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謙之倏然意識到,似乎自打她離開沈府後,便時常穿著這樣鮮豔顏色的衣裳。他這才發覺,也許,這樣的衣裳才是她喜歡的。


    從前,他竟以為是因母親脅迫,她才會在他麵前穿那樣的衣裳。


    曾經那個近在咫尺的人,他何曾真正去了解過她,他甚至連她是喜歡自己的,都不知道。


    現下想來,那樣的自己,又如何配得上她的喜歡?


    “懷儀。”他低聲喚了一句,謹慎的站在離門首不遠的地方,不敢再向前走。


    孟妱並未回過身來,隻將手邊的茶水向旁側推了推,道:“坐罷。”


    聞言,沈謙之才緩緩走上前,坐了下來。瞧著孟妱垂著的眼睫,沈謙之搭在桌上的手緊了緊,心內生出幾分心虛來。若非他的強留,孟妱今日也不會在這裏。


    即便他不願承認,昨日他的做法確實荒唐了些,可他就是那般無法自製。


    這時,孟妱低聲說道:“過幾日是外祖母的生辰,我想回戚家去。”


    有時候血緣便是這般神奇的東西,她雖從未見過戚家的人,可當她知道戚老太太是她的親外祖母時,卻仍忍不住的想要去親近。這種親近,就好似她再一次靠近了母親一般。


    聽孟妱向他如此請求,沈謙之隻得垂首低咳了兩聲以掩飾尷尬,停了片刻,他端起手旁的茶抿了一口,“你自然能去得,屆時,我會讓衛辭帶人去護著你。”


    說罷,怕孟妱仍會不情願,他補充了一句:“這也是聖上的意思。”


    孟妱亦不是個傻得,如何聽不出他在尋托辭,但她知道,沈謙之隻是有差事在身,總是要離開濧州的,有些話不戳破了也罷。


    她隻微微點了點頭,便再不說話,逐客之意再明顯不過。


    沈謙之手還握在茶盞上,上麵似乎還有孟妱指尖殘留的溫度,他不舍的用指腹摩挲了半晌,才起身道:“早日歇息。”


    見孟妱沒有要答話的意思,他隻得抿了抿唇,轉身朝外走去。


    *


    約莫過了十日,沒等來京城中的回信,卻先到了戚家老太太壽辰的日子,孟妱已前一日便回了戚家。


    下值後,沈謙之回了客棧,在廊上駐足良久,他還是進了孟妱住過的那間廂房。他向桌上斟了一盞茶,就這麽靜靜的坐著。


    不多時,門外傳來叩門聲,他隻當是衛辭在戚家有了事,前來回稟,忙起身快步去打開了門。


    春兒正穿著嶄新的衣裳,手中拿著請柬,道:“大人可是將自己的請柬落了?我們哥兒在家裏等了許久,也沒見大人前來,便命我送一副新的請柬來。”


    沈謙之原就沒打算要去,他怕孟妱並不願意見他,甚至連戚雲,或許都不甚想看見他。


    “大人還需要收拾什麽東西?現下可以走了麽?奴是帶著轎子來的。”春兒見他不答言,便繼續說道。


    沈謙之遲疑了一瞬,還是接過了請柬。


    自宋庚出事後,因戚雲有功,巡撫便下了文書,令戚雲暫代知府一職。此時,戚家門首正披紅掛彩,前來道賀之人絡繹不絕。預料到今日會繁亂,前幾日戚雲已又買了幾個下人,還從同僚府上借了些人手來。


    饒是如此,春兒領著沈謙之到戚家時,仍是忙亂作了一團,他強在前擠出了一條道兒,才帶著沈謙之進了門。


    遠在一旁招呼著的戚雲一見沈謙之進來,便忙擠了過來,麵上是欣喜的笑意:“大人。”


    沈謙之能來,他自是高興的。不論是從沈謙之對他的相助,以及他在沈謙之身上學到的東西,這個人,他都頗想相交。


    沈謙之亦笑著點了點頭,一旁的春兒拖著一方長錦盒,端上前道:“這是沈大人送咱們老太太的壽禮。”


    戚雲暗暗剜了他一眼,道:“讓你去請人,怎的還要禮去了!”


    春兒癟起了嘴,略有些委屈的嘟囔了一句。


    沈謙之在一旁開釋道:“這是早先便備好了的。”


    他雖未打算要來壽宴,卻也是預備另尋一個日子,將禮送上的。


    “院兒裏的人著實多,先去見見我祖母罷。”戚雲抓著他的胳膊,低聲說道。


    沈謙之並未想到孟妱也在戚老太太房裏,見著時,亦不由得僵住了一瞬。直至從裏間傳來問詢的聲音:“是誰來了?”


