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買了當地有名的烤年糕,捧著回到了河灘上。她先把手絹紮在頭上,然後說:


    “實在對不起,今天客人太多,看讓等得……”


    “是嘛。”直木說。


    “買到了‘神馬堂’的年糕。這附近有兩三家賣烤年糕的,‘神馬堂’買的人最多,我們也常到那兒去買。”


    “是嘛,太感謝你了。”


    “這一小包,在這裏大家把它吃了,這一大包帶回去給媽媽他們。跟他們說,這是葵祭當天的烤年糕呀。”


    “好吧。”


    幸子打開了那小的一包,直木一看便叫道:


    “咳,變小了嘛。上賀茂的烤年糕變這麽小了哇?世界可真大變樣。”


    幸子當然不會知道過去烤年糕是多少大小,她茫然地聽著。


    “說是過去,也不過就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幸子已經生下來了吧。就是生下來也不可能知道的。我的一個朋友呐,在京都的電影廠裏,沒少給我烤年糕吃。這個人早早地夭折了……那時的烤年糕呀,大概有這麽大。”直木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圓,“當然還挺厚的。那年糕,在自己家裏烤著吃真有味兒。現在隻要一想起那個朋友,就一定會想起那烤年糕的。大致上,在過去的‘關西’一帶,烤年糕常當成點心來吃呢,當然要數上賀川山的最好了。雖然它屬低檔點心,可是,茶話會上從不會漏掉一次。”


    “別淨顧著說話,拿一塊嚐嚐……”


    “好的。”直木聽從了幸子的話,把烤年糕掰了一半放進嘴裏。“嗯,味兒不壞。但和以前比,這味兒太淡,太一般了。至少該說鄉下人技藝不精呐。另外,人嘛,有種怪僻,老會覺得過去吃過的東西味道都好。”


    “請等一下。”幸子翻開那薄薄的葵祭說明書,尋找著介紹“名特產——烤年糕”的那一節。


    “有啦,有啦,爸爸說的也許是對的。這裏一則短短的記事上寫著:貞明皇後回到禦所,經常差人去買年糕。據說上賀茂出身的女官很多,最喜歡吃的也是烤年糕呀。”


    “是嘛。”


    “聽說烤年糕也叫做‘葵餅’,是上賀茂神社的名產。爸爸剛才說的,該不是這個時期的烤年糕吧。”


    “也許是吧。”


    “也許和北海道的‘大納言’小豆一樣吧,聽說砂糖換了。過去是黑砂糖,戰後用起上等的白砂糖,聽說火候也變成了隻適用於做薄的年糕了。”


    “啊,是嘛。”


    “戰後聽說還用過高價的黑市砂糖呢。上賀茂神社後麵的高爾夫球場,聽說客人們經常是開著高級車來買的。”


    “那可不行。”


    “香噴噴的年糕皮裏,散發出黑砂糖那股帶鄉土氣的味道,也許再也看不到了吧。”


    “嗯。”


    “而且,還寫著這麽一段呢。以前一家烤年糕店,開不下去了,當時在店裏幹活的,就是現在神馬堂的店主,覺得把店盤給別人太可惜,於是,就在皇宮馬棚的隔壁,又開起烤年糕店來了。這就是現在的‘神馬堂’。”


    “是嘛。”直木點點頭,“這麽一說,味道改了也是不無道理的。過去大概是用鐵板烤的吧。”說著,他還歪著腦袋想。


    “算了,也說不清楚改變的理由了吧,秋子,趕快嚐嚐。還有點溫熱呢。”


    “好吧。”秋子也伸出了手,“真好吃呀。”


    “我也沒說味道不好。隻是沒有三四十年前的那股令人懷念的味兒了。”


    “爸爸,這玩意兒在京都也變得少了喲。我呀,算是外地人,京都古老的東西,還有許多是我不知道的呢。”


    “不僅僅是京都,世界上的古都都是如此。京都還算好的,味道啦,想法啦,也許還保留著些古典的情趣呢。”說完,他忽地像想起什麽似的,“對呀,對呀,在日本還有秋子這種古風猶存的人呢。”


    “秋子?古風猶存?”幸子輕輕笑了起來,“也想穿穿‘十二單’的衣服嗎?也想梳披肩長絲式的發型嗎?”


