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已經對鶴子說過的關係,這天夜裏,禦木把好太郎和彌生兩人叫到了書房裏,說起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鶴子剛走,彌生就跑來問:


    “爸爸,是三枝子的事吧,又是提親?”


    “這個嘛,等一會兒再說……”禦木模棱兩可地答道。


    除了禦木書桌上點著燈以外,書房各個角落裏都點上了燈,進得門來的好太郎和彌生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好太郎像是已經從彌生那兒聽到了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給彌生猜對了呀。”禦木開門見山地說。


    “是嘛,就是那種氣味嘛。”


    “那對象嘛,鶴子這回丈夫的兒子。”


    “呀,真惡心。親子成婚呐……”


    彌生還沒聽清楚,就隨口說出。


    “不是親子成婚喲。父親歸父親,兒子歸兒子,成兩對夫妻呀。”


    “簡單地來說不就是親子成婚嗎?反正是那種感覺嘛。”


    “是啊,我也有那種感覺。”


    “不幹不淨的。”彌生嘟囔著。


    禦木把鶴子委托他做傳達人,又委托做證婚人的事告訴了他們倆。鶴子關於以前三枝子和好太郎的事沒有說。


    禦木又說大屋的長子,三枝子從公司裏回家時,他曾去看過兩三次。


    “一次看到好太郎和彌生像是也在一起。”禦木這麽一說。


    “呀,真下流。”


    彌生轉過臉去看著好太郎。好太郎沒有瞧彌生。他沒做聲。


    “好太郎你看鶴子說的話怎麽樣?”


    “我嘛,也沒有什麽好的感覺,說是三枝子母親的問題,實在是三枝子本身的問題吧。我們必須為她考慮的話,應該這樣想才對。”


    “那當然。你的想法怎麽樣?”


    “讓我想,不如說該讓三枝子考慮,我不認識提親的對象,說真的,我可沒有什麽可想的嘛。隻是爸爸您是不是去充當搭橋牽線人,我倒有些想法……”


    “怎樣的?”


    “其實也不是什麽想法,隻是一種感覺罷了。”


    “感覺不好吧。”彌生插進嘴來。


    “稀裏糊塗的人,還是不出頭露麵的好哇。”兒子用父親的口吻說話,禦木微笑著,心裏輕鬆多了。


    “三枝子一去上班,聽說公司裏立刻就有兩三個人向她提出結婚申請,這事現在怎麽樣了?”


    “這個嘛。”好太郎做出恕不奉告的樣子,“她那樣漂亮嘛。”


    從好太郎的措辭裏,禦木第一次覺察出,或許他是個不會熱烈戀愛的兒子喲。這簡直像個大發現。


    好太郎和三枝子終於沒發展到結婚,看來不單單是因為隻有鶴子母女兩人的關係,也許還有好太郎性格在作怪呢。鶴子發了一通牢騷,看來當時還真該禦木出麵把兩人連接起來的呢。


    可是,也不知道鶴子的怨言究竟有幾分是真的。吃不準是不是真如鶴子說的那樣,三枝子希望與好太郎結婚。母親改嫁前後,三枝子到有好太郎夫婦的家來避難,禦木以此為反證,說明正如鶴子說的一樣;後來,好太郎又把她介紹進公司。好太郎將三枝子的存款全部流用了,於是,介紹公司算是一種補償罷;那錢由禦木賠了出來,現在平安地放在禦木處;好太郎和三枝子在同一個公司裏工作,也看不出兩人有什麽別扭的地方。三枝子和彌生是好朋友,現在旁邊不過多了個好太郎而已。


    好太郎和彌生到底哪個是傻頭傻腦不懂事的老實人呢?也許三枝子直到現在還忍著那份可憐的心情呢。這些又都像是禦木一個人的想入非非。


    “反正,就先算感覺不好吧。”禦木說著,權且把這個當做結論。對於三枝子,禦木難保第二次無責任,難保不再變成冷淡的態度;但隻要三枝子美麗清秀的細長眼睛浮起來,那麽要毀掉更富浪漫氣質的戀愛和結婚的想法,即使是小說家,在禦木身上也像是很少見的。


    誰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彌生去好太郎的公司彎了彎,帶上三枝子,三個人一起回家來了。自從和啟一解除了婚約後,彌生在禦木家裏算最生氣勃勃了。


    “爸爸,三枝子小姐說送給爸爸薔薇花呢。”彌生說。


    三枝子拿著薔薇花。


    “是嘛,那可太好了。”


    “和三枝子小姐的母親在書房裏見的麵吧,放書房裏去。”


    於是,彌生叫了聲千代子,吩咐她往書房裏拿盆水來,自己則拿出個花瓶。


    “三枝子,你也來……”


    禦木跟在兩個姑娘後麵去了書房。


    “爸爸,三枝子的母親今天可去了公司喲。”彌生一邊把薔薇花往瓶裏插,一邊回過頭來對禦木說。


    “是嗎?”


