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孟妱先開口,孟珒卻先放下了手中的箸子,一臉的不耐:“食不言寢不語,你懂不懂啊!”


    “世子說的是,沅兒還是快用飯罷。”見孟珒動怒,杜氏不由得心尖兒顫了顫,忙替孟沅拿起箸子,欲遞回她手中去。


    豈料杜氏畏縮的態度更是激怒了孟沅,且不說旁的,自己的娘都是這等不中用,登時站起了身子,低聲道:“我用好了。”說罷便拂袖朝外走去。


    “既是這等著急,便去祠堂跪上一個時辰罷。”


    方走了兩步,身後就傳來孟宏延低沉的聲音,她登時紅了眼眶,頭也不回忿忿的邁出了屋子。


    縱使有孟珒在一旁打掩護,這陣子吵鬧過去,各人心內也明了了幾分。良久,孟宏延給杜氏遞了一個眼神,她便忙起身給孟妱盛了一碗湯:“夫妻之間,磕磕碰碰的,亦屬常事。你且安心在府裏住上幾日,等沈大人來接你回去時,便與他一個台階兒,就什麽事都沒了的。”


    孟妱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應著接過了。


    *


    紗窗外的日光漸漸黯淡下去,天色沉鬱起來。


    屋內的燭火被剪亮了些,裏間時不時傳來女子陣陣的呻.吟聲,“阿娘,太疼了,我不要抹了,”孟沅護住自己泛紅的膝蓋,不願讓杜氏再上藥,口中埋怨道:“爹爹偏心都不知偏到何處去了,我不過是說了她一句,便要罰跪。”


    杜氏撥開她的手,向她的玉膝上輕吹了吹,又耐心的上著藥,一麵低笑了一聲:“他是偏心,隻是不該偏到一個小沒良心的人身上去。”


    孟沅被她的話轉移了注意力,連下藥時的痛楚都混忘了,不解道:“阿娘這是什麽意思?”


    “你這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從小到大,他偏心你的還少?”杜氏一麵輕柔的替她擦拭著,一麵低聲道。


    “爹爹偏愛我?”孟沅眉尾微挑,難以置信道:“孟妱能做郡主,我卻隻是個不起眼的庶女,爹爹還處處提醒著讓我循規蹈矩。”


    杜氏緩緩道:“郡主世子那都是聖上封賜的,豈是王爺能做的了主的,他這個王爺有多少真分量,你還能不知嗎?”


    此話一出,孟沅啞然,半晌才繼續道:“那為何孟妱能嫁當朝三品大學士沈謙之,爹爹卻隻將我許給一個小小大理寺丞。”


    杜氏給她上好了藥,將她的裙擺輕輕蓋下來,“沈謙之確是青年才俊,可婚事是皇上賜下的,況且,你以為那大學士夫人是好做的?他整日的出京辦差,連個人影子都摸不著,再說了,男人心氣兒過高,長久的在外頭,終不是好事。”


    說著,她驀然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保不齊在別處再養一個,也說不準。”


    “怎的?那沈謙之在外頭養人了?!”此話一出,孟沅杏眸圓睜,急切的問道。


    杜氏皺著眉頭瞅了她一眼,“瞧瞧你,說風就是雨,為娘不過是隨口說一句罷了。”


    她一麵如此說著,麵容卻凝重起來,思緒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孟妱之母戚氏進門時的場景。也是那日,她從妻變成了妾。


    戚氏過門不足八月便生下了孟珒,他在繈褓中的模樣她如今仍記得清楚,麵色紅潤身子強健,一點兒都不像未足月的孩兒。她初時還納罕,戚家雖未居高位,卻也是濧州望族。此前孟宏延與戚家並未有往來,戚父怎會突然給他們結親?


    原來是早便無媒苟合珠胎暗結了。


    可後來她也釋然了,孟宏延一心想往上爬,她一介布衣女子,隻知勞作耕織,早晚是留不住他的。


    孟沅見母親神色不對,也猜著了幾分,忙轉話道:“那可不好說,男人嘛,都有這樣的心思。不過,甄岢若是敢在外做這樣的事,我絕饒不了他!”


    杜氏不由咂了一聲,忙攔道:“你呀,甄家家底殷實,甄岢又是個好性子的,也就他能任你揉捏,這樁婚事可是費了你爹不少心思的。話又說回來,兔子急了都會咬人,縱使他對你百依百順,你也該收斂著些,莫要太過火了。”


    “阿娘,我知道了知道了。”眼見杜氏又要絮叨上了,她撒著嬌敷衍過去了。


    *


    那廂在母女情深,這廂孟妱一人蜷坐在窗前,臨窗望著暮色沉沉的天空。


    荷香端來了一盤精巧的糕點,緩緩走近道:“郡主晌午便沒怎麽用飯,現下吃些糕點罷。王爺還未散值,晚飯還得一會子呢。”