    “不,秋子她呀,說什麽自己死以前,求我一定要活著。她也不嫁人,打算一輩子在家照顧我呢。”


    “爸爸。”秋子嬌嗔地,臉一直紅到耳朵根,“我隻想悄悄地對爸爸一個人說的嘛。怎麽就立刻在這裏告訴幸子姐姐了呢?”她快要哭出來似的,“秋子我一個人暗暗發過誓嘛……”


    “秋子,就是說出來也沒什麽可以害羞的呀。”幸子手撫摸著秋子的肩膀,“就是我,也曾經這樣想過的嘛。”


    “呃?那為什麽爸爸那麽需要你,你還要嫁到宮本那兒去呢?爸爸甚至還說,你離了婚回來也可以之類的話呢。”


    “是啊,”幸子意外地全盤接受了,“我現在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想法喲。真的返回到爸爸身邊去怎麽樣?”


    “算了吧,算了吧。”直木苦笑著想把話題岔開,“做老爸的我呀,不過是老式的傻瓜父親呀,反而隻能成為女兒們的包袱呀。”


    “就連瘋丫頭,淨撒嬌的加瑤子,心裏說不定也在暗暗地想著這件事呢。”


    “別說了吧。”直木稍稍強硬地反複地說了一句,“我家的閨女呀,怎麽戀愛感情都這麽脆弱呀。這可是女人深刻的不幸哇。女人的重大缺陷呐。”


    “這可說不準,爸爸,不僅隻是女兒呀,連治彥哥哥也是如此嘛。”幸子說,“正因為如此,爸爸不是才特別關心靜子嫂子,特別憐憫嫂子嗎?”


    “什麽?”直木冷不防讓幸子刺了一下,語塞了。


    “幸子姐姐,我呀,既起誓,又祈禱哇。”秋子的聲音聽上去很認真。


    “剛才聽秋子說‘祈禱’,我還問過秋子向誰祈禱。秋子可是沒有明顯宗教派別的呀。淫詞、邪神之類的,賭咒念佛和那令人討厭的迷信,令我們心裏反而覺得不痛快。”


    “也許是無宗教吧,但是,當感覺到天地裏有上帝存在的時候,你祈禱,更要緊是把自己歸於一心來祈禱。聚集起自己的靈魂來祈禱。我覺得除了自己的心和魂以外,其他全都是迷信。也許因為秋子我還太年輕,修業還沒到家的關係吧。”


    “宗教正是從這種地方產生的吧。人還有更多的煩惱、苦悶和疑惑。”


    “對呀。秋子還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讀基督教和佛教的教典,讀著讀著不覺念叨起來,真是諄諄教誨呀,有時候竟會著迷,還會流下眼淚來呢。”


    “是諄諄教誨嗎?”


    “是啊。可是,要遵從這些個教誨,給什麽什麽神呀、佛啊頂禮膜拜就覺得自己做不了。根據那些教誨,自己還很難跨進那種能見到神的境地。其實全是因為自己的心還悟不出那些高深莫測的教義呀。”


    “嘿,姊妹當中最老實的秋子,竟是最近代的理性家,懷疑家;往壞裏說,也許是自我意識太強了吧。”幸子插進嘴來,“要是有這樣的願望,就是專心念佛也好,盤腿瞑想也好,即使跳著念佛也可以,或者現在跳起流行的什麽舞,身體互相撞得快要倒下似的劇烈晃動,盡情忘我地跳不是也挺好的嗎?”


    “這樣的話,能見到上帝嗎?”


    “這個嘛……上帝,什麽樣?”


    “根據不同的宗教,神也各不相同。我也從讀過的書上知道,即使是相同的宗教,也有著各自不同的神和佛的身影,甚至讓人看了鬧不清楚。我覺得因人種和民族不同,就產生了不同的神,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真要是有神的話,為什麽廣島和長崎會掉下個什麽原子彈呢?幸子姐姐,你說呢……這可隻是一個例子呀。掉也掉了,往後再說又能成得了什麽事呢?”


    “你問我,我可答不上來喲。”


    “神之國在哪裏?假如靈魂真的不滅的話,假如真有靈界的話,幸子不管比爸爸先死,還是比爸爸後死,都與爸爸交替相守……假如父親先走的話,父親也去不了墳墓、去不了佛壇。我隻能這樣想,所以,我剛才請求父親:秋子活著的時候,也請爸爸活著。”


    對秋子這一本正經的話,“年齡的順序,那是沒有辦法的喲,”幸子也難以說情似的,“我家的爸爸、媽媽一定活得很長。”


    “我可真幸運。”直木又把兩手枕在頭下,仰望著藍天,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可是哇,秋子。我覺得:結婚說什麽也是女孩子的一種類似宗教的體驗。無所謂對方是好是壞,對女人來說嘛,不好就分手,當尼姑也可以。當然再回到家裏也沒關係,至少得有……”


    “孩子嗎?是女人都該做一回媽媽是吧?”


