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家老宅。


    剛到飯點,小廝就遞來了外頭的消息,聽到金香樓這樣的盛況,在座的寧家眾人互相對望了一眼,最後看向坐在主位的寧家老太爺。


    老太爺今年七十有二, 鶴發白須,精神氣卻還十足。


    他如今早不管事, 在家裏寫字作畫如閑雲野鶴一般,但顯然,他依舊是寧家最有話語權的那位,就連如今珍饈齋的掌權人,寧家二爺也得聽他的話。


    “爹,您怎麽看?”寧二爺在一旁恭謙問道。


    寧老太爺捋了一把長須,沉吟一會才道:“沒想到金香樓居然到了如今還能有這樣的一天。”他見過金香樓的盛況, 甚至與故去的阮老太爺還有些交情,看著當初大魏皆知的酒樓走向落寞,雖然也曾因為少了競爭對手而感到慶幸,但終究還是有些遺憾的。


    尤其人到了這個年紀, 對這些虛名看得就更加淡了。“他們和我們走的不是一個路線, 不必掛懷。”


    這就是讓他們不用管了。


    相比金香樓, 他更關心的還是寧宥,他的長孫,他皺眉問身後隨侍, “宥兒呢?為什麽現在還沒出來?”


    隨侍看了一眼旁邊的寧二爺,見他依舊恭恭敬敬垂著頭坐在一旁,猶豫一會才輕聲說,“少爺好像又去楚樓了。”


    楚樓,江陵府最大的青樓。


    寧老太爺一聽這話,果然氣得拍了桌子,怒斥道:“這個混賬!”


    寧二爺見此,又是撫背又是遞茶,嘴裏溫聲勸道:“宥兒還小,貪玩一些也正常。”


    “貪玩!”


    寧老太爺火氣未散,漲紅著臉罵道:“他十三歲那年就做出這樣的混賬事,我原本還以為當年那一頓家法能讓他聽話一些,沒想到他如今是變本加厲!”說完又紅了眼眶,“他爹在他這個年紀早就能打理產業了,他呢?這讓我以後怎麽把寧家交給他。”


    旁邊的寧二爺一聽這話,溫和謙遜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鷙,但也隻是一瞬,他便又笑道:“宥兒還小,回頭您和他好好說,他肯定是聽的。”


    “再不然,不還有我在一旁輔助他嗎?”


    寧老太爺長歎一口氣又搖搖頭,連用飯的心情都沒了,讓隨侍扶著自己回房,等他走後,其餘寧家眾人紛紛道:“爹真是越老越糊塗了,二哥管家管產業管得挺好的,非要把咱們家交給那小子。”


    “那小子除了喝酒睡女人還會做什麽?”


    “就是就是,也不知道爹是怎麽想的?”


    屋子裏鬧鬧哄哄,全是誇寧二爺貶寧宥,寧二爺等他們說了一會才出聲阻攔,“好了,爹自是有他的考量,而且咱們家原本就有這個規定。”他說得溫和無私,可等他吃完飯出去的時候,立刻拉下臉,壓著嗓音罵道:“我為寧家辛辛苦苦幾十年,那個老東西居然還記著他那個孫子!”


    事關老太爺,身後長隨自是不敢隨意搭話。


    好在寧二爺也隻是氣急敗壞了這麽一會,很快又沉聲問道:“寧宥那小子真在楚樓?”


    “是,小的親自派人去查過,點的還是樓中那位雲煙姑娘。”長隨恭聲回道。


    寧二爺負手站在庭院中,目光望向遠處,嗓音陰沉,“他要真這麽紈絝風流,我倒是還能留他一條命,保他富貴。”


    長隨心下暗驚,“您的意思是……覺得大少爺在做戲?”


    “誰知道呢?”寧二爺嗤道:“畢竟他從前可是咱們寧家孫輩中最出色的那一位,比起我那早死的大哥都不遑多讓。”


    ……


    楚樓最好的廂房中,一個穿著黑色金紋長袍的男人靠坐在長榻上,他側著身,支著一條腿,雙目微合,伴隨著屋中琴女的歌聲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幾上輕點著。


    琴女一曲完畢,見榻上男人依舊不曾睜眼,嘟起嘴唇,扭腰倚了過去,“寧公子怎麽都不理奴家。”


    男人生得極為穠麗,薄唇,長眉,五官深邃而優越。


    聽到聲音,他睜開眼,手依舊放在幾上不曾去攬人,一雙無情亦顯風流意的桃花眼就這樣微微低垂看著人,剛剛還在撒嬌埋怨的女人頓時就什麽抱怨都吐不出來了,嫵媚的雙目隻餘癡望貪戀。


    寧宥這才笑起來。


    他握著女人的下巴,比旁人稍顯喑啞的嗓音本就勾人,更不用說此時還伴隨著低笑,“爺整日都宿在你這,你還想如何,嗯?”


