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中因果循環,輪回不斷。有些事情,做得多了,總會得到相應的果報;有些道路,走得多了,總會遇到守在那裏的鬼。


    正當灼光望著剩下的半碗麵條食不下咽的時候,桃家飯館又走進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一身白衫,雙袖略長,背著一個半舊的褡褳袋,一副遠行的模樣。


    他腳步輕盈地尋了一處空桌子坐下,斟酌了片刻,卻沒有點吃食,而是叫了一壺清茶。


    ——那大中午不吃飯隻喝水的不是陸離還會是誰?!


    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在這偌大的人世中他們也能打個照麵!


    灼光登時雙眼一亮。


    “這位小郎君,你家孩子的米糊來啦!”熱情的老板娘才一露頭,就對灼光大嗓門地嚷嚷起來。


    灼光阻止已然來不及,陸離的目光隨著老板娘的喊聲一個轉移,投到灼光身上。


    陸離先是認出了灼光,爾後又斜眼看到那跟包袱一樣隨意放在桌麵上的孩子,他垂目思慮了片刻。


    “掌櫃的,結賬!”陸離在桌上丟一塊碎銀子,十分豪氣,“不用找了!”爾後就跟一道風似的,前腳已然踏在了飯館門檻之外。


    “大哥,既然遇上了,怎麽就急著走呢?”灼光哪裏會容得這隻老狐狸走掉,也是立刻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飄飛的衣袖。


    陸離見走不了,便頓下身形,他調整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表情,換上萬年不變的溫暾笑臉,“我還道是誰,原來是灼光呐……你義兄我還要去完成世人囑托,便不和你在此多……”


    他話未說完,就見灼光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領,一臉凶神惡煞。


    “你這個混賬東西!”灼光開口就是驚天動地。


    眾人的目光立刻掃向陸離灼光二人。


    “你汙了我姐姐的清白,迫她生下你的孩兒,如今你這負心郎是要拋妻棄子嗎?今日不管你是死是活,你都要跟我回去給我姐姐一個交代!”字字鏗鏘,義正詞嚴。


    眾人先是看了眼嘴角已然抽搐的陸離一眼,又看了看旁邊桌麵上的孩子,不由得在心中恍然大悟:哦——原來這孩子長得像舅舅!


    “寧灼光你……”


    “你什麽你?!你這蒙著人皮的野獸,若不對這孩兒和我姐姐負責,我就當場將你的狗腿打斷!”


    “嘖嘖嘖,這是做了什麽孽哦,竟有親爹不要自己孩子的……”善良的老板娘一邊給孩子喂食,一邊斜眼狠狠剜了陸離一眼。


    百口莫辯……


    陸離絕望地看了眾人一眼,又看向擺出憤怒表情卻怎麽也掩飾不住眼中竊喜的灼光。


    “唉……”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爾後拿開灼光那隻攥著自己衣襟的手,他無奈地看向四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灼光行走人世多年,終是將人世中的一些言行學了去,但再怎麽學,也學不過天職便是司人間興衰的白澤仙君陸離。


    對於吃不得虧的陸老狐狸來說,一言便可反擊灼光之前所說的種種。


    “我這麽做還不是為了你……”陸離的表情靈活如戲子,委屈的眼神說來就來,“我同你姐姐在一起還不是為了能同你多待上一刻!若不是你生性放蕩,家中男寵無數,我還需要用這等方法吸引你麽?!”字字血淚,句句深情。


    那一日,桃家飯館的客人都道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短短一個午飯的功夫,當真是看盡了世間百態,倫理家常。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說到底,還是陸離賺了。


    第三章 兄弟


    城外黃沙飛舞的小道上,烈日當頭,周遭竟沒有一絲樹蔭,而一白一青兩個身影便緩緩走在這條空無一人的小道上,蟬聲四起,他倆卻如墜冰窟,時不時能看見他們渾身觸雷一般抖上一抖。


    灼光一臉僵硬地抱著孩子,孩子剛剛吃飽,活力滿滿,總是奮力地用手去抓灼光胸前散落的碎發,還時不時地發出咯咯笑聲。


    陸離道,“這孩子叫什麽?”


    灼光道,“這張麵目,大概要換一換了吧?想是很多人已經記住這個模樣了……”


    “現在有他父母的消息麽?”


    “畢竟以後再出去時,讓人認出總是不好的……”


    對話牛頭不對馬嘴。


    陸離看了灼光一眼,風輕雲淡地笑笑,“你放心,我對那些人施了忘憂咒,不出幾日,他們便可自然忘記這件事情。”


    灼光又回望了陸離一眼,繼而答道,“這孩子叫蜜糖。”


    “換麵目這樣麻煩的事情總是少做的好。”


    “他的父母我現時還沒有找到線索。”


    ——依舊是牛頭不對馬嘴。


    “原來如此。”陸離了然一般點點頭。


    “大哥,你不是可以扭轉時間麽?幫我看看這孩子的父母是誰吧?”


