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去,會發生什麽?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她的明光是朝他向往多年的路而去,隻為這個,她就不該攔他。


    第162章


    莊府。


    今日殿試無需上早朝, 但莊黎作為內閣首輔,這樣的場合自然也需在場。


    可如今天光早過,他卻依舊沒有動身的意思。


    管家推門進來,見他朝服早已換好, 一身緋色圓領長袍, 從腰腹那處延伸一隻引頸向天的仙鶴,旁邊雲霧鬆芝環繞, 正是大魏一品文官才能穿的服飾。身形卻未動, 依舊坐在床沿上, 低著頭不知道再想什麽, 他看了眼外頭的天光,又看了眼擰眉不語的莊黎, 低聲詢問,“您今日還去嗎?”


    莊黎沒有出聲。


    他低著頭,修長的手指微微曲起,虛搭在膝蓋上。


    低垂的眉眼不知是在看手還是看衣擺上的紋路, 亦或是什麽都沒看。


    外頭小廝又來催了一遍, 管家讓人先行退下,正準備再問莊黎一遍,忽聽他說, “你知道杏榜出來那日, 明光和我說了什麽嗎?”


    管家一怔。


    他搖了搖頭, “老奴不知。”


    隻記得那日小公子走後,老爺去了一趟書房, 半天都沒出來。


    莊黎抬起頭,看著虛掩軒窗外的大好春光,他起身, 踱步至窗前,就這樣負手看著外頭,慢慢說,“他問我,是不是給我添麻煩了?”


    管家一震。


    莊黎偏頭看他,笑著,“你也沒想到吧。”


    他很久沒有露出這樣明媚的笑容了,像是所有的塵埃一掃而盡,隻是笑完之後又開始心疼起來,“那孩子看著冷清,其實心腸很暖,誰對他好一點,都會被他牢牢記在心中。”


    “但其實——”


    “我根本沒他想的那麽好。”莊黎的聲音很輕,尾音甚至還帶有一些顫抖,他對他好,一來是因為明月,二來是想報複李紹。


    從來不是因為他。


    甚至因為李紹的原因,他心中時常抱有陰暗的想法。


    他想讓李紹也嚐嚐那些他曾經受過的屈辱,他要讓李紹眼睜睜看著他的兒子和他親近,卻視他如猛獸,他要讓李紹一輩子都沒有辦法真正親近他的親生兒子。


    所以明知道豫王出現在禮部是曹任設的局,他也放縱他去找了李紹。


    那會他在想什麽?他在想,如果李紹真的認識禮部那幾個老頑固說的話,把那孩子的名次壓低,那麽日後他發現他的身份時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親手把本該屬於自己兒子的榮耀給了旁人,李紹那樣的人是不是也會後悔?


    就算李紹沒有如他設想的那般,認識了那個孩子的成績,他也依舊期待著,期待著這一天,期待著他在大殿之中看到那個孩子時會露出怎樣驚駭的麵容。


    早在縱容豫王去找李紹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變成了和李紹一樣的人。


    拿著那孩子的信任卻做著辜負那孩子的事。


    不是沒有後悔,隻是這十多年來壓抑著的陰暗和瘋狂像燎原的火燒得他麵目全非。


    直到前陣子,霍青行來找他。


    他站在他的麵前,微微擰眉,似有歉意,“大人,我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即使過去這麽久,莊黎想到那日的情形,心尖還是忍不住一顫。


    那個孩子究竟知不知道如果沒有他的話,根本不會有人去改變他的成績,是因為他,曹任才會把他視為眼中釘,恨不得讓李紹就此忌憚他,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出頭。


    春光明媚。


    過完冬的燕子已經回來了,早早地就在屋簷底下築起暖巢,許是這陣子孵了小鳥,這會莊黎便聽到廊下傳來細弱的叫聲,他閉上眼,聽著那嘰嘰喳喳的叫聲,半天才說,“……不去了。”


    他是想看李紹的笑話。


    甚至都想好李紹質問他的時候說什麽了。


    即使李紹因此要了他的命,他亦無懼,生死於他而言早就算不了什麽了,這個世上,他放不下的東西和人已經很少,他的養女聰慧乖巧,即使他不在了,也能好好活下去。


    至於那個孩子——


    即使沒有他,想必也能活得很好。


    可如今,他忽然不想就這樣死去,他想看那個孩子成家立業,看那個孩子一點點越來越好,看他和他喜歡的人生兒育女。


    最重要的是,他突然……不希望他恨他,不希望他知道他曾經是真正利用過他。


    “不去了。”


    莊黎睜開眼,看著窗外的春光又重複了一遍。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些大恨之後的惘然,卻又含著一些難得的久違的輕鬆,以及一點憧憬的希冀。


    *


    宮門口。


    這次榜上有名的三百名學子大多都已經到齊了,雖不至於按名次排列,但顯然大家都習慣性的把前三名放到了最前,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習慣。


    霍青行和蕭常到那邊的時候,高中的學子已經到的差不多了。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眾人紛紛把目光遞了過來,幾百雙眼睛這樣看著,即使是行軍打仗慣了的蕭常都不由覺得有些不自在,反倒是霍青行麵不改色,下馬之後同他交待幾句就朝那些看向他的學子拱了拱手,語氣謙遜溫和,“霍某來遲了。”


    本以為這位年輕的會元郎少年得誌必定驕傲自滿,沒想到竟這樣溫潤謙遜。


    眾人愣了愣,很快拱手回禮起來,更有甚者,笑著回道:“這還沒到時間呢,我們也才來不久,霍會元快上前入列吧。”


