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他們三個人從飯館裏出來時,原來還是白晝的大街,已是華燈初上。


    新進作家吉浦先生和我們告別後,徑直往下坡路走去。


    今裏君在來往行人中,從大錢包取出錢給了我,明天搬家要用些錢。


    我們兩人往上野方向走去,今裏君今天情緒格外的好,身著和服外套顯得更矮,肩膀要撞過來似的向我挪近。來到湯島坡道時,突然問道:


    “上回小說的主題覺得太輕鬆了嗎?還是適合婦女雜誌的吧。”


    “難寫吧!”


    “說的是有一位婦女,二十多年來受盡丈夫的折磨,喪盡力量,她無法從丈夫手中逃脫。這時沒想到丈夫得了重病,妻子這一下高興了,巴不得他早點死去,自己就可解脫了,就可恢複往日年輕時女人具有的美貌。她夢想著,等待著。”


    對此我想發點議論,因為我不久要結婚了,對婚姻充滿羅曼蒂克的幻想,我隻注意到一切女人所具有的那種人情魅力。


    “不料妻子感染上丈夫的疾病,卻先死去。”


    對人生這種粗暴的描繪與審視,我感到不悅,由於對結婚的幻想使我的情感變得細致入微。


    “何況這位婦女對這樁婚事沒有絲毫的責任,實際上不叫結婚,而是逼婚,一個還分不清事理的小女孩被父母逼迫的,16歲就……”


    “16歲!”我喃喃自語道。打算和我結婚的姑娘也是16歲呀。我一向對十六七歲以上的女人不感興趣,而隻對16歲的妙齡少女產生一種近乎病態的愛慕。但是當時16歲就成親,在社會上極其希罕,可以說是一種破例,但我對我的破例充滿幻想,盡情加以粉飾。


    “16歲就結婚那是很希罕的,怎麽結呢?”


    “是這樣的,一位新上任的知縣的公子看上了一位姑娘,死乞白賴地想搞到手。姑娘的父親當年是位舊諸侯的臣下,目前在縣府當小職員。作為通俗小說來寫。”


    今裏君就這樣簡單地解釋了,而我卻默不作聲。


    在上野廣小路和今裏君分手後,我乘車去見柴田君朋友,他住在團子板,想叫他陪我去買東西。我們買了五張冬天用的坐墊。其它諸如梳妝台、縫紉用具、女式枕頭之類,都要在道子來之前準備好。


    我順便來到明天要搬進二樓住的那戶人家,在門口拜托裏屋的人坐墊送到之後先放在我房間裏。


    “北島先生,北島先生。”這家男主人從裏麵急忙喊我。


    “請進來坐會兒,我妻子向你問候,想見見你。”


    我推開西洋式的門扇,走進鋪著草墊的房間裏,初次見到他的妻子,細長的臉盤兒,宛如一種輪廓不清的蒼白物懸浮在空間。一個小女孩枕在她膝上睡著,紅潤的小臉蛋令人賞心說目,後來她慢慢睜開眼睛望了望我,眼眶裏浮現出美麗的血絲。


    “這孩子每天老問,姐姐什麽時候來呀,現在就嚷嚷等姐姐來後一定帶她去洗澡呢。”


    男主人穿著略帶灰塵的棉襖,好像要梳理似的捋捋他那整潔的小胡子,客客氣氣地說:“太太來這裏時,她父母陪她一起來吧,希望能住這裏,臥具有不少。”


    “不,我自己去接她來。”


    “這麽說你們兩人一起明天來了。”


    “不,明天我一個人先來這裏住,四五天後才去歧阜接她。”


