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歲啦。”


    “是嗎?很年輕嘛。”她控製自己的感情,壓低聲音說。然後輪到按摩銀平的頭部,按摩靠牆那邊的胳膊。躺椅的一側貼著牆壁。


    “腳趾又長又幹癟,有點像猿猴哩。你知道,我很能走路……每次看到這醜陋的腳趾,我總是毛骨悚然。你那隻白嫩的手連那兒都按摩到了。你給我脫襪子的時候,你沒嚇一跳嗎?”


    澡堂女沒有搭話。


    “我也是在本州西北海邊生長的。海岸邊的黑色岩石凹凸不平。我常光著腳丫,用長腳趾緊緊抓住岩石似地在上麵行走呢。”銀平半真半假地說。


    銀平為了這雙難看的腳,在青春期不知編過多少回這種謊言了。這雙腳連腳背的皮膚也是又厚又黑,腳掌心皺皺巴巴,長腳趾骨節突出麵彎曲,令人望而生畏,這倒是事實。


    如今他仰臥著讓人按摩,看不見腳丫,手搭涼棚望了望。澡堂女給他從胸部揉到胳膊。正是rx房上方的部位。銀平的手長得不像腳那樣異常。


    “您在本州西北什麽地方呢?”澡堂女以自然的聲音說。


    “本州西北的……”銀平支支吾吾,“我不願意談自己的出身地。我和你不同,我已經沒有故鄉了……”


    她並不想了解有關銀平老家的事,也沒有留心去打聽的樣子。這間浴室的照明不知是怎樣裝置的,在澡堂女身上竟沒投下陰影。她一邊按摩銀平的胸膛,一邊將自己的胸部傾斜過來,銀平閉上了眼睛,無所措手足。他想把手伸在腹側,又擔心會不會觸到她的側腹。他總覺得,哪怕隻是指尖觸到人家,自己也會馬上挨一記耳光的。於是,銀平一陣衝動,仿佛真的挨揍了。他嚇了一跳,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怎麽也睜不開。他用力拍打眼瞼,眼淚幾乎都要淌出來,痛得如同用燒熱的針紮了眼珠子一樣。


    打在銀平臉上的,不是澡堂女的巴掌,而是藍色的手提包。挨打的時候,他不知道是手提包。挨打之後,才看到手提包落在自己跟前。銀平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人家用手提包揍自己,還是將手提包扔給自己。總之,手提包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臉上卻是千真萬確。在這當兒,銀平蘇醒過來……


    “啊!”銀平喊了一聲。


    “喂喂……”銀平差點把那女子叫住。轉眼他想提醒她失落了手提包。可是那女子已經消失在藥鋪拐角那邊了。藍色的手提包,就在馬路當中。它的存在仿佛成了銀平犯罪的確鑿證據。隻見手提包的銅卡口處露出了一疊千圓鈔票。銀平一開始看到的不是鈔票而是作為犯罪證據的藍色手提包。因為她扔下手提包逃走,銀平的行為似乎構成了犯罪。銀平就是在這種恐懼中把手提包撿起來的。發現一千圓鈔票而大吃一驚,那是撿起手提包以後的事了。


    後來銀平也曾懷疑過:那家藥鋪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奇怪的是,屋敷町沒有一家商店,卻孤零零地存在這家破舊的小藥鋪。但是,蛔蟲藥的招牌明明立在店鋪入口的玻璃門一旁。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進入屋敷町的電車道拐角處,有兩家對稱的相同的水果店。兩家都擺了一排裝著櫻桃、草莓的小木箱。銀平尾隨那女子走過來的時候,除了那女子以外,什麽也沒看見。不知為什麽,那時唯獨兩家相對的水果店突然跳入他的眼簾。也許是他想把通往那女子家的拐角記住的緣故吧。水果盒裏的一粒粒擺得整整齊齊的草莓,也都刻印在眼睛裏了。那裏確實有水果店呀。或許是電車道拐角處,隻有一側有水果店,自己錯以為兩側都有吧。那種時候未必不會把一件東西看成是兩件。後來,銀平的思想反複地在鬥爭,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有水果店和藥鋪。事實上,那條街是否存在也不大明確。他隻是在腦子裏描劃著東京的地理,大致估計罷了。對銀平來說,那是女子的去向,就是一條路,僅此而已。


