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深以為然,所以她總是極有耐心的。


    “那若是獵人同獵物僵持不下呢?”昭昭也問過。


    阿羅怙便教給她第二件事,學會稍微露出那麽一點兒破綻,好讓獵物覺著自己能夠逃跑。


    *


    這日,長安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涼州的冬天總是鵝毛大雪,一層一層往下壓。長安的雪,一片片晶瑩剔透的六角芒星從空中打著旋兒落下,落在琉璃瓦上,落在朱紅牆上,就顯得格外輕盈。


    昭昭推開窗戶,外頭的雪花就順著風飄了進來,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長安的冬天竟然比咱們涼州還要冷。”


    子桑采將銀炭裝進了手爐,摸著爐身暖和了,方才遞了過去,笑眯眯的說道:“今日是主子十六歲生辰,婢子祝主子歲歲有今朝,年年笑開懷。”她利落地將編了好些日子的紅索子,編進了昭昭的發辮中,這是涼州習俗,生辰這日,未婚嫁的男女皆要用紅索子編進頭發裏。


    那條紅索子隨著她一頭及腰的長發擺動,讓她多了一絲俏皮的靈動。


    往年都是高義公主親手給她編發,今年不在家,這編發的事情,也就子桑采還放在心上。昭昭有些驚喜,“你什麽時候打的索子,我怎麽不知道?”這小丫頭整日都在她身邊,哪裏得空還能打索子?


    子桑采得意一笑,“婢子夜裏偷偷編的,主子你沒想到吧。主子你快瞧瞧,婢子的手藝是不是同陳姨的一般好。”


    打扮好了,子桑采像往常一樣,要跟著她出門。


    昭昭攏了攏身上的鬥篷,將手爐遞給她,“你留在房中,不必跟著我去。”


    她皺了皺鼻子,憂愁從她的眼中一閃而過,隨後她笑開了來,“我一會兒就能回來。”


    子桑采不明所以,亦步亦趨跟上去,“主子。”


    昭昭拍了拍她的頭,叮囑她,“聽話。”


    白女史打廊下走來,“郡主,王公公在宮外等著呢,不好誤了時辰。”


    昭昭笑道:“好。”


    昭昭隨著白女史走了,留下子桑采還沒有摸著頭腦,怎麽好端端的,主子就不要她伺候了?


    她心突然就跳的很快,仿佛下一刻就要從胸腔之中跳出來一般。


    今日不過是皇上要為主子賜下生辰禮,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怎麽覺著這麽不安呢。


    那封賞的聖旨念過一回,昭昭規矩的謝了恩,卻跪在軟墊上沒起來。


    宣帝好奇,“你怎麽不起身?”


    昭昭心一緊,來了,她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她抿了抿唇,露出個坦然的笑來,“今日既是昭昭的生辰,昭昭想求舅父能賞個恩典。”


    宣帝笑道:“你且說說,你若是要那天上月,朕可賞不了。”


    昭昭笑道:“若是日後昭昭相中了長安哪位郎君,昭昭想請您賜婚,讓他隨昭昭回涼州去做阿羅家的上門女婿。”


    她說完這話,周圍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青玉石地磚很亮,又很透,她低垂著眼眸,都能從地麵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她看不見她的舅父,那位龍椅上端坐的人間君主,此刻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


    宣帝並未出聲,她便神色自若的接著往下說。


    “阿娘生了昭昭後,便虧了身子,再不能得子嗣,阿娘同阿爹感情甚篤,所以阿爹也不願納妾。昭昭這一輩中,上無兄姐,下無弟妹。”


    “阿爹年輕時尚能策馬征戰,為大餘保衛邊疆,可是舊疾纏身,天氣轉涼,身上舊疾複發,連長弓都抬不起來。可是西戎一直到如今都對涼州虎視眈眈,每年入冬時節,阿爹還要領兵巡視邊境。這兩年,西戎蠢蠢欲動,三五不時騷擾邊境百姓。”


    “從前想,若昭昭是男兒,就能到了歲數,便接替阿爹身上的重擔,守護著邊境。可惜昭昭是女兒身,扛不動甲胄,揮不動長\槍。”


    昭昭匐下身去,額頭抵在手背上,殿中生著地龍,她的手背卻是冰涼的。


    她擲地有聲的說出了最後一句,”可昭昭,也想像阿爹那般,永遠為大餘,為舅父長守邊境,讓西戎永不敢犯我大餘國土!”


    她沒有起身。


    宣帝也沒有讓她起身。


    不知何時,宣帝起了身,走到她麵前。


    從前宣帝見她,眼中帶著的不過是對小輩的疼愛之意,還有從不掩蓋的輕視,那是長輩同晚輩間天然存在的對立。因為她還年幼,甚至隻能依附家族而活下去。


    此刻,宣帝看著她,眼中終於少了一分輕視。


    殿中的宮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退至殿外,隻有王樓一個人站在門口,垂頭候著。


    宣帝開了口,語氣平靜的聽不出喜怒,“你從來長安開始,便是做的這個打算。”


    “是阿羅怙教你的說辭?”


