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美貌、端莊、清潔、伶俐、容姿美好的少年治彥,先是讓教會裏的外國牧師喜歡得不得了。後來,一點點擴大,美國軍政的將校們、文官們都喜歡上了他。連他們的家眷都很喜歡治彥,他經常出入他們的家庭。治彥第一次接吻的初戀對象,是個比他大兩歲的美國少女。戰敗國許多過著悲慘生活的少年中,治彥卻令人難以置信的幸福。他還是個少年,不會像大人那樣拍占領軍的馬屁,阿庚奉承地圖謀私利——初戀的少女,不用說,後來回到了美國,結了婚,住在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每逢治彥生日或聖誕節,她總不忘寄來賀卡,直到現在還持續著。她還在西雅圖市——被看做是美國與日本交流的門戶——作為一個對日本親善的女性活動著。


    剛剛向占領軍投降後沒幾天,以直木為首的家裏人,誰都沒有料到將會給治彥留下影響,或者說是歪曲、損傷。倒是讓占領軍親近的少年治彥,弄得像直木家的臨時主人,當然他自己並沒意識到,他隻是自然而然地成了生活的中心人物和重要人物。也就是說,占領軍統治了日本,其統治通過讓軍政人員寵愛的治彥,波及到了直木家,或者說是緩和了衝突。還是毛孩子的治彥成了這種奇怪角色,完全是日本大亂的影響。


    鐮倉幸免於戰火的侵襲,空襲的炸彈沒有落下來,也沒有受到過空中機關槍的掃射。戰後有消息說,繼奈良、京都之後,作為古都的鐮倉也避開了美國空軍的破壞。傳說那是受惠於沃拿博士們發起的保護日本古都的運動,感謝博士的紀念碑,後來建立在法隆寺裏。


    至少鐮倉在東京的周圍,作為少有的無瑕疵市鎮保留了下來,這裏從戰前開始就是個寂靜美麗的住宅區,又離橫須賀的軍港和厚木的機場都不遠;所以,為了占領軍的家屬,少不了要實行“房屋征收”的。幾乎是以絕對的權力來強行要求人們騰出住房。直木家也受到了“接收員”的登門訪查。誰知,美方的人員,一看到治彥就認了出來:


    “噢,哈魯西考(治彥),是你的家呀。”他親熱地在治彥肩膀上拍了拍,不僅是直木家的人,就連一起來的日方官員都有些吃驚。


    “哈魯西考的家裏有幾口人?”美國人問。


    “七口人。”治彥回答說。當時小女兒加瑤子還沒有出生,祖母還活著,女傭人也在。


    “七個人呐?”美國人說了一句,“這麽多人住。這屋子要是借出去,不分開是住不下的,可愛的哈魯西考就會不在鐮倉了。嗯,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肯定不在了。”治彥用英語作了回答,聽得特別清楚。美國人接二連三地點著頭。


    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人上門提過“征收房子”的事了。也許被認定不適合美國人住吧,但是,看起來還是因為那是“哈魯西考(治彥)”的家,才免了征收。一時間成了這一帶的話題。


    “可愛的哈魯西考就會不在鐮倉了。”治彥的母親在家裏老學著那美國官員的腔調說,說不定就是這樣傳到街坊鄰居耳朵裏去的。美國人臉上笑嘻嘻半開玩笑的這句話,也許包含了一片好意呢。


    住在鐮倉的兩三家占領軍的家庭也常常邀請少年治彥去做客。自然父母親也一起被邀請去,直木家也漸漸邀請起占領軍的家屬來。美國人非常喜歡跟這樣的家庭交往,戰敗後的日本人是無法體會的。美國人表現出來的明快和善意,日本人也是想象不到的。


    “沒有什麽不方便的事情吧。沒有什麽要幫忙的事嗎?”當然這是經常說的。戰敗後的日本,沒有什麽不冷不熱的“不方便”,有的是貧窮和饑餓。沒有變成焦土的鐮倉,街市裏雖然沒發生過什麽淒慘的頹廢和暴亂,拿直木家來說,經過戰爭中的采購、跑黑市,盡管失掉了許多衣服,可還沒到捉襟見肘的地步,然而,嚴峻的糧食危機卻與其他地方毫無二致。多虧了治彥從占領軍的美國人那裏拿來些巧克力和點心,還有士兵們吃的盒飯。不久,隨著家庭交往的增多,從美國的罐頭到香煙、老酒、砂糖,作為美國人手裏拎來的禮物,源源不斷地往直木家裏運。可以說,直木一家在少年治彥的關照下,盡管過得簡樸,看上去卻成了“特權階級”。