    “對了,她大概不是打算扔掉的吧。”銀平一邊接受澡堂女的腹部按摩,一邊無意地喃喃自語,忽然睜開了眼睛。沒等澡堂女發覺,又把眼簾垂下。他的眼神也許有點像地獄裏的怪鳥的眼神。關於女子的手提包的事,幸虧沒有走嘴把扔掉的東西的名字和扔東西的人說出來。銀平抽緊肚皮,爾後痙攣起來。


    “癢得慌呀。”銀平說罷,澡堂女放鬆了手。這回真是癢了。銀平美滋滋地放聲笑了起來。


    不管是那女子用手提包揍銀平也好,還是將手提包扔給銀平也罷,直到現在,銀平仍是這樣解釋:那女子一定以為自己是衝著手提包裏的錢才這樣跟蹤她的;她的恐懼心理爆發了,才扔下手提包逃跑的。不過,也可能那女子不是打算扔手提包,而是用手裏的東西來趕走銀平,不料用力過猛,手提包脫手而出呢。無論哪種情況,從女子將手提包一晃橫打銀平的臉部這點看來,兩人的距離是相當的近。許是來到寂無人聲的屋敷町之後,銀平不由自主地縮短了跟蹤的距離吧。許是女子發現銀平的來勢,冷不防扔下手提包逃走吧。


    銀平的目標不在於錢財。他沒有發現,也不曾想過女子手提包裏裝了一大筆款子。他本來打算消滅這犯罪的明顯證據,拾起手提包才發現裏麵裝著二十萬圓大鈔。兩疊平整無折的十萬圓鈔票,還有存折。看來女子是剛從銀行出來回家的路上,她定會以為自己是從銀行開始就給人盯梢的。除了成疊的鈔票外,隻有一千六百塊錢。銀平打開存折,隻見上麵支出二十萬圓之後還剩下約莫二萬七千圓。這就是說,她把大部分存款都提取了。


    銀平從存折上了解到,女子名叫水木宮子。如果說他的目標不是圖財,而是被女子的魔力牽索,那麽,他應該將這筆錢和存折送還給宮子。但是在銀平來說,是不會將錢歸還原主的。正如銀平尾隨女子一樣,這筆錢財恍如有魂魄的精靈,也緊追著銀平。銀平偷錢,這還是頭一遭。與其說是偷,莫如說是錢財魘住銀平,總不願離去。


    拾手提包的時候,哪談得上是偷錢。撿起一看,手提包就包含著犯罪的證據。銀平把手提包挾在西服的腋下,小跑到電車道。偏巧不是穿大衣的季節,銀平買了一塊包袱皮,急匆匆地出了店鋪。用包袱皮把手提包包裹起來。


    銀平租了二樓一間房子,過著獨身的生活。他將水木宮子的存折和手帕一類東西,放在炭爐上燃燒了。沒有記下存折上的地址,也就不曉得宮子的住處了。直到此時沒有打算把錢歸還原主。燒存折、手絹和梳子固然會有氣味卻還好些,如果燒手提包的皮革,定會更臭,於是他用剪子把手提包剪成碎片,一片一片地往火上添,花了好多時間。手提包的銅卡口、口紅和粉盒上的金屬不易燃燒,半夜裏就扔到陰溝裏。即使被人發現也不要緊,這些都是常見的東西。他將用剩的口紅擠了出來,不覺打了個寒顫。


    很平注意收聽廣播,仔細閱讀報紙,卻都沒有報道有關搶劫裝有二十萬圓和存折的手提包的消息。


    “唔,那女子還沒去報案呢。她一定有什麽隱私不能去報案吧。”銀平喃喃自語,驀地覺得有一堆奇怪的火焰照亮了陰暗的內心深處。銀平之所以尾隨那女子,是因為女子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可以說他們都是同一個魔界裏的居民吧。銀平憑經驗明白這點。想到水木宮子可能和自己是同類,他就心蕩神馳了。於是,他後悔沒記下宮子的住址。


