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四:《曇花酒》


    第零章 一杯無憂


    “喂,這位姑娘。”


    荒草萋萋,大霧彌漫。不見了日頭,隻能感覺自四周侵襲而來的徹骨寒冷。也不知獨自行走了多久,在自己以為再是見不到一個活人的時候,從大霧的某處,傳來一個嬌俏的女人聲音。


    初見停下腳步,機械地將頭扭向聲音來處——那薄紗似的白霧竟開始漸漸散開,而在薄霧之後,現出一棟孤零零的酒肆來。


    酒肆似乎建成已久,斑駁的門柱,蒼黃的土牆,已經褪了些許顏色的酒招子……若不是突然從霧中顯現而來,這般隨處可見的酒肆定不會讓初見多看一眼。


    那酒肆門口正倚著一個三十許的婦人,穿著鵝黃色抹胸以及一襲如水的粉白絲裙。她生得很美,瓜子臉,桃花目,皮膚白皙透徹,一如她頭上簪著的那朵美豔的透白花朵。在她的眼下,還生著一顆小痣,盈盈欲墜,宛若一滴淚水,使得她在一顰一笑間,都自帶一種叫人移不開眼目的風情。


    此刻這個婦人正懶洋洋地看著初見,她環著手臂,見初見麵無表情地看過來了,便柔媚一笑,“對啦,說的就是姑娘你,”她帶著金鐲子的蔥白手指對初見一指,“這會子風正冷得緊,我看姑娘你氣色不好,進我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樣?”


    “酒?”似乎很久不與人打交道了,一臉死白的少女沉默許久,終是喑啞著嗓子問道。


    “正是,我這小店什麽酒都有:竹葉青、羅浮春、燒刀子、櫻桃釀……隻要你想得出的,這裏就有。其實啊,這酒不在乎種類,我家小店的酒有一個區別於其他家的地方——”婦人收斂了笑意,語氣略微一頓。


    “我家小店的酒,是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卻一切的無憂酒。”


    第一章 忘川


    再往前走去,便是忘川了。


    這條河自然不是黃泉中那條通向輪回的往生之路,而是人世中的一條河流,河水奔騰,水霧四溢。江水自那染青的山峽那頭洶湧而來,再帶著絕對的氣勢席卷而去,兩岸陡崖蒼鬆,天空澄澈高遠,竟是一片大好山河的壯麗美景。


    一路上都緊緊牽著男子手的小女孩在聽見前方奔騰的水聲後鬆開了手,赤著一雙小腳丫歡快地跑上前去,爾後扭過頭來,朝對方道,“大哥哥,忘川就是在那裏啦!”


    隨著女孩指去的方向,那名長身玉立的男子透過重重枝葉,看見遙遙處,一泄江流宛若天上而來的銀河,從高處湍急奔來,水質清澈,卻極其強勢,拍打出重重白花,聲音不絕,震撼人心。


    男子沒有再往前走,他蹲下身來,朝那小女娃招了招手。


    女孩乖乖地折了回來。


    他拉起女孩髒兮兮的小手,往裏頭輕輕放了一顆金色的種子,他的聲音輕柔好聽,“這是你為我指路的謝禮。”


    小女孩愣了一愣,爾後仔細端詳著這顆奇異的種子,好奇道,“大哥哥,這漂亮種子能種出什麽呀?”


    “能種出一顆金糖瓜。你在一個有月亮的日子裏把它種下去,它會長得很快,在下一個月亮出來的日子它就會結出果子來了,到那時候,你娘的病就會好了。”


    女孩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咦?你怎麽知道我娘生病了?”


    “因為我是神仙啊。”說罷那男子眯起眼睛來,笑得溫暖。他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來更是暖人心腸。


    男子的身材修長,蹲下來時正好與小女孩的視線齊平。這女娃娃瘦得可憐,一身衣服皺巴巴髒兮兮的,短小了些,還破了幾處,像個小乞丐。而平素有潔癖的他在此刻竟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揉了揉女孩亂糟糟的頭發,繼而掀開了她的劉海,在她的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好孩子,願你安平長大。”


    那顆種子確實是會結出金糖瓜來,薄壁空心,真真兒的金子做成。其分量正好可以請來大夫醫治她家中那久病的母親。


    ——上古時期他普度眾生,卻不是無盡的給予。無盡的給予,隻會叫生性脆弱的世人變得貪婪醜惡。


    以他的能力怎會找不到一條河流?他找這個女孩引路,隻不過為自己的布施尋找一個理由罷了。


    那清淺的一吻叫女孩低低一聲驚呼,爾後傻傻愣在當場,許久之後,隻待那人走遠了,小女孩才朝那瀟灑的背影高呼道,“陸離哥哥,你找忘川莫不是要去輕生?!”


