藥師經中找到極細的毒粉和毒物熏染的痕跡,她可能會誤以為自己隻是風寒加上春困。


    她看得出皇後對她有怨, 但不曾想到她的恨意這樣深,不惜將愛子的遺物當作下毒的工具,她更想不到她帶發修行、“虔心”禮佛這麽多年,竟然會褻瀆神明,在佛經中下毒。


    不得不說皇後算得頗準,若那佛經不是桓燁的遺物,她多半根本不會打開,若那卷帛書不是佛經,她也未必會這麽理所當然疏忽大意。


    春條道:“娘子放心,齊王殿下……”


    話出口她才想起如今齊王殿下已經登基成了新帝,先帝的訃告和新帝登基的詔書幾日前就快馬發往各州縣,他們住在驛站,早就得到了消息,何況蕭泠在長安城裏還埋著不少眼線。


    “陛下那麽聰明,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她安慰道,可聽上去自己也沒什麽信心,“尚藥局有那麽多厲害的醫官,既然知道了是哪種毒,一定能配出解藥……”


    隨隨笑著點點頭。


    她自然知道春條隻是安慰她,當初桓燁中的就是這種毒,以一國儲君之尊,尚藥局一眾醫官卯足了勁也沒能救下他,她這回想必是凶多吉少。


    一個年紀輕輕的武將不能戰死黃沙、馬革裹屍,卻要在京畿的驛館中等著生命一點一滴流逝,自有無限的悲涼,她直到如今才切身體會到父親當年的不甘和無力。


    可事已至此,她更擔心的是三鎮和朝廷兵戎相見,薛郅之亂才過去不久,這時候若是再來一場禍亂,定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麵。


    因此她將中毒的消息捂得嚴嚴實實,隻有幾個親信知道內情,其餘侍衛都道她是風寒突然發作,這才在驛館中多逗留幾日。


    她已對解毒不抱什麽希望,也打定主意要將中毒的秘密帶到泉下,對外隻稱病故。


    她不願給身邊人徒增悲傷,即便知道時日無多,還是如往常一樣與他們說笑,仿佛她得的真是一場不日便會痊愈的風寒。


    春條與她相識多年,哪裏猜不到她的心思,越是看她故作輕鬆地微笑,心裏越是酸澀,眼中不知不覺又蓄滿了淚。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藥應該煎好了,奴婢去廊下看看。”


    說著起身退到屏風外,連忙用手背揩了揩眼淚。


    她剛走到廊下,迎麵遇見一身勁裝、腰配長刀的田月容。


    “大將軍眼下如何?”田月容看著鎮定,但眉宇間有幾分焦急,蕭泠身邊的親衛近來都是如此。


    春條垂下眼簾,搖搖頭,隨著她搖頭的動作,一顆淚珠搖落下來。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頭,本來渾圓的肩頭薄削不少,連下巴頦都尖了。


    “春條姊姊也歇歇吧,”田月容道,“大將軍身邊不缺人伺候。”


    蕭泠總覺得春條比她嬌多了,他們與其說是主仆,倒更像姊妹。


    春條道:“我心裏亂得很,手裏有點事做倒好些,回屋躺著也是胡思亂想。”


    田月容暗暗歎了口氣,點點頭:“你自己小心些,別到時候娘子好了,你卻累倒了。”


    春條別過臉去,從腰間抽出手巾揩了揩眼睛:“隻要娘子能好,我累一些又算什麽。”


    她吸了吸鼻子,滿懷希冀:“陛下那裏可有什麽消息?”


    田月容:“天子在太極宮中,寢殿四周禁衛森嚴,我們的人進不去,不知裏麵什麽情況。”


    春條道:“關統領那邊也沒有消息嗎?”


    田月容道:“也沒有,宮裏沒有消息來,關統領隻是每日派人將大將軍的消息送去宮裏。”


    關六郎奉命領了一隊侍衛守在昭應驛,按說他是桓煊親信,與太極宮應當有聯絡,可連他也對宮中眼下的情勢一無所知。


    “你別太擔心了,大將軍在戰場上好幾次九死一生,”田月容道,“這次也能逢凶化吉的。”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信,戰場上是明刀明槍,不比下毒這種鬼蜮伎倆,躲得過前者,未必不會栽在後者上。


    一國皇後、太後竟對執掌雄兵、威震一方的節度使用這樣不入流的手段,真是叫人不齒。田月容恨不得領兵衝進宮去將她千刀萬剮,奈何為了大局不得不忍。


    “我去看看娘子。”她道。


    話音甫落,她忽然側耳傾聽:“我似乎聽見了馬蹄聲。”


    春條心中燃起希望,可又生怕再一次落空:“許是投宿的官差,或是過路的行旅。”


    田月容道:“多半是。”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向院外走去:“我先去看看。”


    不多時,馬蹄聲越來越近,顯是往驛館來,聽著總有十來人。


    春條心跳驟然加速,不一會兒,院外響起腳步聲。


    兩人推門而入,一個是田月容,另一個卻是桓煊的親衛宋九郎。


    春條既驚且喜:“宋大哥!”


    宋九郎平日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意,此時卻是說不出的疲憊。


    他勉強笑了笑:“春條姑娘,許久不見。”


    春條道:“可是陛下那邊……”


    宋九郎道;“陛下派我給蕭將軍送解藥來。”


    春條雙眼倏地一亮,隨即湧出眼淚,顫聲道:“當真?”