    確實我原打算四五天內去接她的,隻等著道子的信,通知我動身的日期。隻要信一到就好了,道子到了東京就萬事大吉了。


    二


    回到淺草的公寓時,看到有道子的信。我飛快地奔上二樓,這不等於道子來到東京了嗎。


    但是信的內容太出人意外了,把膝上的小包包扔掉後,我站起來奔出公寓,帽子還原樣地戴著。來到車站附近,不見近處有車開來,隻有低處的路軌佯裝不知似的橫躺著。


    “一、二,一、二,”一邊數著數,一邊大步向前奔走,心急得恨不得用腳尖把地麵往後麵使勁登。一邊走著又看了一遍信。


    不管怎樣要立即給歧阜的家拍個加急電極,立即向東京警察局報案,請求尋找。真糟糕忘了帶她的相片,不過柴田君那裏也有。現在乘坐夜間列車趕到歧阜去,能趕上末班車嗎?去叫柴田來。事到如今隻好去找道子的養父母,請求幫忙尋找了。


    這些事情在腦海裏按順序清清楚楚地排列著,至於其它事就模糊不清了,記憶與想象交錯在一起,感情與理智凝固成一團,連自己都搞不清了。


    我正急匆匆地往柴四處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上野廣小路的乘車地點,就跳上了電車。


    在電車上再次取出信來念。念封上印有桔梗花圖案,我才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呢,什麽時候寄的呢,我查了信封上的印戳——


    歧阜,十年11月7日,下午6時至8時之間。


    這麽說是昨晚寄的,昨晚道子在哪兒過夜?


    昨晚肯定還在歧阜,那麽這封信是在離家出走的途中投寄的吧?還是寄出去後又折回過家呢?


    現在她在哪兒呢,今晚在哪兒過夜呢。如果昨晚在車上,她的身子還是幹淨的,那麽是今晚了?現在九點了,這一時間道子不會安然入睡的。


    非常,非常,何為非常。異乎尋常?異乎我之尋常?異乎世間尋常?


    我的腦海裏,“非常”這一字眼此時此刻如雨點聲不斷漸瀝著。


    下了電車後走上團子坡,又借著衣店的燈光讀了一遍。


    親愛的朋友,我的郎哥:


    感謝您的來信,很抱歉未能回信,您還好嗎?我有一事要告


    訴您,雖然曾與您有過誓言,但我遇到一件非常之事,這事無論


    如何也不能向您袒露,想必您會疑惑不解,一定會要求我向您表


    白,與其說出這一非常之事,不如死去更幸福。請把我忘了,當作


    不在這人世了吧。下次給我來信時,我已不在歧阜,已離家出走


    了,和您的○!我終生難忘,這是我最後的信了,即使寄到這寺院


    來,我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我將在何方,怎樣生活,我衷心祝願您


    幸福,再見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的郎哥。


    這是一封16歲的女孩寫的信,隻念到普通小學三年級秋季的女孩,好像是模仿婦女雜誌裏出現的情書之類寫的吧,形式上雖然有點像,但是多大程度上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呢?“非常”,這一字眼到底包含什麽意思呢,我已經能逐字逐句地背誦信的內容了。


    “○!○!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什麽樣的代號呢?戀啦,愛啦之類的文字她應該知道的,為什麽用代號呢?”


    無數個圓圈忽而變大忽而變小地一直在我眼前若隱若現。


    我走上旅館那陡峭危險的樓梯時,發覺雙腿顫抖著,柴田君住在這家旅館裏。


    三


    柴田讀著道子的信,激動得膚色幾乎變白。我吸了一兩口卷煙後把它插進火盆裏,接著又取出新的吸了一兩口就插進火盆,反複插進好幾根。


    柴田看出了我焦慮的表情。


    “是男女關係吧。”我問道。


    “我也這麽想,女人難以啟齒的,一般都是失去貞操之類的事吧。”


    “生理上的缺陷?”


    “嗯,也有可能。”


    “血統或遺傳上的不良問題?”


    “嗯,也有可能。”


    “不可外揚的家醜?大人的或子女的醜事?”


    “嗯,也有可能是家醜。”


    “不過我想不可能是這種事。”


    “道子不會上男人的當的,她很穩重,雖然還年輕。”


    “也許她已不在寺院了?”