    “那可真卑鄙呀。說什麽作為照顧三枝子的謝禮,要請爸爸的客,要三枝子也去。你看,推不掉吧。打算用這辦法來讓三枝子相親吧。”


    大概好太郎,或者彌生已經把昨天鶴子來訪的事告訴了三枝子吧,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說的,禦木不便開口。


    “哥哥也真不像話。今天在公司裏見到三枝子的時候,什麽也沒對她說。趁她母親來公司之前,先通知她一聲該多好哇。”


    “嗯……”


    “我去之前,三枝子可一點不知道她母親的來意呢。”


    “是嘛。去了你公司嗎?”禦木問三枝子說。彌生像是全對三枝子說了似的,這會兒也說得過分了。不,其實不是全部。三枝子的母親說好太郎的事,禦木沒有說,彌生不知道。


    彌生又代替三枝子回答:


    “我去了公司以後,叫他們一起去咖啡館坐坐,三人都是大大的憤慨哇。”


    “該不是彌生你一個人大大的憤慨吧。”


    “不是嘛。三枝子小姐不是來讓爸爸‘換口味’,而是‘換心’才買來薔薇花的嘛。”


    “什麽?你說‘換心’?這可是連字典裏也找不到的詞語哇;而且,我不換換壞心也不行哇。”禦木半開玩笑地說著,一邊看著壁龕裏彌生插好的那花。


    “和‘換了好心緒’搞錯了唄。”彌生說,“作為交換,討三枝子一次好吧,帶我們上哪兒吃晚飯去吧。”


    “這主意不錯,彌生那樣說的話,對三枝子的母親太放肆了吧。”


    “不嘛。”三枝子清清楚楚地回答。


    “那就準備出門吧。”


    “好吧。”


    好太郎一個人留在家裏。


    禦木去換西裝時,三枝子等在茶室裏。


    禦木讓彌生去書房裏取香煙的打火機,彌生回來後,一邊把禦木的打火機往他口袋裏揣,一邊在他耳邊輕輕地嘀咕:


    “爸爸,薔薇花少了兩枝。”


    “呃?”


    禦木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呢。


    “本來有十枝呢。我看著三枝子買的,肯定沒錯。剛才,也是無心地這麽一瞧,隻剩八枝了。”


    “我想準是千代拿走了兩校。真正一會兒工夫……”


    “真怪啊,這種事情。該不會在路上掉了吧?”


    “沒有掉。插到瓶裏去的時候盡管我沒數,該有十枝嘛。千代該不會拿了兩枝到她自己屋裏去了吧?”


    “瞧你說的。”


    “真可怕呀。”彌生皺了皺眉。


    “可別對三枝子說呀。”


    “好吧。”


    彌生蔫了,禦木也心情異樣,外出變得不愉快。


    他們在銀座的西餐館吃晚飯時,彌生沒有把少掉兩枝薔薇花的事告訴三枝子。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吧,彌生比往常話要少多了。


    從禦木家出來找出租車時,三枝子反複說:


    “下次我母親再來,請您回絕她吧。”禦木也就不好再提鶴子要來的話題了。彌生如果不提起,當事人三枝子是絕不會提起的。


    吃了飯,沿著林蔭道散步而去,禦木在一家畫廊的櫥窗前站住了腳,他瞧著一張早夭的油畫家畫的一幅裸體女人像。那個畫家生前,禦木曾請他為自己的小說集弄過裝幀,還出席過那人出國前的告別宴會。畫家從法國去了意大利,在一個叫什麽海岸的鄉鎮上死去了。還帶了個女人。


    不知道這張裸體女像,是不是就是那女人的;畫上確實是個西洋女子,這張畫像是沒有完成。站著的女人大致上已畫成形了,室內背景畫得還差一點。恐怕作為遺物,從法國寄給畫家的未亡人了吧。而今天,未亡人又無可奈何地把它交到了畫商的手裏。


    白色塗抹的底板上畫著線條,背景上的顏色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給人一種怪誕的淒慘感覺。浮現出來的裸女,也沒有精細的加工,像在訴說著什麽。


    “嘿,來一下。”禦木把兩個姑娘叫回來,“過來看看這張畫吧。”


    “不要看,這種東西。”彌生馬上回了一句。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湊近一看,那張畫大都腐敗了。也許很久一直隨便放在壁櫥裏吧,畫布背麵有受過潮濕的痕跡。


    禦木看了一會兒。


    “謝謝您。”他用低低的聲音對畫廊的人說,又不想去看掛在牆上的其他畫,於是,走到了大街上。盡管不是什麽陰鬱的畫,可那裸體女人卻讓禦木憂鬱起來。


    “先生,先生。”他被人叫喚著,他正想著“是啟一的聲音吧”,眼前一輛車“嘎”地停住,啟一從司機座一側的窗口裏探出腦袋。


    “先生,請上車呀。”


    “好,好。”


    與其說啟一是停下了車,不如說前方車太擠動不了。啟一慌慌張張地下來,打開車門。出租車司機是不幹這種事的。他看上去興衝衝地直高興。


    “請,請,先生……讓我來送您回府吧。”


    “啊。”


    禦木連回答的空隙都沒有。他本沒有直接從畫廊叫車回去的打算。


    而且,彌生也在。


    彌生和三枝子手拉手,晚了一步從畫廊裏出來,啟一也看到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是啟一的車啊。”禦木回過頭來對女兒說著明擺著的事,“再散散步回去吧。”


    彌生沒有回答,問了三枝子一句:“你怎麽樣?”


