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玄三番幾次用蒼生威脅眼前的僧人的事,她不是不知。但她卻也是真的無能為力,若是她死可換回蒼生的命,她義無反顧,可偏偏殷九玄要的是她生。


    “非我自私到,不願為蒼生落一滴淚。”段雲笙的目光中幹淨到看不見一物,“隻是我做不到罷了。”


    眼下的一切,於她而言,生也罷死也罷,實則並無多大的差別,她早摒棄了希望,沉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即便她有心為蒼生而哭出一滴淚來,奈何心中早已無淚。


    見僧人眼中似有不解,段雲笙平淡無緒地解釋道:“《增一阿含經》中有言,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法師,我曆經萬年方明白其中道理,隻不過如法師者以修行超脫輪回,而如我者,隻能以寂滅求得解脫而已。”


    “既是如此,檀越今日又何必救下阿元?來日阿元一樣要與蒼生一同覆滅,檀越又何苦為了救她而強迫自己醒來?”


    “這或許便是為人的弱點,知不可為而為。明知最後結果無法改變,但依舊做不到見死而不救。”段雲笙道,“我成仙多年,卻未修成道心,終究是仙身人心罷了。眾生既我,我既眾生,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我苦,眾生亦苦,我若有力救之,自然會救,即便隻是多救一日,一個時辰,一刻鍾。隻可惜,眼下之我,莫說是為蒼生落一淚,即便是想為自己所受之苦哭一哭,也已然做不到了。”


    曇音聞言一愣,繼而靜靜地望著眼前的女子。


    她就那麽安靜地坐著,披著一身光照的柔和,臉上並沒有絕望之人的哀怨和淒苦,隻有淡淡的平靜,點水而不驚的平靜。


    她的烏黑的眼底雖隻有深不見底的黑暗,但她那樣皎柔地坐在光下,卻如菩提一般,純亮而柔和,孤絕而慈悲。


    他不知這到底是個什麽樣女子,隻覺得這世間鮮活的一切分明與她無關,但她卻依舊克製地愛著這鮮活的世間。


    她絕望卻無怨由,孤寂卻無憤恨,如此平靜,卻又如此悲憫……


    想到這兒,他忽而起身,合十雙手,對她虔誠地一拜,道了一句“阿彌陀佛”之後,便匆匆離去。


    曇音走後,段雲笙依舊坐在原處,回頭靜靜地看著床榻上熟睡的小女孩。


    她知道,以殷九玄的性格,傾滅蒼生的確是他做的出來的事。


    但她卻也確實對此無能為力,她絕望,但她並不厭惡這個世界,更何況即便與親人斬斷了一切聯係,她也知道他們現在依舊在這世間的某一處生活著。


    她隻是真的沒有眼淚了,想哭,卻也哭不出來……


    -


    紫宸殿中,殷九玄靠坐在寬大的昆侖玉椅上,窺視著毋吾宮中所發生的一切。


    “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他如囈語一般重複著段雲笙說過的這兩句佛經,心裏像是被什麽砸中了似的,一頓一頓的悶著隱痛難受。


    他生來就是站在天極俯視眾生的存在,莫說是天地中的凡俗,即便是九重天上的神尊,亦隻有仰視於他的份。哪怕他自墮為妖,這世間亦隻能任他予取予求,這世間有多少人,傾盡全力也不過求他垂眼一顧。他要攻山,百萬妖眾便自願供他驅使,他要逆天,天下妖魔便為他舍身忘死。


    他從未想過她究竟是怎麽想的,或者說他從未在意過任何一個人的想法。


    他想要她,那麽哪怕是刻毒怨恨,他也要她時刻都把他的名字刻進心裏,刻入骨血之中。


    可現在,他的眼中卻升起一絲茫然。


    原來有些東西隻要她不願意給,他便真的得不到……


    就在這時,四大護法之一的豔妖浮夢來稟,說是曇音和尚跑了,請示他是否要去將人追回來。


    殷九玄卻擺了擺手表示不必,曇音本就是自願佩上鐐銬,在妖都弘法的。


    隻要佛子放不下心中的蒼生,自然會回來。


    這個時候,他更擔心的是段雲笙。她現在元神虛弱,身上又有玄天釘,還不願意讓曇音替她治傷。


    如此下去……他心念一動,人已出現在了毋吾宮之前。


    有些東西,他可以等,等到她願意給為止。


    但她的命,卻不能由她說了算。


    殷九玄身形一虛,下一刻便已坐在了段雲笙對麵的錦墊之上。


    “阿皎。”


    他開口叫她,但她卻如同沒有聽見一般,依舊盤膝閉目地坐著。


    他等著,一直等到不耐攀上心頭,隱怒再難忍耐,才直接掀了隔在二人中間的墨玉圓桌,傾身上前,將她壓在身下,唇齒間是止不住的惡意:“你確定要在這裏?”