    “可能還在,猶疑不決地彷徨著。”


    柴田望著遠處又自言自語地說:


    “上回她說要來的,那時讓她來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隻怪錯過機會。”


    “不過——”


    “所以才讓這禿子搖頭晃腦地溜掉了。”——


    那是10月中旬左右道子寄來的信,信裏說她要從歧阜出逃,給她寄些車錢去,這沒問題,不過道子說要和鄰居的女孩一起來,這使我不痛快。我對這女孩產生一種格外的道義責任感。兩人一起來到東京,隻留下道子而把她甩掉,我不忍心這樣做,那女孩子說想到咖啡店工作,萬一她在城市有個三長兩短,我哪能不管呢。她還有父母親,女兒離家出走他們也不會坐視不管的。不管怎樣都是我的包袱,道子一個人來不會被發現的,但和她一起就會受拖累,說不定也會被帶回歧阜。我真想道子一個人來的,這樣可以使道子的感情專一地置於一處,我就能徑直地接受它,不受外人的幹擾。同時我也擔心她一人出外旅行,一個女孩子情緒亢奮不穩定時,長時間獨坐夜行列車去旅行,實在令人擔心,所以我要親自到歧阜去接她。她可能來不及帶換洗衣服出走的,不給她捎點衣服去怪可憐的——由於這種情況,所以我不同意她和鄰居女孩一起來。前些天把我的想法告訴柴田時,他卻說:


    “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個女人我能對付了的。”


    如今我也覺得不該盡說些漂亮的空話,應該接受她來就好了。


    柴田安慰我:


    “看看我們周圍,學生談戀愛順利的,十人中可以說難得有一人。而你順利得反倒讓人吃驚。一般隨時隨地都會遇到挫折的。”


    雖說如此,但我為何也要加入到這失敗的行列中去呢。


    “怎麽辦?”


    “我現在就去歧阜。”


    “就這麽辦。”


    “什麽也沒準備,借給我一些鋼筆鉛筆,還有信封信紙和包袱皮之類的,還有道子的相片。”


    “毛巾和牙刷呢?”


    “路上買,你身上帶著錢嗎?我隻有一點,也許隨時要用的,到今裏君那裏也許能借到,不過估計鎖門了,而且沒時間繞道去找他了。”


    “我身上沒有,到停車場的途中可以去找朋友借點。”


    “也許是馬後炮,不過還是給寺院發個電報。”


    我們匆忙地離開了旅館。初冬的晚風冷颼颼的,柴田拉開鬥篷的袖子,用它披在我的肩膀,他這種熱情的舉止多少讓我有點難為情,我們同披一件頭篷走著,情緒多少穩定些了,也不氣急了。


    “不會是報紙登的那些離家出逃的一員?”


    我突然想起後問道。


    “什麽,什麽樣的出逃?”


    那是前天晚報上登的消息,標題是“未曾有過的大出逃,歧阜市男女學生共十二名集體出逃”。六名男中學生帶著六名女生出逃了,又是發生在歧阜,讓我有點受驚。不過沒有詳細報道這事,因為當時發生刺殺原敬總理大臣的消息占滿了整版的報紙,而且是出逃事件發生後兩三天才登的,六名女學生中最年輕的是二年級15歲的,叫美代子,連姓的念法也和道子相近,不會是報紙誤刊吧?


    現在總覺得和道子的那封信有點關係,不過道子是16歲,不是女學生,不大可能和那些農村中學生之流大鬧集體出逃這類事的,而且這事件是四五天前發生的,道子昨晚還在歧阜——不過也許她抱有隻要能離開歧阜的想法說不定也參加了這一轟動一時的逃亡隊伍?後來被抓回歧阜了?最後歧阜也呆不下了,養父母家也呆不下了,再次離家出走了?難道真是這樣嗎?我沒有力氣打消這種雜念了。


    來到駒達郵局門前,柴田動作麻利地拿掉鬥篷摁住我的肩膀說:


    “這件鬥篷你就穿著去吧。”