    孟妱微微頷首,待荷香退出去後,仍是靜靜的坐著。


    不多時,聽見門首“咚咚”的叩門聲,她隻當是荷香忘記了什麽,又折返回來了,便道:“進來罷。”


    隻見孟珒端著一大盤菜饌,上頭還擺著一壺酒,笑道:“我實在太餓了,等不及爹爹回來了,你陪我吃點罷。”


    孟珒一麵將荷香方才拿進來的糕點移至一旁,一麵將自己拿來的盤子中的吃食一一擺了出來,特意端出一個小酒盅,斟了一小盅酒,道:“既然回家了,便好生在家裏呆著,莫要理會孟沅那死丫頭,爹爹終歸是疼你的,將她好一頓責罰呢。”


    孟妱向來不會飲酒,今日卻接過了哥哥手中的酒盅,猛地一口灌了下去,口齒喉間都火辣辣的。


    良久,她語氣微哽:“爹爹真的疼我嗎?”


    父親每每責令孟沅要以她為尊,凡事有甚好的物什,皆盡數送進了她的院子。教導鮮少,責罰更是不曾有。


    可卻從未同她親近過,長姐及笄的發簪是他親自佩戴,長姐擅長的投壺是他親手所教。就連六年前她走失被沈謙之送回,爹爹雖動手打了長姐,卻也因長姐啼哭不止,親自去哄了半日。


    當晚,爹爹連她的院子裏都未來過一步。


    更不曾過問,她為何會與姐姐走散?


    可曾受了什麽驚嚇?


    “那、那是自然了,”孟珒見她喝的猛,心下反倒打起了鼓,也不知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在寬慰她了,立時轉了話頭:“不僅爹疼你,哥哥也是最疼你的。”


    孟珒說著,也自斟自飲了一盅。見孟妱放下酒盅雙臂趴在桌上,眼眶紅著,他不禁伸手輕撫向她頭頂,瞧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咬了咬牙,突然道:“妹妹,若是那沈府待的不痛快了,不如回家罷,日後哥哥養著你。”


    他久久都未聽得回應,再細看時,見桌上之人已沉沉睡了過去。


    *


    翌日。


    孟沅趁著歸寧的日子,將昔日幾位手帕之交遞帖請了來,一同泛舟遊湖。昔日的密友,如今也都為人婦,左不過在家侍奉夫君,操持家務,閑來能有這聚一聚的時光自然樂意。她礙於麵子,特將孟妱也央了出來,有郡主陪著自然更不同些。


    孟妱昨日飲了些酒,想著能散散心,便應了孟沅的提議。


    因著船上都是婦人,特地喚了幾個婆子來劃船。


    天女湖已是都城內最大的湖,為著一番幽靜,她們一早便來了。


    十月餘的秋風格外蕭瑟,孟妱卻覺著心內舒爽了許多,她刻意撇開眼不去瞧岸邊那引人思緒的通紅楓葉,目光隻落在緩緩波動的湖麵上。


    少時,木船上嬉戲歡鬧的聲音漸漸停了下來,有人挑開了船上垂下的紗帳,輕聲道:“這不是如夢閣的花船麽?”


    跟著,另一位年輕夫人也起身附和了一句:“正是呢,”說著,她忽而驚呼起來,“船頭上撥琵琶的,不正是如夢閣的頭牌秦霜麽?”


    此話一落,方才還端坐著的幾人,皆起身湊了過來。如夢閣是鎣華街琵琶巷裏最有名氣的春樓,裏頭的女子各個容貌不凡且又有一身的通天本領,將京城貴子們迷的魂神顛倒。


    她們平日口中盡是唾棄這般女子,可心內卻也著實好奇,她們到底是怎樣的容顏,又是如何的手段?


    “那花船上竟還有兩名男子!”其中一名成婚不久的女子說了一句,引得眾人笑了起來,“那妓子的船上沒有男人有什麽?”


    孟妱仍端坐在另一側,提不起一絲興致,直至耳邊傳來了孟沅的聲音:“孟妱,你來瞧瞧,那船上之人,是不是沈大人?”


    第11章 有辱於她。


    孟沅的話,她並未在意,她知沈謙之並非流連勾欄之人,隻是循著孟沅的身影下意識朝後瞥了一眼。


    隻是那一瞬,她整個人怔在了原處,似乎所有的氣血都凝在了一處,攀在憑欄上的玉指攥的發白。


    沈謙之的音容相貌如刻在她骨子裏一般,隻消一眼,她便認得出他。


    “欸,好似真的是承英殿大學士沈謙之,有次他打馬從街上過時,我碰巧瞧見了呢。”又一位夫人喚道。


    這時,不知誰低聲噓了一聲,議論聲漸止,她們的目光不約而同都朝孟妱瞥過來。


    她就在這般注目的眼神下被孟沅拉扯著走上前去,遠遠瞧見,他一身雪青長裾坐於船首,麵前的女子正輕攏慢撚懷裏的琵琶。


    偏生兩艘船兒越駛越近,她似乎都能瞧見他唇角勾起的笑。沈謙之麵容溫潤俊朗,這一笑更是教人在這深秋時節都能覺出幾分暖意來。


    他的笑是那般和煦,卻刺傷了孟妱的眼。


    原來他也有這般暖意的笑顏,隻不是對她。


    半晌,她深吸了一口氣,盡力吐出一句話:“夫君在朝為官,這樣的應酬也是難免的。”