    銀平跟蹤宮子的時候,宮子肯定害怕。即使她自身沒有這種感覺,恐怕也會有劇痛般的喜悅吧。人,哪能隻有主動者的快樂而沒有被動者的喜悅呢。街上有許多美女,銀平卻偏偏選中宮子跟蹤,難道不就像麻藥中毒者找到了同病相憐的人嗎。


    銀平第一次跟蹤的女子——玉木久子的情況就是這樣明顯的。說是女子,久子不過是個少女。她年紀比聲音優美的澡堂女還小,是個高中學生,又是銀平的學生。銀平和久子的事情被發覺以後,他被開除教職了。


    銀平尾隨到久子家的門前,他被那扇門的威嚴嚇得停住了腳步。連接石牆的門扉,在鐵柱格子的上方刻有蔓藤的花樣。門扉敞開。久子從蔓藤花飾的對麵,回過頭來朝銀平喊了聲“老師!”她那蒼白的臉上飛起了一片潮紅,豔美極了。


    銀平也臉頰發熱,用嘶啞的聲音說:“啊,這裏是玉木的家嗎?”


    “老師,有什麽事嗎?您是到我家來的吧?”


    哪有不打招呼就悄悄跟蹤來到學生家裏的道理呢。


    “是啊,太好啦。這樣的房子免於戰火洗劫,真是奇跡啊。”銀平佯裝感歎的樣子,望了望門扉裏首。


    “我家全燒掉了。這裏是戰後才買的。”


    “這裏是戰後……玉木,令尊是幹什麽的呢?”


    “老師,您有什麽事嗎?”久子越過鐵門上方的蔓藤花飾,用憤怒的目光瞪了銀平一眼。


    “嗯,對了。腳氣……噢,令尊知道專治腳氣的特效藥吧?”“銀平邊說邊哭喪著臉,心想:在這座豪華的大門前談腳氣這等事,成何體統。但是,久子卻認真地反問道:


    “是腳氣嗎?”


    “唔,是腳氣藥。玉木,喏,你在學校不是對同學說過治療腳氣的特效藥嗎?”


    久子睜大眼睛,要把事情追憶起來似的。


    銀平一直目送著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門口,他才離開逃跑了。銀平那雙醜陋的腳,仿佛在追逐著銀平自己。


    銀平曾推理:久子大概不至於把自己被跟蹤的事告訴家裏或學校吧。那天晚上,他苦於頭痛的折磨,眼簾忒忒地痙攣,不能成眠。就是睡著,也不時驚醒,睡不長久。每次醒來,他都用手揩去額上滲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後腦門的毒素衝上腦頂,然後繞到額頭,便覺頭痛了。


    銀平第一次鬧頭痛,是從久子家的門前逃出來,在附近的繁華街上流連徘徊的時候。在人聲雜遝的行人道正中,銀平站立不住,按著額頭蹲了下來。頭痛,同時還感到一陣眼花。像是街上響起叮叮當當的中大彩的鈴聲。又像是消防車疾馳過來的鈴響。


    “您怎麽啦!”一個女子的膝蓋輕輕碰了一下銀平的肩膀。銀平回頭抬眼望了望,她似乎是戰後常出現在繁華街上的野雞。


    於是,銀平不覺間將身子依靠在花鋪的櫥窗上,免得妨礙過往的行人。他將額頭幾乎貼在櫥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蹤我吧。”銀平對女子說。


    “還算不上是跟蹤。”


    “不是我跟蹤你吧?”


    “敢情。”


    女子回答曖昧,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麵應該接著談些什麽呢?女子卻停頓了一會兒,銀平等得有點焦急。


    “既然不是我跟蹤你,就是你跟蹤我嘍。”


    “怎麽說都行……”


    女子的姿態映在櫥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櫥窗玻璃對麵的花叢之中。


    “您在幹什麽呢?快點站起來吧。過路人都在看呐。哪兒不舒服呢?”