    那白色的身影沒有轉過頭來,依舊朝遠處走著,他淡淡道:“安心。”奇怪的是,他的聲音並不高,卻像是耳語一般縈繞在耳畔。


    這壯麗磅礴的忘川,與黃泉忘川同名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傳說世人若在這裏甘心躍下死去,便能在黃泉陰司中尋找到自己最想念之人。


    而這次喚他而來的人,便就在忘川河畔。


    憑著感知,陸離在岸邊緩緩而行,爾後停在了一座廢棄了的驛站前。


    這驛站想是廢棄了多年,在這初夏之時,周遭長滿了開著鵝黃小花的野草。野草竟有半人高,將這已經塌了一半的屋舍給團團包圍其中,宛若一個安全的鳥巢。


    有一條小小的道路,將野草踩折開來,通向驛站的大門。


    陸離停頓片刻,習慣性地提了提肩上的褡褳袋,爾後順著小道走了過去。


    “嘎吱——”破舊的木門顫顫巍巍地被推開,爾後揚起一片灰塵。隨著門的移動,倒放在門口的一個陶罐咣當倒地,這聲脆響終是驚醒了裏頭的人。


    “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警覺問道。


    “打擾了,在下陸離。”待灰塵散開了,陸離朝聲音的來處看去。


    隻見角落中的一堆枯草上,睡著一個灰撲撲的影子,那影子見有人進來隨即爬起來,陸離隻看見對方一頭亂發如雞窩。


    “陸離?真的是陸離?!”聲音明顯吃了一驚,爾後那個灰影子迅速站起來,一陣風似的靠過來。驛站低矮,光線昏暗,也不知是灰塵太濃還是那人臉上太髒,陸離隻能看見一團黑色上閃耀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盈盈水潤,那純黑眸子中的明朗光亮,讓陸離竟有刹那間的錯覺:天上的星辰是不是落進了這雙眼睛裏?


    隻是……一身白衫的男子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爾後伸出兩指抵在那個小身板的肩頭,阻止對方髒兮兮油膩膩的衣服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眯起眼睛,勾起嘴角,陸離露出一記人畜無害的笑來,“正是在下。”


    “太好了!那個巫術竟然是真的!”那人一聽十分激動,展開雙臂便要迎上來。


    此刻陸離兩指已經變為用整隻手掌掐住那人肩膀,他一邊維持著勉強的笑容,一邊用故作平靜的聲音道,“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姑娘,莫要肮髒了我的衣服!


    “那個……我、我叫初見,你可以叫我阿初!”這乞丐姑娘心眼蠻大,竟沒看見陸離已經抽動的眼角,竟還妄想著去抓陸離的長袖,“你是雲城上的神仙嗎?還是這人世中的妖精?噯,是誰人召喚你們都可以來麽?如果我無聊了想找個人陪著說話你也會及時趕到嗎?你什麽願望都能實現嗎?如果我想要用不完的金銀財寶你也會給我嗎……”一連串氣都不用喘的問題。


    “如果姑娘想要金銀珠寶怕是不能,因為這一紙能將在下召喚而來的人,所求之事都是涉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至深感情,否則巫術則不靈驗。況且,姑娘已經在紙上寫明了所求之事,你……想要回自己的記憶?”


    初見略微一頓,爾後用力點頭。


    “照姑娘現在的情形看來,要回自己的記憶,應該比金銀珠寶更重要些。”陸離難得開了一句玩笑。


    小姑娘聽聞扁了扁嘴,然後用一種十分神秘的口氣說道,“我懷疑……我的記憶是被賊人給偷走了!”


    陸離挑起一根眉毛來,神色怪異地反問,“被賊人,偷走了?”


    “嗯!”


    “……”陸離垂下眼簾,瞟了一眼一臉認真的初見。行走於人間這麽多年,想要尋回記憶的世人不是沒有,有被術士抹去記憶的,也有自己忘記的,倒是沒見過說自己記憶被人偷走了的,這姑娘說這話倒讓陸離認為應該先看看她腦子有沒有異常才對。


    尋了個相對幹淨的角落坐下,陸離道,“那就煩請姑娘仔細與在下說說,究竟是誰人盜了你的記憶。”


    第二章 殘念


    初見的經曆若要說起來,著實是簡單極了。三言兩語便可說完——隻因她能記得住的東西實在有限。


    “那老板娘端來了酒,我也不記得她是怎樣哄騙得我喝下了……反正自喝了她的酒之後我的記憶就似乎出現了問題,忘記了很多事情,但確乎又記著一些,總之腦子亂得很。我記著我的名字、生辰……卻忘記了我的過去,我有哪些親人,我的家鄉在何處,全全忘了。”說著初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極是苦惱,“後來我又去找那家酒肆的老板娘,她卻什麽也不承認,那些客人也說我瘋了,他們道哪裏有人可以偷竊世人記憶的?還將我趕了出來。”


    “所以你便一直住在這驛站裏,隻想著討回自己的記憶麽?”


    初見局促地點點頭,她看向陸離,“你不會也以為我瘋了吧?”