    “道子要出走留住她。”電報上隻寫了這幾個字,沒有寫明發信人名字,因為讓道子離家出走的是我,通知她要出走留住她的也是我。


    柴田替我去借錢回來了,但沒借到,朋友不在家。我們坐上電車,車上遇到學校同學,柴田馬上對他說:


    “喂,借點錢給我,要去旅行用的。”


    但是這位同學身上也沒帶錢。


    我戴著校帽,總覺得有些擔心,在歧阜也許會做出幹不光彩的事。借柴田的呢帽試戴了一下,肥肥大大的把耳朵都蓋住了,隻好帶我的校服帽了。


    “渡瀨那小子帶著道子去看鸕鶿捕魚的那天夜晚,也許調戲了道子。”


    “不會的,如果真發生那種事,道子就不會那麽詳細地介紹當晚的經過。”


    不過我聽了這話後,好像這位叫渡瀨的法學係學生,他那蒼涼的皮膚觸到我的肌膚似的,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連和尚也不知會幹出什麽事來呢!”


    經他這麽一說,眼前仿佛出現他的養父,像個院政時代的那種彪形大漢的僧兵,叉開兩腿站立在我麵前。


    “是不是道子的生身父親寫信告訴她了?當時是知道了的!”


    “我也覺得有可能。”我答道。此時心裏浮現出一位孤苦的勤雜工,他在北國的一所小學校裏。難道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家庭蒙上一層陰影了?


    在東京車站的候車室,我匆忙地給今裏君寫了封信,向他借點錢,並告訴他我托柴田君去取。


    我向車窗外探了探頭,似乎很有自信地說道:“道子如果沒有失身,怎麽也要把她接來東京,萬一失身了就設法讓她能回到老家和父母身邊。”


    “是的,就這麽辦吧。”


