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都是你疼她,都將她慣壞了,盡失了禮數,”沈氏輕拍了拍孟妱的手,語氣微嗔,眉眼間確是笑意,接著又轉對李韻道:“怎的如今還不知改口,還喚姐姐麽?”


    李韻聞言,嬌俏的身子往孟妱身後一藏,辯道:“無論何時,懷儀姐姐永遠是我的懷儀姐姐,是吧?”她說著,探身朝孟妱眨了眨眼。


    敦肅王府中,除了她的同胞哥哥世子孟珒,便是妾室所出之女孟沅,也要長她兩歲。對於比自己還要小兩歲的李韻,她不覺疼愛些。


    還因,她是李縈的妹妹。


    “自然。”半晌,孟妱回過神來,貝齒輕啟笑著應道。


    沈氏再溫和,到底是長輩,難免會讓她們拘束些,不一會子,孟妱便起身離府了。


    瞧著她離去的身姿,沈氏淡淡道:“她是個有福氣的,阿爹承了聖恩做了王爺,與嘉容的婚事還是聖人親賜的,真真是金玉良緣。”


    李韻黛眉輕顰,不以為然道:“可我怎麽覺著,懷儀姐姐瞧著沒那麽高興,”她稍稍側身,看著沈氏,“阿娘……表兄每每回京,總要來看姐姐,你說,他心裏是不是還——”


    “韻兒!”沈氏的語氣加重了幾分,“你已及笈了,是該曉事了,這樣的話以後莫要再提,更不可在懷儀郡主麵前提。”


    李韻乖覺的努了努嘴,揪著手中的錦帕低聲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上回給你相看的陳將軍的兒子,你覺著如何?”趁著她此刻乖順,沈氏便問道。


    李韻長哀歎了一聲,小臉兒緊皺,“我與爹爹說了許多次了,我不喜歡那樣粗俗的武夫。”


    沈氏瞥了她一眼,“即便不中意,下次人家登門你也不要再推三阻四的了,總該再去見兩次,你爹的麵兒上也好過得去些。左右已給你相看了三四家了,你都是不情願,與你一般大的女子早都定親了,真不知你是想要什麽模樣兒的。”


    眼瞧著母親又要囉嗦了,她忙先攬住她的胳膊,朝院內走去,“阿娘急什麽?女兒定要選一個自己歡喜的,性子嘛,最好謙和一些,模樣呢?自然是俊俏一些的好,”她說著咯咯笑了兩聲,“就如表兄那等的便好。”


    聽了最後一句話,沈氏不由得頓住了步子,語氣頗有警示之意:“韻兒,你可莫要犯糊塗,生了什麽鬼邪心思。”


    沈氏的話說的算是直白,李韻靠了靠她的肩,道:“阿娘想什麽呢!”


    她是肅毅伯府的嫡女,即便不是嫡長女,也萬萬沒有為人妾室的道理。而孟妱是郡主,表兄永遠無權休妻……


    *


    孟妱仍舊從角門出了肅毅伯府,臨上小轎前,忽而對玉翠道:“你去玉泉街買兩幅字畫兒來罷。”


    玉翠是沈府原有的丫鬟,王氏撥給孟妱用的,自打她跟在夫人身邊,便見夫人對那些字畫甚是喜愛,當下便欠身應是。


    “……玉翠,要買郢州來的。”緩緩地,她補充道。


    方才孟妱與李韻閑談時,玉翠站在亭外遠處,並不曾聽見什麽,因而夫人有這個囑咐,她也未覺有何異樣。


    瞧著玉翠轉身離去,孟妱蓮步輕抬,彎下細腰欲上小轎去。


    身後驟然傳來女子輕柔的聲音,霎時,她僵住了身子,眼睫微顫,久久不敢回身去。


    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曾經不知多少次,這樣溫柔的聲音,對她喚著:“阿妱。”


    孟妱還是回了身,秀眸不安的四下看視,並不見那人的蹤跡。她伸手扶在轎沿上,穩了穩心神,或許,是今日又來了李府,勾起了舊日思緒,胡思亂想起來了罷。


    若她真的回來了,豈會不回肅毅伯府。


    “夫人,仔細這窄巷子裏的風給您吹著了,咱們走罷。”抬轎的小廝見她動作遲疑,上稟道。


    聞言,孟妱玉指撥過被秋風吹在唇邊的發絲,微微頷首:“走罷。”


