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長街處於集市之中,行人重重,但偏偏她低下頭去時,透過了行人匆匆的身影,看見了一臉笑眯眯的他。


    “喂,”那個奇怪的人突然開口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小乞丐深覺奇怪,但還是很認真答道,“丫頭。”


    “丫頭?”那人的笑意更大了,“這哪裏是名字啊。”


    “我爺爺一直這麽叫我的。大人……”說著她頓了頓,才為難道,“大人,你是來向我要回那個錢袋麽?”


    “你還有錢嗎?”


    孩子老實回答,“一文都沒了。”


    “那就是了,”那人還是一副滿不在意的表情,“你都沒錢了,我叫你還什麽?”


    “那大人你……來找我做什麽?”孩子非常機靈,若不是有事,他一個高貴的公子為何盯著自己看這麽久?又不是人牙子……人牙子!想到這裏她坐直了身子,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或許是她的臉太髒,對方竟沒有看出她的驚惶。他揚起那暖意融融的笑來,亮出一口白牙,緩緩道,“這幾天我思慮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照著初心來做——你,跟我離開這裏好不好?”


    這不就是人牙子麽?!小乞丐抖了一抖,隨即爬起來扭身就跑!


    “喂,你跑那麽快幹什麽?!”身後傳來那奇怪男人的聲音,卻讓她溜得更快。


    第二次見麵,讓他在她心目中那雲朵般高不可攀的形象瞬間垮塌——這個奇怪的有錢人,一定是人牙子。她才不要離開這裏呢,等再過幾年她長大了,幾條街開外的那家綢緞莊就能讓她去做染布娘了,到時候她能每天吃飽飯,才不跟這個怪人離開這裏呢。


    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就是為了拯救你而出現的嗎?


    他不知來曆,不知姓名,突然出現在你麵前,笑眯眯地說,要帶你走。


    ——現在想來,初見才知道這句承諾何其重要。


    她此生最後悔之事,便是沒有在那時跟他走。


    第四章 瘟疫


    再後來,那個男人便出現在初見生活的各處。每每在街上乞討時,他總是著一身華貴的衣服跟在她身後,不厭其煩地問她要不要跟自己走。


    “城外的世界可是極好的,你真的不走?”


    “我答應你讓你吃飽飯,穿暖衣,你也不願跟我走?”


    “你這小丫頭,怎麽這麽固執呢?我又不是壞人……”


    他的語氣不急不緩,臉上亦是帶著笑意。他從來沒有逼迫過初見,而是極具耐心地在她身後念叨著這些話。


    起初初見怕極了他,漸漸地,也好似習慣了有這麽一個怪人跟在身後,甚至有時候雪下得大了,他會湊近來,展開大氅,偷偷為她擋去雪花。


    有了他的存在,似乎這個冬日過得異常快。


    初見向往的春天很快來臨了,然而這個春天除了給這座城市帶來溫暖之外,還帶來了瘟疫。


    初見記得一覺醒來時,隻感覺全身乏力,昨夜那個比她還小的乞丐牛兒發了高熱,說了一夜胡話。她守著這個弟弟整整一夜。


    然而,當春天的陽光照進破廟裏時,她推了推牛兒,卻發現這個孩子的身體已經僵硬。她將牛兒的臉翻過來,見他稚嫩的小臉上爬滿了紅色的斑點。他的眼睛緊緊閉著,嘴唇也是烏青。


    這個天真開朗的孩子,總喜歡跟在她身後丫頭姐姐丫頭姐姐地喚著。他的耳朵聽不見,又因為年齡極小,幾欲餓死在這城池裏。初見心善,總是將自己討來的吃食分他一半——這個聽不見聲音的孩子,唯一能發出的聲音便是一句含糊的丫頭姐姐。


    初見麵無表情地坐起來,她脫下自己的破爛衣服,將牛兒裹起來,爾後抱著這個僵硬的小屍體,去往醫所。


    大夫早就被時疫嚇破了膽子,哪裏敢讓初見進門,叫學徒將她打出門外。這一次,初見不同往日那般被欺負後隻知道默默走開,她將牛兒護在自己身下,不讓棍棒落在牛兒的臉上。


    “大夫,求求你,救救他吧……我賣身做你家的丫鬟,做牛做馬,隻求你救救他……”女孩跪在地上,聲淚俱下。


    “不是我不救他,是實在沒辦法啊!這瘟疫來得太恐怖了,你看看這幾天死了多少人,隻要一碰病人就會得上,得上了就會死!還有啊——”那大夫鐵青著一張臉,看著牛兒滿是紅疹的臉,嫌惡道,“他已經死了!你帶個死人來我鋪裏尋什麽晦氣?!”