    沈謙之才忙在外間作揖行禮道:“晚輩見過老夫人。”


    戚老太太雖已上了年紀,眼也不大好使,心卻還明著。戚雲自小便是個不愛說話的,又不通人情世故,是以鮮少有相交的好友,這還是他第一回 帶人來家裏,忙笑道:“快進來,到我老婆子跟前瞧瞧。”


    沈謙之的視線往孟妱背影上落了一瞬,垂眸緩緩朝裏間走去。


    方走至榻旁,他的手驀然被一雙蒼老的手握住了,那手上有些粗糙的老繭,卻意外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暖,讓他未將手掙開。


    戚雲瞧見,忙吸了一口氣,上前攔道:“祖母,這是禦史大人。”


    老太太自然不曾聽出戚雲話中的意思,更是將沈謙之拉至榻旁坐了下來,眉眼帶笑著說道:“好生俊俏的小子,倒比我們雲哥兒還要俊些。”


    沈謙之聽了,不禁抬眸瞥了一眼戚雲,輕笑了一聲。


    戚雲見沈謙之這般,才放棄了阻攔的念頭,隻朝自家祖母道:“才見了一回,便偏了心。”


    老太太笑著瞅了他一眼,卻是同沈謙之道:“瞧他,也是二十有三的人了,還吃味兒呢。”


    “也是他對老夫人的敬愛。”沈謙之淡淡笑著說道。


    老太太握著他的手並未放下,接著又問道:“不知哥兒年方幾何?”


    “祖母!”老人家到底絮叨,戚雲引得沈謙之不耐,忙攔道。


    沈謙之倒是泰然的坐著,見如此問,也不回避,直道:“晚輩已二十有六。”


    老太太神色訝異著道:“唉喲,也不小了,必是成家了罷!”


    這下,戚雲再也聽不下去了,沈謙之雖未親口說過,但春兒不知怎的從衛辭那裏打聽來,沈謙之原是成過家的,隻是夫妻不和又分離了。


    老太太雖不知情,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大人,我們——”戚雲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卻聽見沈謙之徐徐回道:“是成過家了,隻是晚輩愚鈍不堪,沒能將人留住。現下,想抓……也抓不住了。”他說著,甚至還帶著幾分苦澀的笑意。


    老太太一句隨意的問候,沈謙之卻似乎答的很是認真,讓一旁站著的戚雲都不禁愕然。


    而坐在沈謙之對側的孟妱,臉早已燒的燙紅,不禁偏過了頭去。不料手卻被老太太捉住,她有些慌張的抬眸掃過沈謙之的臉,望著老太太道:“外祖母……”


    聞言,沈謙之亦將墨眸放在了孟妱身上,頓了許久,才恍然。他知孟妱是皇帝之女,這家人又姓戚,他早該想到的。


    老太太卻繼續道:“有些人有些事,過去便罷了。人還是得向前看,你瞧瞧我們三姐兒——”


    戚雲頓時猛咳起來,一把將沈謙之拉了起來,而後對老太太道:“祖母,讓阿妱陪您先歇著,我們出去招呼招呼。”說著便趕忙拉了沈謙之出去,二人走至屋外,戚雲才無奈的笑了笑道:“祖母年事已高,人已有些糊塗了,說的話,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說罷,他便將沈謙之拉到了席上,宋庚之事平息後,他二人還不曾在一處喝過一杯慶功酒,戚雲旋即端起了酒盅,道:“下官敬大人一杯,多謝大人幫扶下官懲奸除惡!”


    沈謙之瞧著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向來甚少飲酒的他,也端起了酒盅一飲而盡。


    戚雲原還想與他多喝幾盅,他並無什麽知心好友,正想借此抒發一番他多年來的雄心壯誌,豈料幾杯過後,這人已倒在了桌上。


    戚雲不由得瞧著他笑了老半天,才抬首四處巡視,高聲道:“小衛大人?小衛大人!”


    難得的機會,衛辭這廂與人也吃酒吃的甚歡,戚雲喚了良久,他才迷迷糊糊聽見,忙起身走了過去。


    “戚大人。”衛辭臉上泛著些紅,回道。


    戚雲墨眸凝睇著沉沉睡在桌上的人,隻覺著,再酒力不濟的人,也絕不至於這幾杯就倒了,除非……是這人原就有沉重的心事。


    瞧著沈謙之緊皺著的眉頭,又想起方才祖母的問話,他忽而低聲開口道:“沈兄……可是思念故人了?”