    琴女是樓中最火的雲煙姑娘。


    她幼時便墮入風塵,善舞善琴,還足夠聰慧,在其他女孩每日想著偷跑的時候,她已經開始跟著樓中的先生學習生存的技能,她用足夠的本錢為自己爭取到一個說話的權力。


    待價而沽,讓人看得到得不到,也讓她不至於被千人騎萬人枕。


    在沒有碰到寧宥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為自己贖身,伺候一個男人和伺候多個尊貴的男人於她而言並沒有什麽不同,可在碰到寧宥之後,她竟然也和那些愚蠢的女人一樣,想從一而終。


    看著眼前這個風流穠麗的男人,雲煙有那麽一刹那想脫口而出“讓奴家永遠跟著爺吧。”


    但也隻是一刹那,她就抹掉了這個貪念。


    她太聰明了,聰明到早就看透這個男人的薄情,雲煙笑笑,把自己的玉臂掛到了男人的脖子上,含著盈盈笑,嬌聲道:“自然是想讓爺再多疼疼奴家呀。”


    寧宥笑笑,把手中酒盞奉到她唇邊,等她一口口飲盡,俯身品嚐她唇角流下的酒水,並未回應她的話,抬頭的時候招來小廝問道:“近來城中有什麽趣事。”


    小廝機靈,立刻彎眉笑道:“倒還真有一件趣事,寧公子可聽說過那家金香樓?”見人不鹹不淡點了頭才又笑道,“也是神了,這金香樓之前瞧著都快關門了,沒想到如今換了個東家,這生意竟然越來越紅火了!”


    “說是今天還上了個新煲,門口都排起了長隊。”


    “哦?”寧宥低頭咬過雲煙遞來的橘瓣,在幾上輕點的長指微頓,半晌,笑道:“這倒的確是件趣事。”他說完垂眸看向雲煙,長指抬起她的下巴,“爺帶你去瞧瞧?”


    這話雖是疑問,卻並不容人拒絕。


    雲煙自是柔聲笑道:“早聽說如今金香樓幾款新菜式不錯,奴家早就饞了。”她說著起身服侍男人穿戴好,轉頭吩咐小廝,“還不快去準備馬車?”


    ……


    兩刻鍾後,金香樓。


    阮妤和譚柔從三樓緩步下樓,這會已過了飯點,但樓中依舊有不少人……阮妤還未到樓下就聽到底下傳來,“這就是楚樓那位雲煙姑娘,長得可真美。”


    “當然美了,不然怎麽做花魁?”


    “那她旁邊那位就是寧家那位大少爺?”


    “不是說雲煙姑娘被寧家那位大少爺包下來了嗎?不過珍饈齋的人怎麽跑到金香樓來了?”


    ……


    底下議論紛紛。


    阮妤垂眸,恰好瞧見剛剛步上二樓的一男一女,女人穿著一身薄衫,露出玲瓏身段,流雲髻上斜插價值不菲的玉石簪子,挽著男人胳膊,容顏嫵媚。至於男人,男人穿著用金線繡祥雲紋的黑色錦服,頭發用青玉冠而束,眉眼穠麗,容色風流,修長的手指隨意搭在女人的腰肢上……竟還是個認識的。


    寧宥也看到了阮妤,他似乎並不錯愕,隻是停下腳步看著她笑,“阮小姐。”稱呼剛吐出,目光在她身上微微定了一下,方笑道,“我怎麽忘了,如今該稱呼一聲阮老板了。”


    寧家富有,與阮家也偶有往來。


    她從前時常替徐氏操持宴會,出席走動,自然也認識這位寧家的大公子。


    寧宥少時富有才名,是江陵府出了名的神童,阮妤還記得十三歲之前的寧宥謙遜溫潤,如一塊溫和的玉石,被寧家給予厚望,可十三歲那年,就在寧老太爺的宴會上,他卻跟寧家大爺,他父親的小妾鬼混在一起。


    寧老太爺當場暈倒。


    寧家大爺也連吐了幾口鮮血,沒幾日就身故了。


    而寧宥也徹底從天之驕子變得令人唾棄。


    再後來,阮妤就沒在什麽宴席上見過他了,他的事情倒是聽了不少,什麽沉迷煙花之地,什麽為花魁一擲千金,什麽終日醉生夢死,無其父之風。


    如今再見這位老朋友,她的神情既不生疏也不熱忱,隻是平平淡淡的一頜首,“寧公子。”說著對身後領路的阿福,“帶寧公子上樓吧。”


    樓梯狹窄。


    寧宥攬著雲煙,又看了阮妤一眼,才笑著避讓了身子,“阮老板先請。”


    阮妤倒也沒同他客氣,點了點頭,便領著譚柔往樓下走,囑咐道,“我明日要出去一趟,你一個人沒事吧?”


