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道:“好啊,你去經線吧,我給你織。”


    張夫人不由得嘖嘖讚歎:“夫人這雙手嬌小玲瓏,嫩的像剝皮雞蛋,竟這樣巧,紡緝縫紉跟玩兒似的,老身還一次見這樣的大家閨秀呢,這女工上頭,閨閣裏的小姐大多隻會刺繡,夫人卻民間女子過日子的活計樣樣手到擒來,真叫人羨煞呀,老身若有您這樣一個女兒就好了,這些都是您府中教授的嗎?”


    定柔搖一下頭:“我在姑蘇妙真觀長大的,這些都是我師姑妙清教授的,我比她差遠了,我師姑俗家時,是姑蘇數一數二的繡娘。她說‘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當年嫁得君,為君秉機杼1’,要我將來嫁為人婦過日子要什麽都拿的起來,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了,師姑是個利索果敢的人,我有點笨,挨過不少罰。”


    皇帝沉痛地呼出一口氣,心如刀攢,她初進宮那時,他的想法真可笑。


    以後的日子,他又開始了那個習慣,每日下晌到張家去,坐在院中央的酸枝木圓桌邊,品茗著茶,靜靜看著她的背影,隻是看一眼,每日便覺心安澹然。


    整整兩個月,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暑氣漸消,一葉梧桐一葉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花架上的紫藤蘿漸漸凋落盡了,披紛一地紫英,落入泥土,殘香半留。


    安可走路已十分穩當,每日在內院伶俐地跑來跑去,玩小木馬,說話卻有些笨,幾個月過去,還是“婆婆、抱抱、吃吃”,旁的稚子鴻蒙之初,都是先學會叫娘親,這孩子偏是個例外的,定柔心中焦急,抱著她反複教,卻毫無成效。


    這日下晌皇帝來了,進了圓月門,安可的眼睛驟然亮晶晶的,穿著素色小襖裙,梳著兩個牛角,圓滾滾的小身軀噔噔噔奔過去,撲進了男人懷抱,甜膩膩的嗓音大叫了一聲:“爹爹!”


    清脆響亮。


    正在織機前忙碌的定柔手中一僵,後背升騰起一股寒意,氣血緩緩倒湧。


    安可正與“爹爹”玩的歡,娘親忽然紅著一雙眼過來,一把從男人懷中奪過小女娃,抱到牆角,滿目淚光,哽噎的語腔嗬斥她說:“以後要叫義父聽到沒有,你爹爹姓陸,你一輩子都姓陸,不能因為我們是孤寡弱小,就傍人門戶,古之人,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修身見於世,做人要活得有風骨,有尊嚴,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


    手上一陣搖晃,小女娃嚇壞了,哇哇咧嘴大哭。


    定柔淚水急流,把臉埋進女兒的懷。“你到底為什麽呀?孩兒,為什麽呀......”


    皇帝呆立在原地,望著一對孤苦無依的人兒,嫋弱的母親抱著小女娃,嘔心抽腸,雙肩哭的微微顫,不禁心頭攢絞,痙攣地疼,卻不知該如何,如何成為她們的依靠。


    何嬤嬤和張夫人聽到小兒哭,跑出來看到這一幕,忙上前哄慰小兒,定柔大揮一下手臂,不許任何人碰女兒,淚痕淒楚的麵容,眼中迸出決絕:“我們不在這裏了,我們回自己的家。”


    語罷,一手抱起女兒,一手到織機上拿過剪刀,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皇帝急追:“你要去哪兒?你已被陸家休棄了,那是個虎狼之地,你和安可回去,日子會過得很艱難。”


    定柔到了大門,便衣羽林衛立刻攔住,她將剪刀比在頸:“再敢攔我,就血濺當地。”


    皇帝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出,無奈揮一揮袖,羽林衛心意神會,讓開道路。


    定柔抱著啼哭的小女兒走出了那扇朱紅大門,沿著街巷,走到了熙攘的鬧市,步履如風,她不認識路,遇到麵善的人便打聽,走了近一個時辰,終於到一個石拱橋上,前麵就是西城門。


    衣角忽被一道雄厚的臂力扯住,回頭看去,皇帝和一行便衣竟一直跟著,他問:“你要去哪裏?”


    定柔掙脫開,繼續向前,到了城門,守門丞正待盤問,一名便衣上前出示了官符,說明是神武衛,婦孺乃是勳爵遺孀,護送出城祭拜的。


    守門丞自不曾瞻仰過天顏,隻認符節,忙放行了。


    定柔努力回想著記憶中的路,抱著昏昏欲睡的女兒,順著官途大道上了山間土路,皇帝跟在身後五步遠的地方,也是一路步行,一隊十幾人的便衣騎在馬上慢悠悠走在後頭。


    草木茂盛絆腿,蜿蜿蜒蜒不知走了多久,安可睡得沉了,橫躺在臂彎,越抱越沉,雙臂酸麻到沒有知覺,坐到路邊石頭上小歇,皇帝上前,伸臂道:“給我抱一會兒,你上馬,我送你去。”


    定柔拍著睡熟的女兒,無動於衷。


    皇帝皺眉:“聽話,我好歹是這孩子義父,你們這樣走,這山路崎嶇,要走到何時?”