    “既然是有求於我,那你不覺得你方才的行為太過魯莽了嗎?”


    “不那樣做你早溜得沒影了!”


    “我這不是忙著去完成那世人囑托嗎?”


    “騙誰呢!你不是剛從忘川回來麽?我倒是記得杉靈姐姐說想吃人世的蓮花酥,說!你是不是來買蓮花酥了?!”


    陸離正欲回話,就見一人跌跌撞撞地自對麵而來,穿著一件普通的灰色長袍,他用寬大的袖子遮著自己的臉,卻又急著趕路的模樣。


    這邊一人步子匆匆,那邊兩人顧著說話,結果便是那書生一頭撞向二人,灼光眼疾手快,抱著娃娃側身一讓,書生一個趔趄,眼看著便要栽到地上去,陸離適時出手,一把撈住了他。


    “謝謝,實在是謝謝這位兄台了,另外還要道聲抱歉,小生這路走得太急了!”書生弓著腰,加之袖子的遮擋,依舊看不見他的臉,但從聲音可以聽出他是個年輕人。


    陸離和灼光相視一眼,沒有說話。


    那書生胡亂道了歉,便又匆匆離開了。


    灼光看了看懷中咿呀不停的蜜糖,正欲抱怨兩聲,卻感覺手上一濕,初時他還暗想著天怎麽下雨了,然後轉念一想,烈日當頭,哪裏來的雨啊……霎時間,灼光全身僵硬,接著又是一抖,最後鬼哭狼嚎,“哎喲喂這小東西尿了?!大哥,快來幫忙啊……大哥?大哥?!陸老狐狸你跳那麽遠幹嗎?給小爺我回來!”


    第四章 熒之鄉


    用柴刀撥開眼前一人高的蒿草,少女追尋著記憶中那不甚熟悉的道路往前走去——自她在半個時辰前偏離了山中小道後,腳下的路便是她一刀一刀劈斬而來的。


    她的家鄉碎月城是南方邊陲的一座山中之城,擁有延綿無盡的林海以及終年退不去的濃霧。這裏的一切東西好似都能沾染上濃重的水汽,四季不落的喬木,清澈冰涼的溪流,遠山上蒸騰而起紫色瘴氣,以及牆壁上終日擦不幹淨的潮濕觸感……她自這裏出生,學會了在大山深處辨路,采集各類藥草植物。


    阿爹說,這片大山嶺名喚熒光嶺,隻因每到盛夏時節,這萬裏林海裏便會幻化出無數螢火蟲,夜裏它們聚集飛舞,點亮了整個森林,觀之猶如燦爛星海。碎月城的百姓說熒光嶺的螢火是神跡,能保佑碎月城百年安平,因此縱然那山中再是熒綠幽藍,都沒有人敢在盛夏時節貿然闖入山中,唯恐擾了神明們的清修。


    碎月城是一方熱鬧的小城,而熒光嶺卻是一片寂靜——繁華的人世與叵測的神明世界,竟然隻隔一道輕易便可以越過的山嶺。


    七歲那年,央央的阿爹病重,連著幾月躺在榻上動彈不得,縱然有熱心的左右鄰居幫襯,家中依舊常常揭不開鍋,有時候央央餓得緊了,便背上竹簍去往熒光嶺中,野蘿卜在附近的溪水中洗去了泥就可以吃,很是清甜。野芋頭也是很香的,回家後可以用炭火烤熟了吃,隻不過阿爹吃多了芋頭不好。因此多數時候,央央喜歡往高高的野草中鑽去,因為運氣好的話,她可以撿到幾枚淺綠色的野雞蛋。


    承蒙山中神明們保佑,她一個孩子靠著一雙稚嫩小手,撐過了半年光景——那年冬天,阿爹病逝。


    死對於阿爹來說是個解脫,病痛折磨了他太長時間,因此他在走的那個晚上神態很是安詳,竟沒有受多大苦楚。此後又過數月,在外地做畫師的叔父趕回來,將央央這個小小的孤女帶走。


    時光如白駒過隙,十年後,熒光嶺依舊,小孤女卻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彼時關於家鄉的一切都已經模糊了,唯一記住的便是那個不甚清楚的白色背影,以及那夜螢火蟲組成的繚亂光華。