    列車開動了,柴田伸過手來,我緊握了他的手。


    四


    在東京車站時,總覺得道子在這裏;乘上車後,又覺得道子也在車上。


    在新橋、品川的明亮站台上的婦女,我都-一尋找,看得眼睛直疼。


    一輛錯開的上行列車向前奔駛,透過它的黃色車窗,車廂的人影拖著灰色的尾巴一閃而過。我想我要隨時做好準備換成對麵的列車,因為有可能道子坐在對麵的列車上了。


    把裙衣和帽子扔到行李架上,同時也隨時準備著立即取下衣帽飛出車外,我不時地望著行李架,有可能道子正好站在某一個月台上呢。


    那個女孩像是道子,的確是她。不,那是不可能的,一麵想著一麵呆呆地看著前麵五六個座位上的女人,望著她的秀發和倩影。


    坐在對麵的學生搭訕過來,他在東京準備了大學預科入學考試後正返回四國,看到行李架上的那頂大學帽子,似乎對我尊敬起來。


    剛才低著頭坐著的那位束發婦女直起了身子,露出白白的酥胸,剛才在給嬰兒喂奶,看起來比道子大10歲。


    我把身子蜷縮在鬥篷裏,在坐位上仰麵入睡了。


    哪些是可能發生的,哪些是不可能發生的,分不清界限了,腦海裏充滿了幻覺——


    白色牆壁,方形的狹窄的拘留室,蒼白的道子和她的男人靠在牆上,暗淡的燈火,養父母報案後被抓到的他們兩人——


    為尋找道子,我到處浪跡,波濤的聲音,散發醬油味的台桌,旅途中和疲憊不堪的道子邂逅——


    痛哭失身的道子,我和道子過著柏拉圖式的非夫妻關係的生活——


    啊,警笛聲,被我乘坐的列車軋死的,抱著她的男人的道子——


    北國的皚皚白雪。飽經滄桑、回到父母身邊的道子,跪在草席墊上,我在他們麵前低下了頭——


    “雖然她和你有過誓言,但是這女人是我的。”“不,懂得如何去愛她的,隻有我。”但是道子卻袒護這個男人,揚起雙眉,高聲笑我。


    我想起少年時代讀過的那些說書故事和冒險小說,在裏麵出現的創造形形色色奇跡的隱身術啦,神通力啦,還有那奇妙的魔力——


    “呀”地一聲呐喊,我頓時化為煙霧飛向天空,然後在那個正在摟抱道子的男人麵前一下子現出身來——


    我一聲斷喝,便使那個男人直挺挺地動彈不得,或者昏昏欲睡,或者遭雷劈打。


    總而言之,不過——我緊閉雙目,右手摁住額頭,使精力凝聚在額頭上,虔誠祈禱,使我的心願越過遙遠的天空,傳到道子的心裏,這能實現嗎?真難以置信,但是為什麽難以置信,壞在不去相信,隻要堅信不渝,就能變為現實。


    然而,人的精神之力如此脆弱,一事無成。這樣一想,我的心緒也就平靜下來,仿佛把自己置於渺茫的遠方,心情陷入虛無縹緲的境地,逐漸困倦起來。


    我又一次取出道子的信來念,放回袖口裏時,腰間的錢包掉下來了。我無心挪動身子,對麵的那位學生替我撿起來了,我木然地接了過來,鬥篷的下擺開了,滑落到地板上,又是那位學生拾起來給我披上,好像是理所當然似的,萌生出一種撒嬌的心態。他幾次給我撿起來,我都沒有表示謝意,是一種完全把自己托付給他的依賴心情,我身體軟弱到對別人的好意無動於衷,卻能心安理得的地步。


    這位學生一刻不眠地守候我,我於是對他說:“我要在歧阜下,到站叫醒我。”


    有時醒過來時,隻看到空蕩蕩的站台上提著燈火走動的站務員,我驀地站起來向窗外尋找道子。


    在豐橋車站醒來時正是早上8點了。我覺察不到昨晚感情的騷動和今朝有什麽聯係,似乎連自己有手有腳也忘了似的變得麻木不仁,成了癖性似的一一掃視車站上走動的人們。


    歧阜站到了。哎呀,停車場一派盛況,站台上的大柱都用紅白兩色的布裹著,天橋的上下道口也裝飾著紅色與白色的彩帶,像一條項鏈似的。不會是為了迎接我這位情緒昂然的人的到來!也不會是因道子逃離這座城市所致吧。不管怎樣,我有一種異常新鮮的興奮感。


    我快步走向候車室,急忙地瀏覽了一下報紙,人們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到底是地方報刊,都是關於出逃的消息,男生隊伍和女生隊伍分別出逃,並約好地點碰麵。六名女生後來在橫浜被捕,六名男生好像跑到北海道去了,不過所有各報刊登的都是二年級15歲的美代子的姓名。


    出了候車室,停車場的人口處立著一座拱門,望上去白匾額上寫著“慶賀升級”四字,用小豆似的紅字寫的。


    “升級?哪所學校升級了?是靠近道子住的那所寺院後麵的農校嗎?”


    “道子的男人是這所農校的學生?城裏在慶賀這所學校嗎?”


    然而雨水冷冰冰地撲打著這座城市,這座矮小的城市顯得一片死氣沉沉。


    我冒雨來到一間紅牆旅店。它坐落在停車場前麵。


    “噯喲,是您呀!歡迎光臨。”一位女傭人飛快地走來拉我進去。


    “嘿,歡迎,歡迎。”她發出歡快的聲音,從後麵輕輕推我,一隻腳踮起,一隻腳直往前跑似的把我引到走廊裏麵。後麵跟來兩三位女傭人的輕輕腳步聲。


    我一時發愣了,不出聲地隨她們擺布。我跟她們不熟,9月時住過一晚,10月來這裏吃過一次午餐,幾乎沒有和她們交談過,更沒給過錢,沒有理由受到熱情招待,她們哪兒來這股親熱勁呢,我真是受寵若驚。


    “請在這裏稍候,有一間好房間,馬上去收拾一下。”


    我站在那裏發呆,盡是些怪事,真是莫名其妙。


    正好,柴田寄來的電報匯款也剛到。


    “快點去收拾一下一號房間——是嗎?可以住了?”聽到最初的那位女傭人在跟另一位女傭人說話。


    五


    透過小庭園,從一號房間可以俯視停車場前的廣場。


    我透過庭院的樹枝,向停車場的進口處張望。生怕道子進了車站裏。


    我跟傭人說馬上開飯,可是差不多12點才送來。


    剛吃進一口雞蛋羹就感到惡心得要吐,我嚇了一跳,雖然感到很餓,可什麽也咽不下去。伺候我的不是剛才的那位女傭人。


    “哪所學校升級了?”