    “哦,腳氣。”


    銀平張口就是腳氣,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腳氣痛得走不了路。”


    “真沒轍。附近有個好人家,歇息去吧。把鞋子襪子都脫掉就好嘍。”


    “我不願意讓人家瞧見。”


    “誰也不看您的腳丫嘛……”


    “當心傳染。”


    “不會傳染的。”女子說著,一隻手插進了銀平的胳肢窩裏。


    “喂,咱們走吧!”她說著倚靠在銀平身上。


    銀平用左手揪住額頭,凝望著映在花叢中的女子的臉。這時,對麵花叢中出現了另一張女子的臉。可能是花鋪的女主人吧。銀平好像要抓住窗對麵的一簇潔白的西番蓮,用右手撐頂著櫥窗的大玻璃,站了起來,花鋪老板娘皺起她那雙細眉,盯視著銀平。銀平擔心自己的胳膊頂破大窗玻璃流出血來,便把身體的重心傾到女子這邊來。女子叉開雙腳站得穩穩當當。


    “要逃跑可不行呀!”話剛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銀平的胸口。


    “唉呀,好痛。”


    銀平挺痛快的。他不太知道自己從久子的家門前逃走以後,為什麽要輾轉來到這條繁華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間,他腦門變得輕鬆多了。恍如站在湖邊承受山上迎麵拂來的習習涼風,頓時神清氣爽。這應是新綠季節的涼風。銀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鋪那麵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灣結了冰的湖,湧上了他的心頭。那是母親老家的湖。那湖邊雖有城鎮,母親的故鄉卻是農村。


    湖上霧氣彌漫,岸邊結冰,前頭鎖在雲霧之中,無邊無垠。銀平邀請母親家血統的表姐彌生到結了冰的湖麵上散步。不,與其說邀請,不如說是引誘出來的。少年銀平曾經詛咒、怨恨過彌生。還曾起過這樣的邪念:但願腳下的冰層裂開,讓彌生陷進冰層下的湖水中。彌生比銀平大兩歲,銀平的鬼點子比彌生多。銀平虛歲十一歲時,銀平的父親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親惴惴不安,要回娘家去。比起在優裕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彌生來,銀平確是更需要有些鬼點子。銀平初戀所以是他的表姐,原因之一也許是有一個秘密願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親。銀平幼年的幸福,是在同彌生漫步在湖邊小路上,雙雙倒影在湖麵。銀平一邊凝望著湖一邊行走,思慕著湖麵兩人的倒影將永不分離,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暫的。比他大兩歲的少女,約十四、五歲,作為異性,似乎要遺棄銀平。再說,銀平的父親亡故,母親故鄉的鄉親們都很忌諱銀平家。彌生也疏遠了銀平,公開瞧不起他。那時候銀平雖起過這樣的念頭:但願湖麵的冰層裂開,彌生沉在湖底裏就好了。不久,彌生便同一個海軍軍官結了婚,現在可能成了寡婦。


    如今銀平從花鋪的窗玻璃,又聯想到湖麵的冰層。


    “你擰得人家好痛啊。”銀平一邊摩挲胸口一邊對野雞說,“擰出青瘢來啦。”


    “回家讓太太看看吧。”


    “我沒太太。”


    “你說什麽呀。”


    “真的,我是獨身教員。”銀平不在乎地說。


    “我也是個獨身女學生呐。”女子回答。


    銀平心想,這女子肯定是信口開河。他也不再看她一眼,可一聽到是女學生,又頭痛起來。


    “是腳氣痛嗎?所以我說不要走那麽多路嘛……”女子說著看了看銀平的腳板。


    銀平思忖:自己跟蹤到家門前的玉子久子,這回反過來是玉木久子跟蹤自己來了。讓她看見同這樣的女子散步,她會怎麽想呢?銀平抽冷子回頭望著熙來攘往的人群。銀平雖不知道進了門的久子是否還到大門口來,不過他確信:此刻久子的心肯定會追趕自己來的。


    第二天,久子那班有銀平上的國語課。久子在教室門外佇立。


    “老師,藥。”她說著敏捷地將一包東西塞進銀平的衣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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