    衛辭吃酒吃的上了頭,聽起話來也不思慮了,直疑惑道:“故人……什麽故人?”


    “大約……是沈大人的舊妻罷。”戚雲深深的瞧著那人的臉,沉吟道。


    說罷,戚雲卻又覺著他這話多餘了,從前若是旁人對他說,□□最是幫不上忙的事,他定然是不信的。可現下,他卻也明白了幾分,他這話問出來也是白問,即便他想解沈謙之的難,隻怕也是無能為力。


    他自顧自的笑著搖了搖頭,轉而去拉沈謙之的胳膊,欲將他扶起。


    這時,衛辭脫口而出道:“有什麽思念的?她不就在你們府上。”


    第67章 “我也想要疼愛你。”……


    已過巳時,眾人方漸漸散盡。


    戚雲在院內指揮著下人將桌椅收整進倉房,孟妱則在一旁幫襯讓丫鬟將掛飾擺件挪進屋裏,兩個人一轉身,正好撞在了一處。


    遠處的玉翠瞧見和小丫鬟抿唇一笑,便忙忙鑽到屋裏去了。


    孟妱臉上的笑意從容自若,不帶一絲一毫的扭捏,低聲喚了一聲:“兄長,你那邊可收拾完了?”


    戚雲仍是由不得臉紅了些,點了點頭,“差不多了,剩下的便交由我來罷,太晚了些,你早些去歇著罷。”


    孟妱抬眸向旁側瞥了一眼,低聲應了一句,亦說道:“兄長也早些歇著。”


    她方頷首回了身,就聽見戚雲在身後道:“阿妱!”


    不知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聽了衛辭方才話的緣故,他的膽子竟一時大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朝孟妱走去,惹得她不禁連連向後退了幾步,直至退無可退。


    如此近的距離,孟妱若是沒有半分反應也是假的,說話都結巴起來:“兄……兄長……”


    戚雲忽而笑了起來,他的長相中自帶著幾分英氣,如此一笑,若是旁人瞧了心都要酥了,但孟妱哪裏敢瞧,隻聽他聲音低沉道:“原來你瞧我的時候,也會臉紅。”


    他的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歡喜,似是撿著了寶一樣。


    “沒有罷。”生怕戚雲會多想,孟妱忙將手撫在臉上,睜眼說瞎話起來。


    戚雲輕笑了一聲,卻更覺憐愛,內心的膽氣又被助長了幾分,他繼續開口道:“既然我是你兄長,那麽兄長現下想問問你,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


    問這話時,他承認自己雖帶著些打探她與沈謙之之事的心思,但也是真的想聽聽她的過往,那些他不曾參與過的過往。


    “好……我說、我說……”孟妱應著,朝另一桌收拾幹淨了的圓桌上瞥了一眼,示意戚雲坐過去。待他終於退開了些,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因著夜色濃鬱,天上掛著的月亮顯得格外明亮,孟妱也破天荒的給自己斟了一盞酒,微抿了一口,果然辣的很。她心裏藏著的那些事,仿佛已陪她渡過了長長的一生。


    除了與沈謙之的事,她隻粗略的說了幾句,其餘皆據實說盡了,反倒覺得暢快了許多。


    老天似乎與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而這個玩笑幾乎耗盡了她半生的精氣。


    她一心想要獲得疼愛的家,竟根本不是她的家。


    孟妱又從桌上端起了一杯酒,戚雲在一旁瞧著,也未去阻攔她。


    少時,看她的身子漸漸朝下倒下,戚雲忙伸手將她攬住了,那軟軟的身子就這麽靠在他的懷裏。


    銀色的月光撒了一地,給地上鋪了潔白的一層,上麵還有些許殘留下來的紅碎絲帶,遠遠瞧著像是落花一般。戚雲將她攬的更緊了些,垂眸瞥向她沉靜的睡顏,低聲道:“……我也想要疼愛你。”


    *


    翌日,戚雲竟頭一回起的遲了,春兒慌亂的給他穿好衣裳,他便忙拎起一旁的烏紗帽趕著上府衙去了。


    一入府衙,見堂內圍著木桌坐的各個人臉上神色都甚是凝重,他心內一跌,站在門首不敢再往裏走,出言欲解釋:“……昨日,我、我……”


    話方說了一半,坐在側麵的推官王閔走上前來,道:“大人來了!邊關八百裏加急傳了文書過來!大人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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