    說話間,他的一隻手已經扶上了她的腰,而另一隻手的手指輕抬,便解開了罩在黑玉榻上的隔音術。


    段雲笙睜眼,一雙墨色的瞳孔幽幽發暗,用餘光看了一眼依舊在榻上熟睡的小女孩後,抵著他的胸膛推開了他,起身施法讓那倒地的圓桌複原,便沉默著走出了內殿。


    殷九玄見她再無抵抗之意,便環上她的腰,將她帶到了紫宸殿後的落天閣中。


    這是妖都幽峰上最高的建築,俯眼望去整個妖都都盡收眼底。


    他記得她從前最喜歡在高處俯瞰這世間,覺得這樣便能將這世間的美景一切都盡收眼底。


    他將段雲笙放在落天閣外圍的視線最好的環廊之上,可她始終都隻是垂著眼靜立著,不去看腳下的風景,也不開口說半句話。


    “方才我並不是真的想要強迫於你。”


    寂靜之中,殷九玄突兀地解釋了一句。


    那一瞬的想要欺負她,想要逼迫她的惡意確實是真的,但並不想再將她逼入更深的絕境的想法卻也是真的。


    “殷九玄。”段雲笙微微抬目,腳下的妖都熱鬧就像是人間的皇城,她的目光薄薄地掃過腳下的妖生百態,然後落到身旁的人的身上,“到此為止吧。”


    她的眼中無波無瀾,也沒有一絲光亮,黑沉到甚至映不出他的身影。


    “你又要離開我?”他一步一步湊近,方才還殘留在臉上的示弱,頃刻間散去,低沉的語調中森然冒出刺骨的寒氣。


    段雲笙隻是望著他,搖了搖頭,“看來你也不懂。”


    “不懂什麽?”他抓過她的肩,瘦弱不堪一握。


    “你為何非留下我不可?”她麵不改色,仿佛肩上的幾乎被捏碎的疼痛並不存在一般,“若是恨我,我早已生不如死,你也應該滿足了。”


    “恨你?”他的語調陡然升起,仿佛感到不可思議一般,似乎還帶著些被誤解的委屈。


    但他自己卻又說不出是與不是,他確實想要讓她痛苦,讓她體味他所嚐受的痛苦……


    可他恨她嗎?或者說他恨過她嗎?


    他分不清那些複雜強烈的感情究竟都是些什麽,但他很清楚,他不會放手!


    “我不管那些,但我可以告訴你,段雲笙,你和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到此為止!”他抓著她的肩,將她按進懷裏,“永遠不可能!”


    “或者你是……”段雲笙頓了頓,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太過荒誕,可看著他如此瘋魔,到底還是說出了口,“或許你是愛我,所以才舍不得我。”


    “愛……”殷九玄怔然低頭,看著懷中的人。


    不舍是真,可他愛她嗎?他以為他愛過小離,就像是人間話本中的那樣,小離為他死,他一世世的去尋找小離的轉世。


    這才是所謂的真情真愛,不是嗎?


    可她,懷中的這個人,她曾親手斷了他複活小離的計劃,又一再地騙他,甚至將他打入不見天日的鎮妖塔中關了近萬年,她每一次見他都在想著怎麽殺他,他身上唯一一處留下疤痕的傷,便是她親手用鎮妖釘刺出來的。


    他會愛她?


