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又喊了他一聲。


    就在他起身準備去喊人的時候,徐長咎終於睜開了眼睛,“我沒事。”


    他起身,伸手拂開元德的攙扶,重新一步步向下走去,這一次,他沒有回頭,也沒有滯留,隻是邁著沉重的腳步朝宮門外走去。


    元德就這樣看著他輕一腳重一腳地往下走。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這個叱吒沙場幾十年的男人會再次摔倒,這讓他不得不提著心小心翼翼在身後看著,可男人就這樣一個人走完了全程路。


    他今日班師回朝,外頭的盔甲留於宮門外,此時身上隻有一身最普通的黑衣勁裝,窄袖袍勾勒出勁瘦有力的線條,仿佛他依舊還是從前那個英勇的將軍。


    元德卻清晰地看到了他鬢邊一抹霜色。


    想到他脖子上的那圈紅,元德不知為何,竟在這凜凜寒風中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念頭。


    他抬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胳膊。


    明明已是四月,可他居然感覺到凜冬的寒冷。


    但也隻是一個呼吸的光景,他就收起了心思,待看到徐長咎走下最後一個階梯,他斂起眼睫回身走進大殿。


    殿中很安靜。


    他怕打擾到李紹,特地放輕腳步,看到落在地上的紙張,他彎腰想去撿,可男人已經先他一步蹲下了,他厚重的衣擺垂在冰涼的地上,紅得像活人的鮮血。


    元德抬手想去扶人,目光落在那隻在昏暗中微微顫抖的手,雙瞳都因為不敢置信而緊縮了一下。從前高大的君王,生死予奪皆在他一念之間,可如今蹲在那,看著……竟有些可憐,像一隻被人拋棄的幼獸。


    元德從小就陪在李紹身邊,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他家中貧窮,爹娘為養弟妹把他除了根送進皇宮,他年紀小,在宮裏又沒有根基,日日受人欺淩,是李紹救了他,那個時候的李紹也沒有什麽根基,睿宗年間,皇子皇女數不勝數,李紹一個宮女所生的皇子哪裏比得過別人,他那會甚至連自己的母妃都無法保護。


    可他還是護住了他。


    後來他跟在李紹身邊,看著李紹一點點成長,從軟弱愛哭的四皇子成為先帝最信任的兒子,最後成了如今執掌天下受萬民敬仰的魏帝。


    而他也從一個人人可欺可辱的小內侍成了宮中人人忌憚的大太監。


    這些年,李紹性子大變,他們也從最初的無話不談開始變得沉默少言,可他心中到底還記著幼時的那點情分。


    剛剛看到徐長咎出事,他惶惶害怕。


    如今看到李紹這樣,他的心又軟了,“陛下……”


    他仍舊保持著伸手的動作,想去把男人扶起來,可就在他的手指要觸碰到李紹的時候,原本蹲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抬起頭,此時黑夜已然取代白晝,點漆般的墨色在天空鋪染開來,也籠罩了整座大地。


    星子和月亮還未攀升。


    這偌大的殿宇也還沒有燃起燭火。


    元德看著男人幽暗的眸光在這昏沉的大殿散發出凜冽的光芒,如寒潭一般,幽深靜寂的沒有一絲感情,他隻看了一眼就有種心髒被人狠狠攥住的壓抑感,腳步不自覺往後倒退,等反應過來,元德麵色發白,立刻跪下告罪,身子微微顫粟,恍如篩糠。


    李紹沒有理會他。


    真正的帝王從來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和施舍。


    他隻是無情無緒地看了他一眼,而後重新垂下眼簾,伸手撿起那張卷子,麵無表情地撣了撣上頭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站了起來。