    隻一句話,卻幾乎用盡了她的力氣,感覺喉間都蔓延著苦澀味。


    她這話並不能騙過幾個人,其中甚至有人不自主的揚起了唇,但思及這兩位的身份,又將那呼之欲出的笑意壓了下去,轉為輕咳一聲。


    眼瞧著兩隻船將要擦過,孟妱忙轉過了身去。秋風拂過,船上的人都站在一側,一時間顛簸起來,相互推搡之間,孟妱被一股力量衝下了船。


    此時,沈謙之的目光正緩緩移過來,瞧見落水的身影,驟然起身跟著跳了下去。


    *


    沈謙之行動迅速,孟妱被抱上岸時,隻嗆了幾口水,未有大礙。


    一眾少.婦見有男子在此,便先行回去了。那花魁也被方才在船上的另一名男子帶走了,一時隻剩下三人。


    “沈大人,今日幸好有你在,我妹妹才有驚無險。”孟沅在一側攙扶著孟妱,語氣擔憂道。


    沈謙之攬過孟妱的身子,緘默半晌,隱約見他緊了緊腮幫,聲音中帶著明顯的疏離:“煩長姐回王府知會一聲,我將郡主帶回府了。”


    他素來待人謙和又生就一副好皮囊,她對他本還有幾分好感的,可他方才的眼神竟讓她生出一股懼怕的錯覺來。不由心尖兒跟著顫了顫,小聲道:“……好。”


    孟妱小臉煞白,鬢邊的發絲濕漉漉的貼在麵頰兩側,略微發紫的唇間卻發出了抗拒的聲音:“姐姐,我想回家。”


    沈謙之聞言身子頓了頓,片刻後,衛辭手中拿著一件墨色氅衣,大步朝這邊走來。


    “大人。”他瞧著眼前濕透的兩人,再看看手中這一件氅衣,一時竟僵在了原處,不知該給誰披上才是。抬眼瞥見沈謙之的眼神,兩步上前,將氅衣交去他手中。


    沈謙之單手接過氅衣,一把將孟妱嬌小的身子裹在寬大的衣裳裏,“此處離沈府更近些,還是回府去罷。”說罷,也不待孟妱作出反應,他將人打橫抱起,直徑朝外走去。


    馬車轔轔穿過鎣華街,孟妱雙手攥著衣襟隻垂眸瞧著馬車內的木板,默不作聲。


    她與沈謙之甚少能有這樣親近的時刻,此時她卻全然高興不起來。


    原以為她隻是比不上端莊秀麗的沈縈姐姐,他以為那日隻是他的一句氣話,不承想卻是真的,她竟真連煙花女子也不如。


    腔內的鈍痛似乎早已超過身上的寒涼,她狠狠掐住食指端,不讓自己掉出眼淚來。


    得了他的示下,衛辭將馬車駕的甚快,車帳翻飛,見孟妱微微顫著身子,沈謙之搭在膝上的手蜷了蜷,到底起身坐了過去,恰好將車窗擋了個嚴實。


    同時,也坐的離孟妱極近。


    他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心緒,他們如今還尚未正式和離,讓她瞧見那一幕,即便是誤解,仍是有辱於她,隔了半晌,他終是開口道:“今日約見工部侍郎邵鎧,人……是他帶來的。”


    孟妱強忍住的淚珠兒還在眼眶裏打轉,聽得這話,不禁愕然。雙手仍攥著沈謙之的氅衣衣領,他又與她坐的這樣近,周身似乎都充斥著他的溫熱氣息。


    他的解釋太過突然,孟妱抬首瞧了他一眼,但因距離過近,又忙垂下了杏眸。


    她從未覺得時間過的這樣快,不多時馬車便到了沈府門前。


    沈謙之先大步跨下了馬車,他與孟妱此時都濕了個透,下車後沈謙之掀開了車帷,就著裹住她的氅衣直接將人抱了出來,大步向暖香苑走去。


    李嬤嬤迎出來看見如此情狀的二人,忙吩咐下人去備熱水。


    沈謙之把孟妱送至榻上,才離去。方出院門,見玉翹正緩步而來。


    她似是很訝異會在暖香苑門前看見他,頓了頓才欠身行禮道:“大人。”


    沈謙之本不欲問她什麽,待餘光瞥見她袖口露出的一紙信箋後,道:“你去暖香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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