    霍青行原本想和馮賓站在一起,但隊伍中的人紛紛讓開,儼然是要讓他走到最前麵的意思,他無法,和列中的馮賓點了點頭便向最前走去。


    站在最前方的兩人,一個胡須和頭發都已花白,眉眼卻清亮溫和,看到霍青行過來還笑著朝他拱了拱手,請他上前,一個著一身紫衣,玉帶束腰,容色不錯,隻是一雙上挑眼帶著幾分刻薄,冷臉站在那,既不喊人也不回禮,見霍青行過來還撇過頭,顯見地臉色更加難看了。


    霍青行倒不介懷,朝兩人拱手一禮,卻不肯上前,隻讓老丈留在原地。


    老丈不肯。


    兩人正在推托,忽聽一聲冷嗤。


    宮門前就連說話都是壓著嗓音的,這一聲不掩譏嘲的冷嗤沒有壓低,仿佛故意讓人聽見似的,眾人左顧右盼,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唯有馮賓微微蹙眉,想上前,卻被身旁人攔住了。


    身邊就這麽幾個人,就算不去看也知道是誰。


    霍青行早在杏榜發放那日就把上頭的人做了大致的了解,這次他居第一,眼前的老丈是第二,聽說是從揚州來的,考了許多回,而他身邊這位居第三的年輕人姓楊單名一個功字,正是長安人士。


    當初馮賓特地和他說過此人。


    說楊功的家世在長安不算高,卻有一個做次輔的姐夫。


    這些年曹任深受陛下信任,官職一節節往上,連帶著他那一幹親戚也水漲船高,不過比起那些仗著曹任作威作福的親戚,這位楊功卻一心隻求功名,雖性子冷淡過於驕傲,倒也沒有別的毛病,隻是因為涉及曹任,馮賓不放心他,便多提點了幾句。


    霍青行卻清楚楊功如此,大抵還有因為這次成績的事。


    旁人不知,楊功身為曹任的小舅子卻不可能不知,他卻沒有什麽好解釋的……有些事情發生了,隻能向前看,過多的解釋沒必要。


    這會他依舊請老丈在前。


    老丈見他態度堅決,又怕再因此事鬧騰起來,隻好作罷。


    霍青行低眉站在他身後,雙手交疊而握,神色平靜,並未回應楊功的譏嘲。


    楊功卻尤不肯放過他,甚至因為霍青行的無視更覺臉上無光,正要開口,宮門那處卻來人了,請他們進去。


    有內侍在前,即使是楊功也不敢造次,他恨恨瞪了一眼霍青行便站到了他身後。


    三百學子由人領著穿過午門,一路朝保和殿走去。


    殿試雖隻考策問,但因為由天子親自監督,眾人卻是覺得比當初參加會試還要難,有膽小害怕者,走起路來都已同手同腳,還有甚者,額頭、手心都已冒起虛汗……霍青行雖神色如常,心中卻也不似表麵看起來這般平靜。


    他們這一路雖然不能抬頭四顧,但兩側紅牆綠瓦,隨處可見雕梁畫壁,再往前,漢白玉階,金壁雕龍,每一處地方都彰顯著這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


    沒有人不為此心生澎湃。


    何況這座皇城是他們這些學子苦讀多年所向往的地方。隻有進了這座宮城,他們才是真正的天子門生了,此後或入翰林,或外派,都是為朝廷為大魏做事。


    霍青行看著近在眼前的保和殿,捏了下有些出汗的手心,他壓抑著起伏波動的心跳,繼續斂目上前。


    ……


    保和殿內。


    李紹一身黑紅冕服,頭戴二十四旒冕冠,他高坐於龍椅上,長長的冕旒遮掩了他俊美無儔的麵容,卻無法遮住那一雙淡漠的鳳眼,過於漆黑的眼睛,像是兩個深深的旋渦,讓人根本不敢直視,蒼白的皮膚,就像是生活在常年不見日光的地方,看著有些病態,卻不顯羸弱。


    他就高坐那處,不言不語,黑色寬大的衣擺搭在紅色的衣袍上,天子之威,在他身上一覽無遺。


    再往下,左下首處坐著今日才班師回朝的忠義王徐長咎,右下首卻無人。


    “莊黎呢?”


    李紹看了一眼,聲音不帶情緒。


    元德正要喊人去問,就見有個內侍進來了,適時稟報了莊黎抱恙的消息。


    李紹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並未多說什麽,微微頜首算是知道了,倒是徐長咎微微皺眉,他看著對麵空蕩蕩的椅子,顯然不相信莊黎會真的抱恙,以莊黎的性子,隻要不是病得下不了榻,就不可能錯過今天這個日子。


    畢竟他期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可他的沉吟也沒有持續很久,很快外頭就傳來通稟,道是“三百學子已到”,握著茶盞的手指忽然一顫,茶水外濺兩三點,好在這會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外頭,無人關注他在做什麽,隻有龍椅上的那位似察覺到什麽,朝他這邊淡淡掃了一眼。


    但也隻是一眼就收了回去。


    徐長咎輕搭眼皮,把茶盞擱於身旁高案,手指虛搭在膝蓋上,恰好掩住那被茶水濺濕的地方。


    “陛下。”


    元德看向李紹,見他頜首便高聲宣眾人入內。


    很快,學子如魚貫入,向天子請了大禮,他們的出現讓偌大的宮殿一下子就變得狹窄起來,但殿中依舊靜得針落可聞。坐於高處的李紹掃了一眼底下,叫起之後忽然開口問了一句,“這次的第一是哪位?”


    他的聲音很冷。


    像高山上多年不化的積雪,帶著一種徹骨的不近人情的寒意,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


    殿中忽然響起一陣騷動,眾人都把目光落在了最前排霍青行的身上,李紹也順著他們的目光落到了最前排往左數第二的那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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