    “讓溥穀去查查他的身份。”說完這句話,李紹就攥著那張紙陰沉著臉自顧自往外走去,獵獵寒風吹得衣袍發出沉重的聲響,宮人見他過來紛紛白了麵孔,退避一旁。


    他沒有理會。


    仍舊獨自一人穿過宮道向建章宮走去。


    位於六宮中心的建章宮是整座皇宮最尊貴的地方,可李紹不喜人伺候,越往裏,人越少,他就如鬼魅一般步入大殿,穿過層層帷幔,走進那間畫室……


    最後他走向那條幾乎無人知曉的暗道。


    暗道兩側常年點著長明燈,外頭的風漏進來,那幾點如豆的燈火被吹得輕輕晃動,不算明亮甚至有些陰森的道路,李紹走了十多年,早已習慣了,即使摸黑前行也如履平地。


    繡著繁麗花紋的厚重衣擺垂在地上發出沙沙聲響,讓這狹窄的暗道越發透出幾分陰森之氣。


    李紹卻麵不改色,繼續向深處走去,“吱呀”一聲,宮門被他推開,一座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就這樣出現在他的眼前,整座大殿用黃金鑄造而成,兩側雕梁畫壁,懸置夜明珠,價值連城的玩件被人隨意擺在地上,往裏,隨處可見女子喜用的物件,還能瞧見幾身李紹平日用來換洗的常服。


    他一步步向前走。


    穿過屏風,走到床邊,修長的手指掀起紅色的帷幔,低頭看,大紅色的鴛鴦喜被下赫然躺著一個閉目昏睡的女人。


    第165章


    女人穿著一身繁麗的宮裝, 頭戴隻有皇後才能用的鳳釵,她看著不過十八、九歲,即使閉著眼睛也能瞧出天人之姿,隻是麵色青白, 嘴唇發紫。


    儼然是個死人。


    她嘴裏不知道含了什麽東西, 微微透出一絲白光。


    暗道的宮門大開著,有風打進, 吹得紅色帷帳翩躚翻動, 連帶著上頭掛著的鈴鐺也發出清脆的響聲。


    叮鈴, 叮鈴, 叮鈴——


    在這偌大的宮殿,這清脆的響鈴聲仿佛無常的奪魂鈴, 尤其還有這樣一具儼然已經死去許久的女屍,即使宮殿恍如白晝,也給人一種恐怖的陰森感。


    倘若此時有人進來,看到這副情形, 肯定要嚇到昏過去。


    可李紹卻麵不改色。


    他就坐在床邊, 垂著眼簾看著床上的女子,寬大的衣袍垂在那大紅色的鴛鴦錦被上。


    他以為他會生氣的。


    從徐長咎口中聽到她的期望時,他是真的惱了, 可此時看著安睡的她, 滿腔的怒火盡一掃而盡, 他就這樣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她,然後看著那熟悉的眉眼輕輕歎了一口氣。


    似無奈, 又似縱容。


    比起在外時不近人情的冰霜臉龐,此時位處這地下宮殿,李紹的眉眼竟透著一些溫和, 在一旁龍鳳對燭的照映下,他眉眼溫煦,唇角還輕輕勾著一抹滿足的笑。


    他把手中卷子放在一旁,拿起枕頭旁邊的一把玉梳。


    然後把床上的女人攬到懷裏,一麵替她梳發,一麵問她,語氣無奈又溫柔,“就這麽恨我?嗯?恨到聯合徐長咎騙了我十多年。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著你們母子倆躺在血泊裏時,我有多傷心?”


    他的聲音很輕。


    卸下那副冰冷的心腸,溫和起來的時候,李紹的聲音是很好聽的,散去寒霜,猶如潺潺溪水,金玉輕敲,和如今的霍青行差不多,可這副樣子,普天之下也就隻有他懷中這個女人才能聽到。


    不,


    她也已經聽不到了。


    隻是他一味地以為她能聽到。


    白玉砌成的玉梳上,有幾縷長發被帶下,這麽多年,李紹費盡心思找尋各種秘法和老天和閻王作對,把她強行留在這個世道,讓她可以永遠停留在離開的那個年紀,可有些東西到底是無法逆轉的,比如日益青白的臉,比如輕輕扯一下就掉下的頭發……可李紹對這些就仿佛看不見一般,他就這樣繼續一麵梳一麵說,“徐長咎說你給他取名青行,是想下輩子活得清醒一點。”


    “這麽想要離開我嗎?”


