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眼,看向玉佩,渾然不覺低頭端詳的同時,男人卻是抬眸,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像是在觀察她的反應,又像是想透過她看誰。


    那是上好的和闐羊脂白玉,玉質極為細膩白潤,雕紋繁複,一看便十分貴重。


    她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信物。


    “沒有。”雲嬈搖頭,無奈一笑,接著打趣道:“就算真的有,也早被人拿走了。”


    分明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句玩笑話,男人卻斂下長睫,認真沉吟起來:“確實。”


    雲嬈莞爾。


    她覺得這位岑大人似乎與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看似冷傲難以親近,實則不然,意外的親切。


    雲嬈想到前世岑煊和鍾鈺浪費了許多年才在一塊,忽覺惋惜,這倆人都是她的恩人,她實在想不到要如何報答心中的感激,思量片刻,決定開口提醒這位表裏不一的岑大人。


    “大人若對阿鈺有意,該跟她直言,否則依阿鈺遲鈍的個性,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明白您的心意。”


    岑煊微怔,撩起眼皮看向她,眼底有淡淡的情緒流轉,少頃,垂眸淡道:“未必。”


    雲嬈不解。


    岑煊收回玉佩,低頭係回腰間,舉手投足間無處不透著渾然天成的矜貴氣息。


    “就連你都看得出來的事,她如何察覺不出?不過裝傻不願點破罷了,她若是無意,我也不想逼她。”


    雲嬈偏過頭,微微抿嘴竊笑。


    這便是所謂的聰明反被聰明誤?難怪岑煊上輩子等到鍾鈺要和人議親時開竅。


    至於不想逼鍾鈺?根本就是騙人的,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漂亮話。


    上輩子這位岑大人得知阿鈺議親時,可急得很,幾乎是各種威逼利誘,手段盡出,才終於抱得美人歸。


    雲嬈點到為止,不再多說。


    離京時,有了岑煊事先準備好的文件,果然一切順利。


    岑煊將人送出京,便要下車,下馬車前,雲嬈將他叫住。


    “嗯?”男人回頭看她。


    “有請岑大人幫我轉告阿鈺,讓她不要太過牽掛我,也請岑大人……”她眼裏話裏全是慎重,起身,在狹窄的馬車中,朝他福身行禮。


    雲嬈想到,自己很可能這一別,此生再也沒機會再見好友,眼眶驀地一熱,鼻頭酸澀。


    她深吸了口氣,眨了眨眼,將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意散去,聲音裏壓抑著哽咽:“請大人替我好好照顧阿鈺。”


    岑煊似是察覺到小姑娘離別的哀傷,靜默半晌,沉聲道:“好。”


    男人貓著腰,掀起馬車簾,眼見就要下馬車,卻驀地一頓,竟是又回首看她,眸色微深:“無需難過,還會再見。”


    馬車外頭,微風徐徐,竹影婆娑,明媚的陽光映照下,男人冷淡的眉眼瞬間柔和不少,生人勿近的冷漠猶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雲嬈一怔,幾瞬後,莞爾一笑,正要點頭,盈滿笑意的眼瞳驟然瞪大,驚呼脫口而出:“大人小心!”


    -


    容珺此次巡營並非隻身一人,明帝不止派了他,還讓七皇子陸君平同行。


    陸君平原本就是容珺的拜把子兄弟,如今背後又多了溫家勢力,聲勢一下拉高不少,風頭簡直就要蓋過太子,昨日明帝還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指派容珺帶他巡營,偏愛顯然易見。


    巡營期間,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戰戰兢兢的隨伺左右,唯容珺神思恍惚,陸君平與之攀談時,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著話。


    這原本京城到營地的時間,若乘馬車,得費時一日,卻因容珺堅持快馬趕路,硬是將路程壓縮到隻剩半天。


    陸君平知曉緣由,並不意外,更無遷怒責怪,就是沒想到容珺到了營地之後仍心神不寧。


    容珺向來公私分明,陸君平鮮少見他這般模樣。


    待天色全黑,兩人巡視也告一段落,回到營帳內,陸君平終於開口:“怎麽了?有心事?”


    容珺自知失態,肅容拱手行禮:“是,請殿下責罰。”


    陸君平失笑:“責罰什麽?待在邊關的那幾年,刀劍無情的戰場上,你為我挨過刀、擋過箭,我的命說是你護下來的也不為過,我們之間可說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無需說這些客套話。”


    容珺微微笑了下,還想要說什麽,營賬外卻傳來通報:“稟七皇子、容大將軍,軍營外一人自稱張識親信,名喚張近,有急事求見容大將軍。”


    陸君平眉梢微挑,容珺唇邊笑意盡失,麵色微沉:“傳。”


    “可要我回避?”