    “有這層意思,但也不僅僅為了孩子呀。”


    “要孩子的話,就是不結婚也可以辦到的嘛。隻要是年輕的女人……”


    “什麽?”直木好不吃驚。


    “聽說現在就是沒有心上人,照樣可以人工妊娠呢。”


    “人工妊娠?……”直木和幸子麵麵相覷。


    “你們不認為人工妊娠今後會逐步發展嗎?”


    “秋子存著這份心思嗎?”


    “沒有。哪可能呢。就隻想一想也叫人起雞皮疙瘩。我就是死也不會幹這種事的呀。”


    “是嘛。”直木用手輕輕撣去粘在頭上的青草。


    “可是,爸爸讀的那本《古事記》裏還要怪呢。‘伊邪那歧命’和‘須佐之男命’都是男神吧。他們都能順順當當地養孩子,從手拿的東西上、穿著的東西上生出好幾個孩子來了呢……”


    “那個呀,可是創世紀的神話呀。”


    “嗯,現在的人工妊娠再發展下去,也許可以從什麽孵蛋器之類的玩意兒裏生出幾個人來呢。”


    “是啊,父親也不認識,兄弟姊妹也不知道,那人情也就沒有了。那可真成了‘養殖人’了嘛。”


    “是啊。”秋子點點頭,“人類的曆史有幾十億年,還有幾億年,就是讀了父親書房裏的書也搞不太清楚,在這無限的年代裏,現在的一夫一妻製度、家族製度也並不是那麽長吧。是啊,因為它用起來很方便,所以才這樣過來的。可是不知道它能繼續到幾時,也許什麽時候又會崩潰了。它漸漸變得靠不住了。父親和母親,還有我們這一輩還算是確定的。相信‘未來永劫就是如此’,實在是錯誤的。”


    “我以為秋子是舊腦筋的姑娘,沒想到你卻在考慮全新的事情。”幸子呆住了。


    “是人類長長的曆史揭示了它。現在的男女之間,也許還在摸索、實驗中呢。可是,我覺得現在這樣還算是幸福的呢。戰後,夫婦和家族,既不是為了孩子,也不是為了年邁的父母,快要變成不倫不類了,真危險呐。”


    “是啊。”幸子不置可否地漫應了一聲。


    “幸子姐姐,我並不‘新’喲。我還是很‘舊’的喲。結了婚,必須和父母親分開過,娘老子死活與己無關,我從心底裏討厭這種生活喲。”秋子像吐出什麽梗阻在喉嚨口的東西一般,“即使不是這個原因,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直陪伴爸爸,盡我的孝道。我覺得這才是我的幸福啊。”


    “這可不是幸福呐。盡管對我來說是件大好事……”直木說,“這可不是女人的幸福。而且,你媽媽也會惶惶不可終日的吧。”


    “不,爸爸,這可是秋子我想了好久好久才得出的結論啊。”


    “這是秋子的厭世想法吧?”直木對著幸子說,“想想辦法開導開導她喲。”


    “爸爸,我可一點也不厭世呀。我不是說感到幸福了嗎?”


    “算了吧,人呐,特別是女人的想法,最容易變呐。”直本朝著藍天,嘀咕了一句。


    河岸上、大堤上的人們“哄”地站了起來,也有人奔跑起來。葵祭的遊行隊伍總算過來了。


    “爸爸,別緊張喲。看‘社頭之儀’,我們已經訂好位置了。”幸子說。


    “嗯。”


    可是,直木還是登上了大堤。遊行隊伍在市政府休息了一陣,又在下鴨神社舉行了“社頭之儀”,這即使也算一次休息,行列中的人們,從禦所徒步走到上賀川,也還是相當勞累了。虧那些小童子,走了那麽多的路。


    齋王坐在轎子裏。轎子的四麵張著“禦廉”,禦廉打開著,看得見裏麵坐著的齋王。齋王穿著“五衣唐衣”,就是所謂“十二單”衣,外麵罩著“小忌衣”,長長的頭發披散著,“心葉”形狀的飾品戴在頭發上,額的兩側垂著“日陰絲”。她把紅的“帖紙”放在懷裏,手握一把檜樹的折扇。這就是“王朝風格”,看上去像是“大唐風格”的衣裳。臉上的化妝,也是古典風格的。


    怎麽也看不出,那齋王是“同誌社女子高中”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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