    定柔望了望女兒哭花的小臉,抬臂送入了那個結實的懷。


    騎馬沒一會兒便望見了鬱鬱蔥蔥的竹林,一條石砌小路曲曲折折,她心頭狂跳,打馬進入林蔭深處,待到了那個圍牆小院,青瓦門簷依舊,一個桐木門匾高懸,雕寫著“昭柔居”。


    物是,人已亡。


    她下馬到一株竹根下,伸手挖,指甲裏全是泥土,找到了那個裹著油包的木盒,淚水如斷線的珠子,瘋湧出眼眶,滴答答。


    “娘子,以後我們可以每到夏天來這裏小住,山裏清涼,就當作避暑,我種菜,你紡緝,我們過一過男耕女織的日子......”


    昭明哥哥,我怎會想要背叛你呢。


    皇帝望著那桐木裸匾,刺目的三個字,昭明,定柔,這是他們......私密的地方,他們恩愛的見證。


    手指止不住地顫。


    定柔開了門鎖,幽靜的小院,心無比的安寧。


    第98章 奈何,吾已執帚 2   皇上,您……


    日盤西傾。


    淡雲透斜陽, 千葉萬篁鬱鬱成林,枝柯濃蔭蔽日,幹霄淩雲, 細碎的金光斑駁地印在樓閣窗扉, 麻雀成群落在瓦簷上啾啾,小院沐浴在竹香清風中。


    這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牆陰幽靜連芳草, 靠著圍欄,坐在階下, 時間都仿佛變得緩慢了。皇帝第一次有種, 獨坐幽篁裏, 深林人不知的感覺, 心從未有過的踏實,寧靜。


    女子潑了水, 尋到一根竹枝掃帚,掃著院子的雜穢塵埃。


    安可已醒了,惺忪揉著眼, 心有餘悸地望著陌生的地方,抽噎著要婆婆, 定柔掃完了, 抱起哄了一陣, 找了個半舊的竹簍和缺了刃的劈刀, 將小女娃背在身上, 自顧自出門了。


    皇帝忙追出來, 對便衣說:“速速快馬下山采買一些日用品, 床榻桌椅,米麵菜蔬,到張府取她們的衣物和被褥來。”


    “是。”


    兩個便衣跟著皇帝往林蔭外走去。


    定柔想著伐一些竹杆, 捆紮做成個簡易的床,先應付過去今夜。


    皇帝快步追來上來,定柔放下竹簍,安可坐在裏頭眨動著淚汪汪的眸子,好奇地看著母親。找到個粗細適當的,正要砍,皇帝說:“不用伐那個,天黑前他們就把床榻抬上來了,隻伐一些柴木,用作燒飯。”


    定柔冷冷說了句:“不用。”


    皇帝耐心地道:“陸紹翌為國捐軀,朕身為國君,理應撫恤你們母女。”


    這個理由定柔接受。


    轉而背起竹簍,往更遠的地方,出了竹林,到了山頭,遍地灌木,葉闊枝茂,步步難行,幾乎沒有放腳的地方,她怕掛傷了安可,放下了竹簍,皇帝立刻抱了起來。四周分布著許多高大參天的黃連木,累累墜著紅藍相間的果穗,改日正好摘一些來榨油。樹下許多枯枝朽木,這是極好的柴,回去就可以用,她撿了一些,拿草編了一個藤蔓,紮成一捆。


    想著再砍些濕柴,回去曬著,正好辟出路來。


    握著劈刀對準一株野生棘樹,伐掉了旁支,接下來砍兒臂粗的主幹,手上抓著刀柄,一刀下去,竟是狠狠震了一下,手腕痛的如斷了一般,皇帝抱著安可看到這一幕,衝過來,看著纖纖柔荑的小手,心疼的皺眉:“這麽嬌嫩的手,怎能做這樣的粗活,這是男人幹的,讓我來,換一換。”


    定柔揉著手腕,睫毛忽閃一下,想起他的身份,驚奇地問:“皇上,您會砍柴?”


    皇帝見她眼中似有笑意,不由得心頭一陣激動,一副為搏美人一笑,赤膊上陣的架勢。“又不是什麽複雜的,看也看會了。”


    安可和劈刀換了過來,皇帝挽起袖管,捋下墨玉扳指和祖母綠金戒,給定柔:“幫我收著。”


    禦用不離身的東西,定柔攥在手裏。


    皇帝有樣學樣,揮著一把鈍刀,開始扮演樵夫,到底是陽剛,手臂強勁有力,比女人強了多少倍,雖手法生澀,但砍的甚流利,沒幾下便攔腰斷了,皇帝頗覺得意,好似上癮了,解開玉帶,脫下外袍,接著去伐另一株,後頭的便衣見狀,奔上來,要奪劈刀:“讓臣下來吧。”


    皇帝眉峰一厲:“起開!一邊去!”