    這一句話輕飄飄的從她的頭頂傳進她的耳朵裏,仿佛是有千斤重壓在身上,昭昭沒有猶豫,“不是。”


    “這些話,是臣女自己的想法。”


    “阿羅家的人,身家性命皆係於您一言,這是臣女一早就知道的。”


    她到底才十六歲,就算心智堅定,可尚且還有一分稚嫩。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還是抖了一抖,卻很快被她給壓了下去。


    “臣女,從小被父親教導,臣女先是大餘的子民,是皇上的子民,再是阿爹和阿娘的孩子。”


    殿中安靜了許久,宣帝沒有回答她。


    *


    子桑采眼皮子直跳,她很想去長樂宮。


    可是人還沒有走出長壽宮的大門,便見青眉跑著回來。


    宮規森嚴,宮人莫說是跑,連走路都有規矩。


    子桑采忙跟上去問,“青眉姐姐,我家郡主呢?”


    青眉沒理她,跑到了太後跟前,喘著粗氣,“婢子有話,要稟報太後娘娘。”


    聽完了青眉的話,太後麵色沉靜,仿佛情緒不曾有所波動。


    過了片刻,太後抬眼看向縮在一旁,慘白著一張臉的子桑采,喚道:“丫頭,你過來。”


    子桑采手腳都在發抖,她家主子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有時連王爺和公主都管不住。可她沒想到,她家主子這回拿這麽大的主意之前,竟然半分都沒有告訴她。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主子不讓她跟著。


    子桑采走近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您……”


    她的話才開了個頭,太後便直接打斷。


    太後今年六十有一,她是這皇宮裏最長命的人。


    她的心或許早就被銅牆鐵壁所包裹,所以她說出來的話,也絲毫不帶溫度。


    “你求哀家什麽,你求哀家去救她?”


    “她是皇上的外甥女,是哀家的外孫女,難不成皇上會讓她死嗎?”


    “你既然什麽都不知道,就管住嘴,什麽都別說。”


    子桑采抬起手抹著眼淚,她也不敢哭出聲。


    今日明明是主子的生辰,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太後看著眼前的小婢女如此驚慌失措,徐徐歎了口氣,這小婢女怕是根本不知今日會有這麽一出。


    太後知道她那外孫女主意大,沒有想到會大成這樣。


    恍惚間,她想起了她的女兒,被她遠嫁涼州,一別已經快有二十年的女兒。


    當年,為了皇位,為了權力。


    她的兒子親手給她的女兒,下了一道致命的藥。


    那碗藥,她的女兒全然沒有半點懷疑的喝了下去。


    她知道,卻什麽都沒說,隻是冷眼旁觀。


    今日其實是個極好的日子,太後看著子桑采抹著眼淚,便皺了眉頭,“哭什麽。”


    “今日是你主子的生辰,你哭一場,豈不是給她找晦氣。”


    子桑采被訓斥了一回,不敢再抹眼淚。


    *


    昭昭不知自己跪了多少時辰。


    宣帝早已不知蹤影,殿中隻剩下她,還有王樓。


    不知何時,王樓拿起了火折子,依著順序,挨個兒將殿中的宮燈給點上了。


    殿中燈火通明,昭昭才發覺原來已經到了晚上。


    她苦中作樂的想,今日生辰跪了一場,這一年恐怕就再不用跪了,也算是好事一件。


    昭昭甚至已經足夠冷靜,冷靜到開始複盤方才可有漏說的地方。她說的話,句句是真話,當然有些真話沒說出口,便算不得作假。


    她殊不知,她太過冷靜的畫麵,在一旁的王樓眼裏顯得十分詭異。哪家姑娘能夠被養成這般性子,太過聰明,有時候可不見得是好事。但王樓竟然心生了幾分佩服,這個年紀的姑娘家,倒比宮中那幾位整日裏為了東宮之位勾心鬥角的皇子,更有膽量。


    王樓不禁想,主子這回召阿羅郡主入宮,或許比主子之前設想更有意義。


    再跪下去,就該是宮中下鎖的時辰了,有人輕叩了房門,“郡主請移步。”


    她起了身,膝蓋發軟,便忍不住晃了晃,卻很快正了身形,不急不忙的隨著宮人朝外走去。去往何方,她也沒有問。


    第10章 長安如夢   長安是一場天上人間的美夢(……


    高義公主在昭昭年幼時,時常給昭昭講故事。


    講過一個公主的故事,她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這世上,所有她想要得到的東西,華服寶珠、奇珍異寶,甚至宣帝還是太子之時,為她親手抓來一隻老虎崽子做寵物。


    她以為這是她作為大餘公主,應得的。


    後來,她哥哥要登上皇位的時候,告訴她作為大餘公主,享受著身份帶來的一切的同時,也要為大餘做出些犧牲。


    所以,她遠嫁涼州,穩固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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