    *


    屋內的燭火隔著窗子忽明忽暗,孟妱擁著流彩暗花紋的氅衣坐在屋前的石階上,雙臂環於膝上,望眼欲穿。


    他向來不是說話不算數的人,既說了會過來,便一定能來。


    隻是燭花頻剪,卻仍不見他的身影。隻得坐在石階上,慢慢等著。


    “夫人,這是李嬤嬤熬好的川貝雪梨湯,快用些。”玉翠從側屋緩緩走來,將一個白淨的小盅遞給孟妱。


    “嬤嬤可歇下了?”孟妱接過湯盅,抬首問道。


    “按夫人的吩咐,奴婢已安撫著讓嬤嬤先睡下了。”玉翠緩緩回道。


    孟妱這才點了點頭,雙手捧著熱騰騰的湯汁,緩緩喝了一口,心內一陣溫熱,周身的涼氣也被驅除了不少。


    “夫人,郎君行至穿廊下了,正過來呢。”說著,一個年紀稍小些的丫頭邁著輕快的步子朝院兒裏走來。


    聞言,孟妱忙將手中的湯盅遞回給玉翠,提著裙角站起身來。


    “夫人——”玉翠還想勸她將剩下的梨湯喝了,卻見她已回身闔上了門。


    花梨木梳妝台上的雙鸞菱花銅鏡映著女子精致昳麗的小臉兒,孟妱手持木梳一下一下的梳著烏黑的發絲,美目不時透過銅鏡朝外間望著。


    須臾,門“吱呀”的響了一聲,挽簾推門之人是玉翹,接著,沈謙之便慢步跨入房中。身上還穿著那件石青色的竹葉紋交領長衣,饒是天色已晚,卻從他的臉上瞧不出一絲疲怠。


    “夫君。”


    孟妱緩緩走出外間,欠身行禮。


    趁著玉翹給他更衣的功夫,她行至外間桌前,給他倒了一盞安神的茶。


    “下去罷。”更衣罷,沈謙之便淡淡說了一句。


    玉翹理好他的衣擺,朝著孟妱欠身彎了彎唇,才緩緩退了下去。


    沈謙之猶豫了一瞬,還是接過了茶,微微抿了一口,“歇息罷。”他隨手放下茶盞,朝裏間走去,孟妱隻得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後。


    饒是不算大的床榻,沈謙之還是遠遠的躺在外側,一如往常。


    她與沈謙之分別六月之久,如今終於共塌而眠,她心內卻慌的厲害。


    想起今日在肅毅伯府瞧見他的情形,他果真還記著她。又思及今日她聽見的聲音,那聲音與李縈,太過相像了。


    不自覺的,孟妱覺得眼眶濕濕的,她害怕了。


    她害怕她竭力全力抓住的真的是一把沙子,稍不留神便揚盡了。


    “懷儀。”身側躺著的人,忽而低聲喚了她一句,將她的神思扯會,孟妱身子不由一顫,忙咽了咽嗓子,壓住喉中的哽咽,聲音清明道:“大人,怎麽了?”


    “此次去郢州正遇上了荊壽先生,從他手裏買了一張新近畫的林壑圖,過幾日到了,我讓玉翹給你送過來。”沈謙之闔著眼,輕聲道。


    孟妱外間牆上掛著的,便是荊壽的山水圖。他知道她喜歡荊壽的畫作,須臾,又問道:“你可還有什麽想要的?”


    不得不說,隻憑他這幾句話,便能將孟妱方才心內的陰霾一掃而去。


    她雙手疊於小腹之上,睡的十分規矩,壓住心中翻騰的喜悅,她沉聲道:“聽說下月十八鎣華街上新開了一間酒樓,會放一場盛大的煙火,我想去瞧瞧。”


    六年前,她跟隨長姐出門遊玩卻走失於崇光門外,那一日,正是上元節,整個京城中花燈璀璨煙火通明。她蹲在潮濕陰冷的窄巷中,一聲一聲喚著阿姐,卻始終未有人來應答。


    抬首便可見上空絢麗的色彩,卻照不到她回敦肅王府的路。


    幾個醉漢經過,發覺在角落嗚咽的孟妱,將手中的酒壇砸碎在一旁,臉上顯出露骨淫邪的笑意,“哪兒來的小姑娘,是尋不著回家的路了?哥哥們送你回去好不好?”