    哥追小娘子,關你們什麽事。


    就得讓小丫頭動容,攻其心,伐其情,然後得其人。


    兩個便衣悻悻退到十步遠的地方,皇帝丁丁坎坎,沒一會兒便下了一大捆,滿頭汗水淋漓,定柔望著那偉岸俊秀的身形,筆直如綠竹猗猗,磊落如蒼鬆勁柏,彎腰弓背,揮著劈刀,動作矯健,收放自如。


    低眸,眼底蒙上一層熱意。


    心中五味雜陳,隱隱揪扯著疼。


    端詳著掌心的墨玉扳指,上麵餘留男人的氣味和溫度,柔潤的龍涎香夾雜清雅的芝蘭,極稀有的和闐籽,漆黑如墨,色重質膩,紋理細潤如膏,鐫刻著“皇遒丕顯,帝德無垠”八個篆體小字。


    她眼中熱意泛濫,努力吸氣,終於將淚吞了回去。


    日暮遼遠,大地蒼茫,皇帝和便衣各自背負了一捆,回到小院,下山的羽林衛已經回來了,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擱,安置好了床榻。


    安可迷上了竹簍,好奇地玩耍著,定柔將被褥鋪好,房間熏了寄生香,久未住人,濕潮氣頗重,窗子有掛著舊時的石青色簾幕,她拆下來浣洗,下了樓階,看到皇帝和羽林衛正在圍牆下熱火朝天地劈柴,一節一節劈的整整齊齊,她找了銅壺和茶具,洗幹淨,為他們煮了水。


    “對不起,隻有白水。”


    皇帝接過一盞一仰而盡,這樣活動一番,出了許多汗,真暢快!


    他揶揄道:“渴了,茶和白水沒有區別。”


    這話引的她輕輕一笑。


    望著櫻唇微綻,米白光潔的瓠齒半露,頰邊稍縱即逝的淺淺靦腆,皇帝的心跳頓時快了兩拍。


    她看看天色:“你們該下山了,城門快關了。”


    皇帝擦著汗,氣喘籲籲,坐到杏樹下的石墩:“歇一會兒,沒事,大不了我去瑞山行宮,離這裏不遠。”


    定柔隻好說:“那我煮飯去,你們隨意進些。”


    皇帝喝著水擺手:“不用忙活,你今天很累了,我騎馬到行宮去用。”


    定柔到灶台引火燒了一鍋素粥,熬燉著,出來繼續浣洗,皇帝手臂支在石桌上,翻著手掌,不停尋摸,好一會兒後,對她說:“你快來幫我看看,我這手上有刺。”


    定柔聽了,心覺自己大意了,柴木多是荊棘,可不是會進刺麽。


    幸好袖袋裏裝著針線荷包,摸出一根針,走到他麵前,低頭湊近了找,修長白皙的男人手,指骨分明,手背厚實,透著剛勁的力道。


    仔細尋那一個個小黑點。


    女子一雙纖纖素荑,指指雪蔥小段,香軟溫柔,針尖利落,細細地挑出來,皇帝呆呆攤開兩隻,完全不知道疼,這樣近的距離,觸手可及肌膚的溫度,女子身上幽香淡淡,芳馥沁脾,睫毛長長地鬈起,側頰到耳根再到脖頸,渾然鮫珠生華色,美玉生光暈,映透出內裏紅彤彤的脂......他心跳洶湧,幾乎破腔而出,呼氣多,吐息少,幾乎窒息,隻希望這樣再久一點、久一點。


    日輪完全沉沒地平線,定柔挑出最後一個小黑點,也長出了一口氣,好似方才一直閉著氣。“好了。”


    “定柔!”肩頭猛然被環繞住,她的臉緊緊貼住了男人的胸膛。


    “你......”她四肢百骸生出一股無力感,不想掙紮,卻不得不掙紮。


    他手臂越收越緊,痛苦地呢喃:“何時,我要等到何時......”


    她索性怒了,狠狠地咬著牙:“放開我!你真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才這麽會子,就裝不下去了,我不會信你了!”


    皇帝無奈地鬆手,心中罵著自己,怎麽就是壓抑不下,總要對著她失態。


    定柔目光如寒霜,指著大門:“給我走!這裏是我的家,我不歡迎你,以後不要再來了!作為撫恤,你已仁至義盡,我們母女將來是福是禍,自有命數,不勞君憂心。”


    他苦笑一聲,頹然失了精神,雙臂垂下,抬起沉重的步子,走到門外,對兩個羽林衛說:“你們留下,守著門,務必保護好夫人。”


    定柔聽到了,大喊了一聲:“不用!請帶走你的人,我一介婦人,為避忌諱,不方便。”


    皇帝回頭道:“這山間人跡罕至,樹木茂盛,萬一有野獸毒蛇出沒,你和孩子獨自在這兒,我不放心。”


    定柔還要說什麽,皇帝背影已遠了。


    兩個便衣佇立在門邊,如釘子般,腰挎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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