    “或許還有救的……他還小,很容易治好的。大夫你就為他看一看吧……”昨夜還抓著她的手,安慰著她說自己已經好多了的弟弟,怎麽就和爺爺一樣,睡了一覺後就死了呢?


    女孩的手死死抓在門檻上,任憑誰人打罵都不鬆手。


    “大夫,我求求你,救救他……”


    醫館的學徒不耐煩了,彎腰去掰她的手指,哪知定睛一看竟是嚇了一大跳——她的手臂上竟也是滿滿的紅疹!


    “師父,她、她也被染上了!”學徒的聲音幾乎變調。


    “什麽?!那還不快趕出去!叫官府的人來,抓她去瘟疫塔裏,不要叫她害了其他人!”大夫的聲音亦是惶恐不安。


    木棍大力敲在她的手上,瘦小的孩子哪裏經受得住這番酷刑,她慘叫一聲,手指已是血肉模糊,終是鬆開了。


    她像個破麻袋一樣,被人踢了出來。


    沒有人幫她,所有路過的行人見她雙臂都是一臉驚恐,繞道走開,即便這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僅僅是個孩童。


    僅僅是個,無助絕望的孩童。


    她在街上躺了好半天才爬起來,帶著一身傷痕背著牛兒又回到破廟裏,她將藏在佛像背後的那半塊已經幹掉的饅頭塞進牛兒的小手裏,然後找了一片破布蓋在他臉上。


    初見的臉腫了半邊,眼角也摔破了,她坐在牛兒身邊靜默了半晌,爾後吸了吸鼻子,終是張開嘴,哇哇大哭起來。


    ——那時她還不懂瘟疫的可怕,她不知道此刻的城池,因為瘟疫已經是人心惶惶。染病的無論男女老幼,都會被抓進黑塔中自生自滅。


    大夫已經報官,衙役正帶著鎖鏈趕來。


    第五章 初見


    那時的初見孤立無援,她本以為,她會死在這裏。


    她不知道,有一個人正趕在衙役前頭,心急如焚地來尋她。


    當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破廟門口時,正看見孩子坐在一具屍體前,哭得淒慘,他不再是笑眯眯的表情,風風火火地走上前來,抓過初見的手臂,看見那些可怖的紅疹,他的臉色瞬時陰沉下來。


    初見以為他會像所有人那樣驚恐地逃開,但這個男人蹲下身子,伸手一攬,將她用力摟入懷中——他的胸膛是那樣溫暖寬闊,還帶著一股子幹淨的薄荷味道。孩子在他懷中猶如一隻小貓崽。


    他的心跳清晰傳入她耳中。


    “跟我走。”


    初見聽見他這樣說道。


    ——這句話,他曾在之前說過無數次,他的話語總是那樣漫不經心,讓人覺得他是在開玩笑。而今,他說得十分堅定。


    跟我走。


    初見想,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上天派下來拯救她的神仙吧?