    兒時的她認為那個牽著自己走出迷途的白衣人是個人,而今她思慮來,隻覺自己幼時太過天真。


    ——十年後,央央返回家鄉,再次踏入那片濃霧彌漫的森林,為的是再次尋到那座殘破神廟。


    “求神仙大人保佑我再次找到你吧。”抹去了額上的汗水,一身短打裝扮的央央喃喃說道。


    天就要黑了,若還找不到那座神廟,她隻怕又要無功而返了。心裏有些微沮喪,央央想著再走一段,若還未有什麽收獲,她便暫時回去吧。


    而恰恰就在走過這一段路後,當她撥開茂盛的雜草,看見層層樹枝之後,那座記憶中的破敗廟宇,正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這十年的時光在它身上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它還是那樣,安詳地立在山嶺深處,除了呼嘯而過的風,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央央欣喜地咧嘴一笑,加快了腳步,朝那神廟靠去。


    “打擾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如孩童時期,在進入廟宇之前先是虔誠地打一聲招呼,爾後她輕輕推開了門。


    “嘎吱——”,一束微綠的陽光順著門慢慢拉開的縫隙鑽入廟中,投射在其中那尊雪白的神像上。


    那神明的臉終是再一次出現在了央央的眼前。完美的輪廓,英挺的鼻梁,刀鑿般的利落眉骨,以及眉骨之下,那雙溫柔到仿佛能包容萬物的眼睛。


    央央慢慢走進去,她抬頭,看著神像對自己微微揚著笑意的臉,少女解下包袱,不顧地板上的厚厚塵土,她雙手合十,俯身跪地,“鍾山之神,央央前來還願了……”


    ——在這尊神仙寬大的衣裳之下,露出的不是一雙人腳,而是一條雪白的蛇尾。那蛇尾鱗片分明細膩,蛇尾蜿蜒,在衣裳下擺處若隱若現——這尊神像同那伏羲、女媧大神一般,有著人的麵容,蛇的身子。


    在上古那樣多人首蛇身的大神中,唯有一位,世人喜歡用白石雕刻他的神像,那便是本相就為銀色大蛇的鍾山之神,燭陰。


    “你還記得我麽?十年前有個小女孩來這裏避雨,向你許願,希望能找到回家的路,之後便有人帶她回了家……燭陰大人,那女孩便是我,還請你不要怪罪我還願太遲才好。”少女將包袱打開,裏頭是一些時令果子,以及幾塊香氣誘人的糕餅。


    將果餅擺放在神像麵前,央央對著他綻放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燭陰大人,你會怪我打擾到你的修行嗎?這裏好安靜啊,靜得……感覺時間都停止了呢。”


    “燭陰大人,你在這裏多少年了呢?這座廟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讓他們都忘了這裏的存在了……”


    “燭陰大人,你在這裏寂寞嗎?我阿爹說,這熒之嶺中有許多世人看不見的生靈,所以我想,你在這裏應該不會寂寞吧?”


    “燭陰大人,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少女盤著腿,搖頭晃腦地對神像喃喃著什麽,她說這熒光嶺中時刻氤氳著水汽的天氣,說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而她頭頂上方的男子凝固著笑意看著她,沒有絲毫不耐。


    鍾山之神掌管四時變幻,曾接受過人間無數香火,隻是如今,在遠古大神相繼隱沒於宇宙中之後,善忘的世人似乎漸漸絕了對這些大神的供奉。


    央央認為,幼時的她無意闖入這片無人秘境中,是上天賜予的緣分。


    “願得神的庇佑,一生安平……”


    在日頭漸漸落下去的時候,她再次俯下身來,朝那神像深深一拜。


    “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一拜方罷,少女抬起頭來,這時候太陽恰巧在天之盡頭收起了它最後一絲餘暉,天地間刹那暗了下去,神廟中的央央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但是我會一直記著你。”


    因為你是我年幼時心中唯一的光亮。


    那段艱難的日子裏,她獨自撐起了一個家,養活阿爹,養活自己,縱然鄰裏和善,經常相幫,但不會有人在意這個小小孩子的衣裳是否破舊了,鞋子是否小了,更不會有人知道,時年七歲的她在夜中聽著阿爹的咳嗽聲是多麽驚恐和絕望。


    隻有他,在她最為艱難的歲月裏給予她最最溫柔的暖,比其他人都更要細膩,更要叫人永生難忘。


    最後離開時,央央從包袱裏拿出一雙小巧精致的繡鞋來。鞋子針腳細密整齊,鞋麵上還繡著幾朵栩栩如生的淡紅薔薇花。鞋子想是有些年頭了,失了些許光澤,但是被保護得完好,想是鞋子的主人極為珍惜它。


    戀戀不舍地看了這雙小繡鞋一眼,央央終是下了決心,將小鞋放在神像的腳旁——這雙鞋子還是留在這裏,讓神送給下一位需要它的孩子吧。


    再次回望了那神像一眼,少女背著空癟的包袱推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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