    也許三枝子感到了彌生在求助,一臉的嚴肅。像是傳染似的,啟一臉上也浮起悲傷的表情。


    “爸爸,回去吧。”彌生說。


    “好吧。”


    “三枝子呢……”彌生稍微有些猶豫,“也去我家吧。”


    “好。”


    彌生讓三枝子先坐上車,然後自己上去。禦木也跟著坐上去。


    “你,可開得慢一點喲。”


    “好吧。知道了。是去府上吧。”


    “對。”


    禦木覺得回家最安全,真是奇怪。啟一的車假如真有危險的話,應該在更近一點的地方下車才是。


    一出銀座,啟一說:


    “先生,不去什麽地方兜兜風嗎?”


    “不,夠了。”


    “我還從沒有這麽高興過呢。反正也坐上來了,就少許到哪兒兜一圈吧。”


    “下次吧,白天去。”


    “是嘛。太遺憾了。什麽時候打個電話來,我就會來府上接的。”


    “啊,謝謝你了。”


    “禮品火柴上寫著電話號碼呢。”說著,啟一遞了一盒火柴給禦木。禦木一看:“你又換公司啦。”


    “啊,以前是個小公司,事實上已經停業了。車也賣了,把名義也借給了現在的公司。就是車的權利呀。在街上跑的出租車,車子的數量是受到控製的。我們司機也讓現在的公司收羅過去了。”


    “於是,你的車也變得漂亮了嗎?”


    “是啊,現在的公司裏不用那樣舊的車。而且我是大學畢業的,所以新手的折扣也打得少,還說要把我弄到事務方麵的工作去。”


    “是嘛?”


    “可我呢,一直坐在桌子邊,老用頭腦的工作,還是不想幹。還不如在外邊跑跑的好。”


    “還是那‘行道樹看起來像美麗的音符’嗎?神經不累嗎?”


    “使用神經的。”


    啟一的車與以前那老朽的小型車不同,是稍能看得上眼的中型車。


    啟一十分小心翼翼地駕駛著,速度一點也放不開。也許是車載著禦木、彌生他們的關係,這樣的話,似乎也就可以放心啟一了。


    不知道彌生坐在車上,啟一是什麽滋味,會不會因此而發作起來呢?禦木雙眼一直沒離開過啟一的背影。


    而彌生呢,她自己若無其事地說出要乘啟一的車,這時的彌生又在想些什麽呢?禦木的右半邊身子,傳來了彌生身體的暖意。坐在三枝子和禦木中間的彌生,不用說,身子是靠著禦木這一邊的。


    知道彌生和啟一事情的三枝子什麽也沒說,彌生當然也不做聲。可是禦木覺得,彌生的善意傳達到了啟一的背後。乘啟一的車能平安回家,那麽彌生乘了啟一的車,一定很有趣吧。


    因此而使彌生和啟一的婚約恢複,恐怕他們兩人誰都不會去想,但這也許會成為啟一身心恢複的保證吧。也許會成為兩人完全的分離。後味無窮,彌生在畫廊的出口,忽然間可沒有細細品味的空閑,是藕斷絲連的同情出現了吧,或許是突然間湧動起一股同情吧。


    車極其安全地駛著,到了禦木的家。


    啟一把車停在門口,不停地按響了喇叭。


    “算了,算了。”禦木很怕難為情。


    像是有人迎出來似的響動。禦木看到計價器上亮出示了二百幾十元,就遞過去一張五百元的票子。


    “先生,今夜我就不收您的錢了。能和先生在那裏碰上,還坐了我的車,真不知有多麽高興了,收起來吧。”


    啟一不肯接錢,他跳下車,打開了車門。彌生和三枝子跟在禦木後麵下了車。芳子和千代子從門裏迎了出來。千代子一看三枝子又回來了,一臉不高興;又看到禦木他們是坐啟一的車回來的,更是吃驚不小。


    彌生沒有回過頭來看謙讓車費的禦木,她對芳子說了聲,“我回來了”,牽著三枝子的手消失在門裏麵。


    “你,不進來坐坐?”禦木叫了聲啟一。


    “不,算了。”啟一走到車前站著。


    “是嘛。那麽,謝謝你了。當心點喲。”


    “是。請代我問大家好哇。”


    禦木不進門,啟一像是也不上車子。


    結果,禦木沒有付車費。


    千代子一個人留在後麵,直到望著車子開走了,她才進門。


    禦木在茶室的走廊上,碰到了彌生,她從對麵走來,輕輕地說:


    “爸爸,薔薇花有十枝呢。剛去看過了。”


    “先前數錯了吧。”


    “根本沒數錯。剛才她聽見說少了兩枝,就還回來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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