    “若是如你所說,竊你記憶的應該是精怪才對。不管那精怪出於什麽目的,隻需幫你要回來就是,不是難事。”


    初見的眼睛瞬間亮了亮,正欲感激涕零地去拉陸離的衣服,但陸離預見似的提早抽走了袖子。


    陸離又問,“你不知道你姓什麽對嗎?”他記得初見在介紹自己時是說過喚作“阿初”,想她不是以“初”字為姓。


    “我沒有姓,這點我記得很清楚,但是怎樣有了這個名字,我就記不得了。”


    初見,這是個看似隨意,但細想來或許又不簡單的名字。


    “姑娘能讓在下看看記憶嗎?”


    初見點頭。


    陸離將手指輕輕點在她的額頭上。


    ——她的世界,竟是一片混沌。


    到處都是散碎的記憶,連不成串,更不要說能看懂什麽……陸離置身於其中,逐一查看著,從這淩亂的記憶中,他堪堪拚湊出幾個片段:他看見下著大雪的街道上,紛紛行人皆是低頭而走,有狗朝她吠叫,也有人叫罵著什麽,一腳踢在她身上。看見夕陽耀眼,小小的她迎著落霞拚命奔跑著,身後是人紛雜的腳步聲,身前卻有著一個模糊的身影緊緊拉著她,讓她堅定地朝前跑著。看見已是少女模樣的她跪坐在一處牆角下,用力刨著什麽,鎬頭壞了,她便用手指挖著,直至雙手鮮血淋漓,她神經質地喃喃著幾個字:“等我來救你……”


    陸離還看見,那亦是一個陰暗可怖的夜晚,天上紅月,地上風嘯。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扶上了她的臉頰,那樣小心翼翼。


    臉上一片濕滑,是那隻手上帶著的鮮血抹到了臉上。


    有一個虛弱的聲音,卻是帶著笑意和滿足溫文而道,“我們的初見,真是好美呢……”


    鋪天蓋地的哀傷彌漫上來,比任何一段記憶都要叫人難受。連他這個窺視記憶的人,都像是被掐著脖子一樣,呼吸不過來。


    大雪覆街她沒有難過,落陽下奔逃她沒有恐懼,甚至當十指指甲全褪落時她沒有感知到一絲絲痛楚,為何,僅僅是一句都想不起對方容貌的話語,便叫她如此刻骨銘心?


    陸離瞬時抽回了手。


    初見睜開眼睛來,對他咧開一個大大的笑,“你看見了什麽?”


    世人沒有他那樣強大的洞察力,即便腦海中的記憶沒有被竊取,但因為太過零碎,也不可能全全拚湊回想起來——陸離看見的那片記憶,應該是深藏在她腦海中,還沒有被她本人拾起來過的,不然背負著這樣痛徹記憶的小姑娘,怎能露出這比花還要明媚的笑來呢?


    陸離微微一笑,麵對初見的詢問,他撒了一個小謊,“看見你小時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方才他在收回手指的前一刻,使了一個法訣,將她這些慘痛記憶推向了意識的更深處。


    ——既然是叫人如此痛苦的回憶,倒不如想不起的好。


    抓了抓腦袋,初見嘟囔道,“咦,你都能看見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怎麽記不起來了呢?”


    “隻緣身在此山中吧。”陸離語氣淡淡的,繼而他又問,“姑娘還知道那家酒肆的所在麽?”


    初見點頭道,“怎麽會忘了?順著這條小道一直走下去就是,好認得很,周遭皆是一片荒涼,獨獨就它一家酒肆,你說怪是不怪?”


    “既然覺得怪異,你不也是進去喝了她家的酒?”


    初見理虧,低聲道,“興許是那酒肆老板娘使了什麽迷魂術呢!”


    陸離不做反駁,他看了一眼窗外春光,問,“姑娘喜歡什麽顏色?”


    初見的神經大條,竟也沒理會陸離突然換了話題,她眼光一掃,便指向驛站外的鵝黃野花道,“那種顏色就很好看。”


    “如此,倒是省了許多麻煩。”陸離站起身來,慢慢踱步到外頭,折下一片鮮嫩的花瓣,朝它吹一口氣,爾後陸離看了一眼蹲在驛站中伸著脖子偷看自己的少女,道,“初見姑娘,勞煩伸手。”


    他話音一落,忽有一陣清風吹來,那花瓣便朝初見飛去。初見下意識去接,哪知花瓣一落手便沉了許多,連觸感都變了,一個不經意的眨眼後,手中哪裏還有什麽花瓣?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鵝黃色的襦裙。雪白的交領,蛤粉的束帶,剪裁簡單,縫製精細。布料上蔓延著一種仿佛是花瓣脈絡的淺紋,細細一聞,甚至能聞到花朵清新的香味——這件衣裳,竟是用春花變作的麽?


    初見頓感不可思議。


    “你好好梳洗一番,在下再同你見那酒肆老板娘。”屋外那一身白衫的男子很是體貼地為她掩上門。


    “你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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