    父親直木享受不了的“特權”,兒子治彥卻能享受。剛剛被占領那會兒,橫須賀線的有軌電車分二等車和三等車(那二等就是現在的一等,三等相當於現在的二等),日本人不允許坐二等。二等車是和占領軍有關的人們專用的。所以,直木隻能坐三等車去東京的公司上班,而治彥則讓美國人帶著上了二等車。叫做“吉普女郎”新名稱的妓女們也和占領軍一起坐二等車。


    這些女人手腳又粗又髒,一身怪裏怪氣不堪入目的打扮,多半是臨時玩玩的。雖然與以前玩女人的觀念大致相脫離,但是,她們那份土氣,外行的動作,無規無矩,沒臉沒皮,卻表現在戰敗後的虛脫以及對占領軍的卑躬屈膝中,看了讓人想轉過臉去的無知、不成體統,倒是會讓人想到那種野性和草蠻之力的。女人生機之旺盛,人們生欲之倔強,讓人並非看不到沾滿泥濘的活勁。任何時代,不管什麽國家,在殘酷的戰爭中,這都是淒慘的戰敗後常有的風俗。


    直木想起了初期肉筆“浮世繪”風俗畫《出浴圖》,那是以前少有的,大膽裸露女人的野蠻的下流名畫。


    “原來如此,那是逼真描寫戰國後期的(吉普女郎)呀。和現在的吉普女郎很相像啊。”他禁不住點了點頭。那幅畫上有六個剛出浴女人,隻有和服的花樣畫得還算整潔,但看上去簡直就像娼婦排在街頭似的,那衣衫不整的模樣,特別是那厚顏無恥的臉相,表現出從長長戰爭穀底爬上來的土民的野性。長長戰亂之後一定有頹廢現象,看上去頗似“頹廢的活氣”。它包含著勃興、反叛和蠻力。同樣是初期肉筆“浮世繪”風俗畫的名作,《鬆浦屏風》、《傳本多平八郎畫姿》,特別是《彥根屏風》等,優雅有餘,失之纖弱。這樣一想,直木開始重新認識:是不是該從吉普女郎的土氣、野性中,汲取和當時黑市相似的原始活力呢?與此相比,可愛優雅的美少年治彥不就成了《傳本多八郎畫姿》和《彥根屏風》那樣的人物了嗎?


    不管怎樣,少年治彥坐上了日本人不能坐的橫須賀線二等車,還與美國人一起,不坐小車,卻去乘當時流行的三輪車,吉普車,在鐮倉的街上兜來兜去。當然,他屢遭人們白眼也是情有可原的。和占領軍的家屬交往密切的直木家,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人們的反感、嫉妒、敵視和誣蔑。


    以前,鐮倉住著許多來往於橫須賀軍港的海軍軍官,戰敗後,放棄了軍備,這些軍人的命運急轉直下。離直木家兩三間門麵住著個海軍少校,聽說刀劍沒收時,他暗自藏下了一把銘刀,每天揮舞那軍刀砍院子裏的樹枝,以此來泄憤。近處能聽得到他揮刀時運氣的聲音。有一次,少校對準一隻走迷了路來到自家院裏來的小狗,“嚓”就是一刀砍落了頭,於是,少校被美軍的憲兵逮捕了去。那個少校一眼看到和美國人一起坐在三輪車上的治彥,就衝著他大叫:“當心宰了你,小崽子。”


    那時,治彥的兩個妹妹,下麵的秋子還很幼小,連數字都還數不全;她莫名其妙地害怕美國人,又很靦腆,所以,不常出來會客。奇怪的是上麵的幸子。幸子當時還是小學生,正是最可愛的年齡,讓她穿上漂亮的和服給客人端盤子,那份可愛勁兒讓客人瞠目結舌,甚至叫出聲來。幸子樸實而溫順,討人歡喜,又是個對待客人善於察言觀色的女孩子。即使對外國人,她也從不會掉下東西,也不會露出令人討嫌的麵孔;但是,她和治彥不同,她不會自己主動去接近美國人,不會去討好別人,這也是不可思議的。對外盡管有花哨的地方,可是幸子卻喜歡一個人呆在家裏做手工。她把自己做的布娃娃毫不吝惜地送給了美國人,讓他們高興極了,幸子自己也很高興。她還善於在抹布上刺畫,幸子討厭破爛的抹布,她用漂亮幹淨的抹布,而且還下功夫作畫,看上去挺像刺繡。美國人看了後,趕忙要了去。


    “幸子給的那塊抹布呀,”治彥說,“凱利先生把它當做台子上的裝飾品了。”


    “真傻呀。你為什麽沒告訴他是抹布?”幸子不高興了,可治彥卻回答:


    “在美國大概沒有抹布吧,說了也無濟於事。放在桌子上可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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