    “可怎麽辦,我這輩子還沒跟你過夠呢,我知道,我要是真的把你放走了,你肯定會問孟婆要一碗湯把我忘掉,那樣的話,你就真的再也不記得我了。”


    偌大的宮殿,隻有李紹一個人在說話。


    他卻不顯煩悶,等替懷中女人梳好頭發,又重新給她戴好鳳冠,他又開始拿起黛筆胭脂替她描眉擦胭脂,從前蕭明月總說他明明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偏偏描眉時手笨的厲害。


    那會兩人情濃意切,蕭明月被他弄壞眉毛,總要生上好久的氣。


    卻也好哄。


    隻要李紹同意讓她也給他畫一次眉就能消氣。


    李紹那會脾氣好,麵對的又是她,總縱著她,有時候被她故意畫濃眉毛也無所謂,就這樣走出去見自己的幕僚,最後還是蕭明月覺得過意不去,牽住他的袖子,小聲問他,“你都不怕被人笑話啊?”


    他那會就隻是看著她笑,抬手輕輕刮一下她的鼻子,說,“不怕,他們羨慕我還來不及。”


    “羨慕你有個還沒成婚就管著你的管家婆啊?”那個時候,蕭明月總會無奈地說一句,唇角卻控製不住地向上翹起,牽著他去洗掉眉毛再偷偷踮起腳在他的臉頰親上一口。


    如今李紹畫眉的手藝越來越精湛了,卻再也沒有人親他了。


    “……蕭明月。”


    李紹看著因為勻了妝而重新變得明豔的女人,微微俯身,他用額頭觸碰她冰冷的額頭,薄唇親吻她瓊鼻上的那一粒小痣,沙啞的嗓音帶著祈求,“陪著我,好不好?”


    “你要是真的恨我,那就活過來,殺了我。”


    “我的脾氣越來越糟糕了,今天我差點就殺了你的長咎哥哥,我知道我活不長了,可你要是不醒過來,我就在我死前,把他們全殺了給你陪葬。”


    “連帶你的兒子一起。”風吹燭晃,李紹的聲音溫柔又無情。


    ……


    鳳儀宮。


    皇後衛南梔斜躺在窗邊的一架貴妃榻上。


    身旁青花纏枝香爐散出好聞的清寧香,而她手握一卷閑書正靜靜看書,她的相貌十分普通,說得好聽點是清秀寡淡,說得難聽點,放在人群中,估計找都找不見……可她氣質嫻靜,看得久了,倒也舒心。


    她是衛家二小姐,和冷宮那位是一母同胞,原本這後位輪不到她,她的嫡姐衛聽音才是李紹的原配。


    可惜李紹登基那年,衛聽音還在府中做著當皇後的美夢,就被人一頂小轎抬進了冷宮,從此,她除了受刑再也沒有辦法從冷宮出來。


    而她,衛家二小姐因衛家從龍有功,順勢成了新任皇後。


    不過也隻是個有名無分的皇後罷了。


    軒窗半開,露出窗外一株芭蕉樹。


    綠葉芭蕉白日看著蔭涼,夜裏卻透出幾分詭異的陰森,早先幾個宮人覺得這芭蕉看著不好想要把它移掉,換上一些宮妃喜歡的梅花、桃花,衛南梔卻笑著拒絕了,也是稀奇,她宮裏的芭蕉開得甚是好,一年四季,常青不敗。


    旁人都說是她念佛,心慈,因此她喜愛的植物才會開得格外好。


    “啪——”


    花瓶從博古架上墜落。


    才進宮不久的宮人水菀看著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瓶,嚇得當即慘白了臉,看著不遠處的衛南梔,她立刻跪下求饒。


    大宮女俞惜端著茶盞進來,看到這副畫麵,立刻拉下臉,“怎麽做事的?”


    她還要罵,衛南梔卻開了口,她掀起眼簾,掃了一眼跪在地上顫顫發抖的水菀柔聲說,“好了,就是一隻花瓶,碎了就碎了,掃清楚便出去吧。”


    她的嗓音十分溫柔,一點都沒有身為六宮之主的淩然氣勢,甚至比後宮那些妃子還要溫和。


    水菀心下感激,又磕了好幾個頭才捧著那些碎片離開,路過俞惜的時候,她低著頭,沒有瞧見她眼中的憐憫,還一心感激著她的主子娘娘那麽好,日後一定要好好為皇後娘娘做事。


    風又大了一些,衛南梔平靜的目光從水菀離去的身影劃過,落到俞惜的身上,仍是溫和的嗓音,“怎麽還杵在那?”


    眼睛卻猶如幽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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