    縱然不知他們是何意,可頭回麵對這樣陌生麵色怪異的男人,她還是怕的緊,直覺的緩緩站起了身子搖了搖首,“不、不必了,多謝你們好意,我……我能自己回家。”


    盡管因蹲的久了,雙腿發麻,她還是不敢停留片刻,緊緊攥著雙手朝巷外走去。下一瞬,窄小的肩膀便被人挾住了。


    “還是讓哥哥們送你回去罷,這樣嬌俏的小雛兒,外頭可危險的很。”為首方才說話之人,正將手搭在孟妱身上,因醉了酒手中力度不穩,重重的捏在她肩上,身上傳來的痛楚加劇著她的恐慌。


    “你弄疼我了,我、我是敦肅王之女,懷儀郡主。你若傷著了我,阿爹不會放過你的。”她緊咬著幼齒,盡量使自己瞧起來有氣勢些。


    大漢身後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大笑兩聲,“喲,還是王族貴胄,哥哥我還沒玩過呢。”


    他顯然是不信孟妱的話,為了和長姐偷跑出來玩耍,長姐特意替她換上了丫鬟的衣裝,此時怎麽瞧也不像一個郡主的模樣。


    話落,其餘幾人也跟著笑起來。


    “走,跟哥哥回家!”大漢直接拽起了孟妱纖細的胳膊,往巷子更深處拖。他身側的另一個男人愣了半晌,低聲下氣道:“爺,這丫頭也太嫩了些,咱們不是還要往迎春坊去,那裏要什麽樣兒的沒有?”


    “滾,老子就愛這樣兒的。”那人滿嘴酒臭直熏在孟妱小臉上,不停片刻地將她往裏拽。直至一麵高牆前,將她狠狠摔在牆上。


    孟妱吃痛跌倒在地,那人驟然扭過身去,對後頭的幾個人嗬道:“還不滾去外頭給老子守著,難不成要這裏看老子行事?”


    待其餘幾個人轉過身子後,那人才低首去尋摸自己的腰帶,酒醉眼花,半晌他也沒尋見。


    孟妱瞧著時機,撐著從汙泥地上爬起,用盡力氣衝上去撞開了大漢,那人醉著本就站不穩當,被孟妱這麽一撞直接一個趔趄倒在了一旁。


    背過身子的幾個人回身去瞧時,隻見小小的身子已衝出了巷子,撞倒在一乘官轎前。


    當時還是戶部右侍郎的沈謙之的轎子。


    她還記得他蹲身拂去她臉上淚痕時指尖的溫度,那日,他並未直接將她送回敦肅王府,而是領著她逛了燈市,買了糖人,帶她去三丈高台上看了如星辰般耀眼的煙火。


    “好看嗎?”他牽著她柔軟的小手,低聲問著。


    “嗯。”孟妱眸中映著漫天星光,點了點頭。


    “今日,你便隻記住這一刻,知道嗎?”


    她做到了,六年來,每每回想起那一日,心中絢麗的煙火總要比那陰霾多。


    她還想再同他看一次。


    第5章 心內狂跳不止。


    “好。”沈謙之聲音沉沉,應了一句。


    孟妱不禁抿唇淺笑,良久,低聲道:“下月十八,是我的生辰……”


    話罷,身側的人不見動靜,孟妱枕在錦枕上的臉側了側,見他胸前平穩的起伏著,臉部的線條明朗冷峻。她微微屏息挪了挪身子轉向了沈謙之,將手枕在自己臉下,雙眸圓睜巴望著他的側顏,許久,出聲試探的道:“大人……?”


    沈謙之眉頭稍蹙,身子翻轉了過來,驚得她深吸了一口氣。


    ……此刻,她的臉正對著沈謙之,距離不足一寸。俊毅的麵龐在她眼前放大,屬於他的氣息縈繞在她鼻尖,她眼眸微轉看著他削薄的唇。


    鬼使神差般的,孟妱長睫闔上向前吻了上去,一觸即離。


    若不是唇間還有他冰涼的溫度,心內猛跳不止,她甚至以為方才也是自己的幻覺,就如她無數次在夢中所經曆的一般。


    兩頰登時滾燙起來,孟妱深深咬住下唇,將身子轉了回去,又是一副規矩的睡姿,隻是雙手忍不住緊緊攥住錦被,悄悄的大口呼吸著。


    *


    清晨一道日光照過紗窗,透過床幔映在孟妱白皙的臉上,她用手遮了遮,黛眉輕蹙,片刻,悄悄睜開了眼向身望了過去。


    隻有被撫過平整的錦枕。


    “夫人醒了。”李嬤嬤在外間坐著針指,瞥見榻上的動靜,柔聲道。


    孟妱撐起了身子,朦朦朧朧的瞧了一眼窗外,問道:“嬤嬤,什麽時辰了?”


    李嬤嬤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向桌上倒了一杯茶水,淺笑道:“夫人今日睡的很沉呢,已過辰時了。”


    孟妱也覺著,自己許久沒有睡的這般舒坦了。她抻了抻腰,接過李嬤嬤遞過來的茶水,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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