    容珺搖頭。


    陸君平見不用回避,原以為不是什麽大事,沒想到來人一開口,便投下一枚驚天雷。


    “將軍,雲嬈姑娘不見了。”


    饒是容珺早有心理準備,向來冷靜沉穩的眸子猶是驀地一縮,閃過一絲慌亂。


    男人雙眼迅速地暗了下去,逐漸盈滿暴戾與憤怒的情緒。


    無法壓抑地暴躁從心頭騰起,瞬間就將平時偽裝得再完美不過的情緒燒個幹淨。


    他最不想見,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陸君平皺眉:“說清楚一點。”


    張近將來龍去脈簡略交待,最後猶豫了下,小心翼翼地說:“張大人說,說雲嬈姑娘很可能是……逃了。”


    逃了。


    那小丫頭居然逃了?


    陸君平眼瞳驟縮,還想說什麽,風馳電掣間,容珺已身形如風,上前踹倒來人,一腳踩在他胸膛上。


    容珺鳳眸猩紅,臉色陰沉得可怕,與平時判若兩人,渾身透著一股子的陰寒暴戾,低沉的嗓音充滿冷酷──


    “你們都是廢物?那麽多人還看不住一個小姑娘?”


    陸君平詫然。


    張近顯然也沒想到素來溫文爾雅,待人謙和如沐春風的容大將軍會如此,怔愣了好半晌,顫聲道:“張大人已經派人在城內四處搜尋,但始終……”


    容珺本就是習武之人,氣力又比尋常人還要大,剛才一腳下去,他已被踹得生生嘔出一大口血,說到最後不敢再說,怕再將人惹怒,會小命不保。


    容珺倏地將人踹開,扭頭就要出帳:“來人,備馬!”


    陸君平回過神,連忙斥喝:“誰也不許備馬!”


    “你瘋了嗎?!”


    陸君平上前,用力地將容珺拽到一旁,扭頭衝著躺在地上的張近道:“你,出去!候在營帳外,不許任何人靠近營帳。”


    張近狼狽的爬起身,連忙退下。


    “殿下,我得回京。”容珺揮開陸君平的手。


    陸君平差點被氣笑:“回什麽京?你現在回京就是抗旨,那是要掉頭的,隻要她的賣身契還在你手裏,她離不了京,你急什麽急?回去我就派人幫你一起找,肯定找得──”


    容珺打斷他:“她有賣身契。”


    “什麽?”


    陸君平神色幾變,目光複雜的看著他。


    “你將賣身契給她了?”


    “她知道賣身契收在哪。”


    這句話尋常人可能聽不出什麽,對陸君平來說,信息量卻不是一般的小。


    他實在太了解容珺。


    陸君平瞠目結舌,好不容易從震驚中回過神,找回說話的聲音:“你故意的?我記得你以前告訴過我,人是最禁不起考驗和試探的,你忘了嗎?你為什麽要這樣試探她?”


    陸君平無法置信,氣得不輕:“你瘋了!”


    瘋了嗎?容珺忽然笑了起來。


    是啊,他早就瘋了,早在前世她為他投井時就瘋了。


    男人瞳仁一片黑暗,微微渙散,從骨子裏散發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失落,像是丟了什麽。


    陸君平見他如此,一時間,冷意爬滿背脊。


    “我不管你與她之間如何,不管你為何要這樣試探她,子玉,你清醒一點,冷靜一點!她不過就是一個小丫鬟、一個女人,你不要忘了,我們都有大仇要報,當年你我結拜之時,你跟我說過什麽?你說日後無論發生何事,勿忘初衷,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


    誰知,容珺聽完他苦口婆心的一頓勸之後,竟又微微笑了起來。


    男人幹淨的眉眼盡是愉悅,目光卻是說不出的悲涼。


    陸君平一怔,瞬間毛骨悚然,竟不知如何再勸。


    容珺記得,他上一世也曾用類似的話勸過陸君平。


    那時溫瀾清被太子使計強占清白,被迫嫁入東宮,陸君平幾欲崩潰,好幾次都想拿一把刀衝到太子麵前,與之同歸於盡,次次都被他攔下。


    他當時也勸陸君平,殿下,要以大局為重。


    後來,雲嬈沒了,父親也勸他,子玉,要以大局為重。


    -


    “父親,此次離京,長公主定會派人為難雲嬈,回京前,您務必代我看好──”


    邊關告急,皇帝急召,明帝身邊的大太監就候在大廳,事發突然,刻不容緩,能托負之人唯有與自己血脈相連,同樣背負血海深仇的親人。


    “知道了,你且放心,安心退敵。”


    他還記得,當時父親是這麽對他承諾的。


    那是他當下唯一可相信,可托負之人。


    ……


    “子玉,我也沒想到她對你用情至深,得知你要成親,居然趁你離京時犯下傻事,人死不能複生,務必以大局為重。”


    ……


    “岑家的親你不想結也得結,就隻差臨門一腳,你母親的命,你那來不及出生就沒了的妹妹,你隱忍負重的這二十餘載,難道就要為了一個女人全都斷送?!容珺,你給我冷靜一點!”


    當信仰崩塌,當最堅固的堡壘崩潰以後,該怎麽辦?


    繼續報仇?報仇之後呢?他還剩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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