    他為何要愛她?他從未在一處戲,一本書中見過,這樣的愛。


    可即便他這樣想著,但還是有什麽東西不受控製地從他心地深處奔湧而出,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將懷中的人摟的更緊。


    第30章 就陪著我


    看到殷九玄的反應的, 段雲笙也便明白了。


    “這世間竟然真的就有這般荒誕的事。”她伸出手,輕輕地摟住殷九玄的背,“你愛我。”


    平平無需的語氣中聽不出半點感情的波動。


    她落不了淚, 也不想再如此活著。既然阻止不了他,她想或許可以把他一起帶走。


    有些事很難懂,但一旦想明白了,過去所有的線索便立刻都串聯了起來。


    她是凡人成仙, 總是用人的想法思考殷九玄的行為。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凡人總是努力付出,幾經艱苦卻依舊求而不得, 故而便以為珍惜心中所愛,守護在意的一切是理所當然。


    可如殷九玄這般生來就超脫三界的人,得到對他而言才是理所應當,他根本沒有體會過“求”的艱難,在他眼中沒有求不得,若有便會用更蠻狠霸道的方式索取。


    無論段雲笙覺得這一切有多諷刺,但殷九玄的糾纏強迫,確實是因為他在乎, 他想要。


    而他之所以在乎想要, 便是因為愛。


    段雲笙抱著他,感受著他身上難得的溫度。她想,殷九玄無所謂逆天叛道, 也無所謂覆滅天地,更不在意天下蒼生,他這樣的人,或許連他自己都不在乎。如果她是他唯一在意之人,那麽她或許也是唯一能將他帶離這個世界的人。


    她本在無盡的黑暗中等待著解脫, 卻不想最後依然要將給予她黑暗的人一起帶走,才能讓她曾經在意過的人們在這世間安然生存。


    “所以你會一直陪著我的,是不是?”無論是黃泉還是歸於寂滅的荒蕪。


    殷九玄聽到她的話,身子猛然一震,握著她的雙臂將她推到麵前,死死的盯著她眼睛,像是在辨認她的話是否出於真心。


    可惜她的眼中除了一片如沉水的墨一般的黑之外,什麽也沒有。


    “你希望我陪著你?”他不甘地問,雙眼望進她的眼底,目光似要穿透她的人。


    “如果你愛我,那麽你就永遠都不會讓我一個人走。”她看著他,字字句句依舊是同樣平平無仄的音調。


    這樣的口吻,似乎是在向他說愛,但與記憶中那個,閃著眼眸紅著臉,好容易憋著一口氣,在墜仙崖上對他喊出那句“阿九是阿皎最喜歡的人”的人實在相差的太遠。


    他努力想要從她的眼中,從她的語氣中,尋找出一絲絲記憶中的愛意。但即便他的目光似要在她眼底灼出兩個洞來,他卻依舊沒有找到半絲感情存在的痕跡。


    有些東西正是因為得到過,所以才無法自欺欺人。


    她愛他的樣子,他見過。


    他的目光一下子靜了下來,緩緩又將她摟進懷中,下巴抵在她消瘦的肩上:“阿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好。”段雲笙幾乎沒有是沒有任何考慮就答應了他,“那你要跟著我,無論我到哪裏。”


    這樣的話,簡直就像是在重複著這段時間他一直對她說的話,可他的心在此刻卻被這樣的話給深深刺痛了。


    見過光便無法再忍受黑暗,得到過才明白失去的痛苦。


    從前他不懂,現在他卻隻想找回她對他的那份炙熱的感情,無論需要多少時間,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


    “好,我答應你,我陪著你。”他輕聲,“永遠。”


    -


    殷九玄將段雲笙送回毋吾宮時,阿元已經醒了,她醒來見不到段雲笙,便隻能抱著膝蓋縮在角落默著聲掉眼淚,害怕自己再次被拋棄,又怕自己的哭的聲音會引來那些凶神惡煞的妖怪。


    所以當她看到段雲笙突然在殿中出現時,她幾乎是本能一般想要衝上前去拉住段雲笙,可當她發現段雲笙身後還跟著那個可怕的黑衣人時,卻被嚇得僵在原處,一動也不敢動。


    “阿九,你先回去吧,阿元她還不習慣你。”段雲笙對殷九玄說了一句,便上前抱住了受驚的阿元。


    許是想到這樣似乎對他太冷淡了一些,抱起阿元的時候,她還是旋回身對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她從來都是美的,姣好清絕的麵容,即便是九重天上的天女也沒有幾個能比得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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