    譚柔笑道:“姐姐放心,我可以的。”


    “好。”


    ……


    等到翌日。


    阮妤便和霍青行踏上了去留蘭鎮的馬車。


    這次趕車的是孫大。


    如今金香樓的生意越做越大,青山鎮的人對她是又驚訝又敬慕,尤其前幾日阮妤還在青山鎮請了幾個手腳勤快的婦人幫著洗盤子什麽,他們對她便越發崇拜了,從前說著女人能幹出什麽花樣的那些人現在一個個都閉上了嘴,阮陳氏更是很久沒有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了。


    這次聽說他們兩人是去找一種叫“番茄”的蔬菜,自然不會對他們同坐一輛馬車抱有其他看法,剛剛出門的時候,那些嬸子們還叮囑霍青行要多照顧阮妤呢。


    馬車裏堆著不少東西。


    霍青行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阮妤,“這是什麽?”


    阮妤頭也沒抬,隨口道:“禮物啊。”她手裏正在剝一個橘子,剝完後,十分自然地遞了一半給霍青行,嚐了一口,酸甜正好,她滿意地點點頭,咬著橘子,語氣含糊道:“我第一次登門,不得拿些禮物?”


    “再說應大哥先前還幫了我不少忙,我不得感謝人下?”


    霍青行一聽這個稱呼就不再說話,握著那一半橘子抿著唇慢慢吃著,等吃完,拿過今日隨手帶出門的書,低頭看了起來。


    “看什麽?”阮妤湊過去看了一眼,待瞧見上頭密密麻麻的一片字,“《水經注》?”


    “嗯。”霍青行看了她一眼,“你要看?”


    阮妤聞言倒是多看了他一眼,時下雖然對女子寬容了許多,也開始容許女子跟著讀書,但對於很多男子而言,女子讀書頂多就是讓她看個女戒女則,再多也隻是讓學個論語一類,最好就是隻會認個字能管家能打理內院就好了,很少會有像霍青行這樣拿著一本豐富的地理要書問一個女人要不要看的。


    不過他一向就是這樣啊。


    阮妤笑了笑,重新坐了回去,“不了,我坐馬車容易暈。”帶橘子、蜜餞什麽的也就是怕自己坐得不舒服。


    怪不得上回她一上馬車就睡了。


    “我先睡會,到了喊我。”阮妤掩唇打了個嗬欠,在臨睡前又叮囑人,“你今天別再跟之前似的到村外就下了。”許是覺得挺有意思的,她勉強壓著睡意,睜眼笑道,“左右誰都知道我們今天是一起出門的了。”


    霍青行看著她因為打過哈欠而顯得比平日還要水盈盈的雙眼,那裏頭澄澈得比他從前看過最清澈的湖水還要幹淨,他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輕嗯了一聲。


    又見她已經困得跟小雞啄米似的,放輕聲音說,“睡吧。”


    “嗯。”阮妤點點頭,她倒是說睡就睡,剛閉上眼睛,均勻的吐息聲就傳出來了。


    霍青行把兩邊夾窗重新關了嚴實,省得風透進來,而後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翻看起手中書,可今日孫大趕得這條路實在崎嶇,時不時馬車就會顛簸一下,阮妤雖睡得沉,但還是因為額頭不時和車璧相觸而發出低低的呼聲,眉頭都鎖了起來。


    就在她的額頭再一次要跟車璧相碰的時候,突然伸出來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腦後。


    原本還因為不舒服皺起眉的人,這會緊皺的眉宇慢慢放鬆,似乎是覺得舒服,阮妤還拿頭蹭了蹭那寬厚的掌心,原本麵無表情的霍青行此時因為她的這番動作身形僵硬,慢慢地,耳後根和臉都紅了起來,他看著如小貓般側靠在他掌心的少女,因為先前的動作,她有小半張臉都貼在了他的手心,冷熱交加,冷是她的,熱是自己的,霍青行紅著臉想收回自己的手,但回想起先前她緊皺的眉宇又抿著唇沒有動作。


    阮妤這一覺睡得十分舒坦,就是太舒坦了。


    她睜開眼,看著對麵睡前是什麽模樣,如今還是什麽模樣,低頭看書的霍青行,啞著嗓音問,“你不困嗎?”


    “不困。”霍青行頭也沒抬,翻著書頁,若是阮妤細察的話就會發覺那本書根本就沒翻幾頁,而那隻翻動書頁的手也不似從前那般靈活,而是呈現微微蜷起有些僵硬的模樣。


    他剛剛用自己的手替她支撐了一路,見她眼皮微動快醒時才連忙收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毒姐姐重生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宋家桃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宋家桃花並收藏惡毒姐姐重生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