    孩子抬起頭來,手抓著他的前襟,仿若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她點頭。


    男人勾起嘴角笑起來。


    ——自此開始,他們的宿命糾纏在一起,就像一團亂了的絲麻,早已分不清你我。而厄運也就此如影隨形。


    男人牽著孩子的手才走出破廟,就同趕來的官差打了個照麵。七八個官差用白布蒙著麵,手拿著鐵鏈,見了初見手臂上的紅疹先是一愣,爾後凶神惡煞地擁上來。


    “跑!”男人一聲低呼,拉著她朝反方向逃去。


    他的手抓得那樣牢,帶著初見在這方巨大的城池裏逃竄起來。疾行中,初見抬起頭,看著身前這高大的背影。他們此刻正朝著夕陽的方向,他的背影將那輪落日正好遮住,因此他的頭發染上了些許餘暉,在風的吹拂下,微微發亮。


    他的手指纖長而幹淨,顯然是從沒做過粗活的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當時初見想,自己真是幸運,死前竟還有一個人是幫著自己的。


    漸漸地,她跑不動了,而後方的官差卻愈來愈近。


    初見隻感覺衣裳一緊,本能地,她鬆開了一直抓著對方的手——她不能讓這個人和自己一起死。


    官差抓住了她的衣角,手中的鐵鏈已經高高揚了起來,“得了瘟疫還想著跑,你是要害死更多人嗎?!”


    那官差說的也不錯是麽?為何要因為自己懼死,而害死更多的人呢?


    孩子的腳步停了下來。


    而初見的異常和官差的話語讓男人也猛然停了下來,卻也是下意識地更抓緊了她的手,他不明所以地回頭,隻看見壯實的官差舉起了鐵鏈正欲給初見一個下馬威。想也沒想,他迅速抱起了孩子,雙臂環過她的肩膀,將她全全壓在自己身下!


    同一時刻,粗重的鐵鏈朝他的腦後狠狠敲去!


    初見隻感覺他猛地一抖,想是那官差也沒料到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男人抓住這個機會,又直起身子來,抱著初見朝城外逃去。


    夕陽最終隕落於西方地平線下。


    男人用外裳將孩子包裹起來,他因疼痛倒吸了一口涼氣,爾後竟還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腦袋,“有我在,不怕。”


    陸離不知道他們跑了多久,那段記憶是那樣混亂,昏黃的陽光,重重的人影,紛亂的腳步聲,以及那個男人硬撐出來的笑容。


    再之後,是陸離在初見腦海中見著的那熟悉一幕: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們跑出了城池,到最後竟也不知逃到了什麽地方,身後那惡魔一般的燈火終是放棄了拘捕——他們已經遠離了城池,是死是生,與城內的百姓便是不相幹了。


    男人體力不支,腳步一個虛軟,栽進了春日濕潤的土壤裏。他懷中的孩子亦是摔在地上,好在土地鬆軟,她沒有摔傷,從衣裳中爬了出來。


    “他們走了……”望著越來越遠、直至消失的火光,許久之後,孩子喃喃念道。周遭一片寂靜,他們正身處一方林子裏,樹枝尚未吐芽,夜裏便是一副張牙舞爪的姿態。


    天上烏雲濃重,月亮隻堪堪露出一瞬後,又迅速淹沒進雲中。


    然而,沒有聲音來回答她。


    初見爬到男人身邊,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喂……”


    依舊沒有回聲。


    孩子於黑暗中又靜默了一會兒,看不見她的表情。她似乎已經習慣了一般,將男人拖到一處幹燥的地方,然後用衣裳蓋在他身上,爾後摸黑朝山林深處跌跌撞撞地走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枯枝脆響,一個小黑影又摸索著回來了。


    初見抹去了額上的汗水,將手上小心捧著的一葉子清水遞到了男人嘴邊。水是遠處山岩下的暗泉,仔細聽著就能聽出水的方向,葉子是水澤旁生出的芋葉。將葉子打個卷兒,便可以拿來當作容器。


    孩子一手拿著芋葉,一手扶起他的腦袋,一種粘膩的觸感從手掌上傳來。


    “喂,喝水了。”


    ——終究是個孩子,這一聲短促的話語,完全暴露了她的內心。


    她的聲音喑啞,那簡單的幾個字,是她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似乎是怕自己的聲音太過顫抖。


    她多麽懼怕,他就這樣不說話地離開自己,爺爺是這樣,牛兒也是這樣,但她卻不能隻守著他哭泣,那樣救不了他一絲一毫,她必須為他做點什麽,哪怕為他尋些水來。


    冰涼的水觸著了他的嘴唇,他喝不了,水順著他脖子流下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鐵鏽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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