    宋九郎點點頭,從袖中取出用蠟封好的瓷盒,看了看盒子,目光中閃過一絲遲疑和痛苦,不過還是將盒子交給了田月容:“這便是解藥,請給蕭將軍服下吧。”


    他頓了頓道:“藥已由奉禦試過毒了,可以請大夫再驗一驗。”


    田月容接過瓷盒道了謝:“宋統領鞍馬勞頓,請去歇息一會兒,用點酒食,在下先伺候大將軍服藥。”


    說著叫來個年輕侍衛吩咐道:“帶宋統領去用膳。”


    宋九郎知道蕭泠的親衛謹慎,定要讓大夫再驗一次毒,他在這裏恐怕多有不便,遂道:“在下便卻之不恭了。陛下還在下帶了幾句話給蕭將軍,還有一樣東西要親自交給將軍,待將軍方便時,勞駕田統領通稟一聲。”


    說罷便跟著那侍衛走了。


    等大夫驗過毒,春條方才將藥送進去給隨隨服下。


    隻這一會兒功夫,隨隨又已昏昏欲睡,服了藥之後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翌日清晨。


    一睜開眼,春條和田月容都守在她床前,巴巴地望著她。


    “娘子覺得如何?”春條道。


    隨隨啞然失笑,雖說是解藥,也不是服下去便立竿見影的,她仍然感到虛弱無力,不過還是不忍潑他們冷水:“好多了。”


    春條見她還是有氣無力的,心下不由懷疑那解藥究竟靈不靈,不過若是連這藥都無效,他們便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田月容道:“陛下還送了一張藥方來,已叫沈大夫看過了,是養肝解毒的良方,娘子配合解藥服上一段時日。”


    隨隨點點頭:“好,宋統領走了麽?”


    田月容道:“宋統領昨夜下榻驛館中,他說陛下命他帶了幾句話給將軍。”


    隨隨道:“扶我起來洗漱更衣。”


    田月容道:“大將軍要不要再歇息會兒?”


    隨隨道:“無礙。”


    洗漱更衣畢,隨隨讓春條扶她到堂中,請了宋九郎來。


    宋九郎前一夜顯然沒睡好,臉色青白,雙眼中滿是血絲,與隨隨印象中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侍衛判若兩人。


    她一眼就看見案上巴掌大小的紫檀匣子,目光動了動。


    “小人拜見蕭將軍,”宋九行個禮道,“大將軍好些了麽?”


    隨隨點點頭:“已好多了,多虧陛下賜藥,有勞宋統領奔波。”


    宋九郎道:“將軍言重,能為將軍略效微勞是小人之福。”


    隨隨向那隻匣子看了一眼:“陛下可有什麽吩咐?”


    宋九郎道:“陛下命小人帶幾句話給大將軍。”


    他頓了頓,盡量不讓聲音顫抖:“陛下說時移事易,當初立下放燈之約時低估了自己的戀棧之心,直到皇位擺在眼前才知權勢在他心裏的分量。”


    宋九隻覺字字如刀,每說一字都割在他心上,可他不得不說下去,還不能露出異樣神色。


    他從案上拿起匣子,呈給蕭泠:“陛下說,與大將軍的放燈之約隻能作罷,本該親自向蕭將軍致歉,奈何朝政繁忙,不便前來相送,隻能令屬下代為轉達,望蕭將軍永享嘉福,長樂無極。”


    隨隨接過盒子,輕輕打開,隻見織錦墊上臥著盞琉璃蓮花燈,仍舊玲瓏剔透,可惜已摔碎了。


    她不忍看第二眼,匆匆闔上蓋子,微垂眼簾:“我知道了,請宋統領轉告陛下,望陛下保重禦體,末將遙祝陛下福澤延綿。”


    宋九郎道:“多謝蕭將軍,小人定然將話帶到。”


    隨隨對著匣子看了許久,將這盞殘破的琉璃燈放進箱籠中。


    她當然不相信所謂的戀棧和貪慕權勢,桓煊這麽說不過是要她死心,或許是太後用解藥逼迫他就範,也或許是她故技重施,以性命相逼,以孝道壓人,讓桓煊不得不聽從。


    但無論有什麽內情,都已成了定局。


    宋九郎辭出堂中,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陛下令他切不可露出馬腳,可要穩住心神談何容易。


    臨走前陛下將他叫到禦榻前交代他那番話時,他感到疑惑:“若是蕭將軍不信怎麽辦?”


    陛下隻是笑道:“她那麽聰明,當然不信,可我不去見她,她難免要懷疑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那樣同她說,又把琉璃燈砸碎了給她,她便會以為我是想讓她死心,這才避而不見……”


    “可她早晚要知道的。”宋九道。


    “能瞞幾日算幾日。”桓煊道。


    她眼下需要安心修養,太後給他的湯藥方或許還能替他延上一兩個月性命,到那時她的毒解了,身子調養好了,便是知道了難過一陣,也不會有多大妨礙。


    ……


    隨隨在驛站中又歇息了半個月,庭中的梨花開了又謝,不覺已是陽春。


    那解藥確實有效,服下三日,持續多時的低熱便消退了,配合桓煊送來的藥方又服了十多日,她的脈象已漸漸恢複正常。


    雖然身體還有些虛弱,但坐馬車慢慢行路已無大礙。


    終於到了啟程的日子。


    隨隨由田月容攙扶著登上馬車。


    車帷降下,隨隨靠在廂壁上,她的手邊放著個巴掌大的琉璃燈。


    自那日起她再也沒有打開過盒蓋,可那一瞥似乎已將琉璃燈破碎的模樣印刻在了她腦海中。


    車輪轆轆地滾動起來,馬車漸漸駛出驛館,上了驛道。


    不知為何,連日來她心裏總是有種莫名的不安,仿佛漏算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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