    “學校?”


    “不是立了座拱門嗎?在那裏。”


    “是停車場啊,在慶賀歧阜車站升級。”


    “原來是這樣,哼,我是位學生,老以為升級的就是學校。”


    “是嘛。”


    “聽說發生一起大規模的出逃事件。”


    “是嗎?”


    “你不知道嗎?報紙都大登特登了,在歧阜發生的。”


    “哎喲,有這樣的事!我從來都不看報的。”


    “你沒聽說過xx街的住在寺院的小女孩離家出走之事嗎?”


    “一點都不知道,叫什麽寺院呢?”


    “叫澄願寺。”


    “我不知道,可我們老板是一所女校的老師,等他回來問一下。”


    “不必了,替我叫輛車吧。”


    “是,先生。”


    我老感到要吐似的,於是勒緊衣裙的帶子,這樣更不好受,隻好又鬆開了。


    我借了旅店的雨傘乘車出去了。


    車駛出歧阜市來到郊野,看到有好多家製作名產的雨傘鋪子,看樣子這一帶是座小鎮。


    車停在一間雜貨店門前,裏麵站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好像是道子的“老師”。道子來這裏學裁縫和插花。道子曾說過這位“老師”是歧阜市唯一對她好的人。我的信也是寄到這裏轉交給道子的。


    “對不起,我是從東京來的人。”


    “是嘛。”


    “想打聽一下澄願寺的道子的事。”


    但是這位婦女好像對我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送走顧客後仍讓我站在庭院,自己也站立著。


    “你是哪一位?”


    “我叫北島。”


    “啊,是北島先生啊!”


    “承蒙您的關照了。”


    “哪裏,哪裏。”


    “我是來打聽道子的。”


    “道子怎麽了?”


    “沒有發生什麽事嗎?”


    “我沒聽到過什麽呀。”


    “她沒有離開澄願寺?”


    “我好久沒有去澄願寺了,不過這事——”


    “是嗎,昨晚我收到封奇怪的信,信中說她要離家出走,您不知道嗎?”


    “如果她在這裏,我不會把她藏起來的。”


    不料她用了這種尖銳的口氣,使我著實驚愕,我不由得往裏看了一眼,用白紙糊的拉宮。其實我一點也沒有盤問她的意圖。


    我感到疲倦,不想多說話了。


    “那麽,對不起告辭了,我到澄願寺去一趟。”


    上了車才發現把雨傘忘在那裏,澄願寺離這裏不遠,我讓車子在寺院門前等著。


    和裏院之間沒有拉窗的房間內,道子的養母一個人在做針線活兒,道子稱她為“敵人”。我九月份來過一次,這回是第二次。


    簡單地寒暄幾句後,她問道:“今天從哪兒來的?”


    “剛從東京來的。”


    “特地來的?”


    “是的,有件事想弄明白。”


    “是關於道子的事嗎?”


    “是的。”我急急地答道。


    “最近我一直沒讓道子走出家門一步。”


    “怎麽,她在家裏?”


    “別看同樣的年齡,東京長大的女孩和這裏農村長大的女孩,如果你認為一樣就大錯特錯了,道子完全長大了,不準她一個人出門。”


    我聽出她含沙射影地挖苦我,不過我暫且不予理睬。


    “這一陣子她一直在家?”


    “是的,連買東西也不讓她去,眼睛一刻都不曾離開。”


    “這麽說在這裏?”


    “怎麽了?”


    “道子沒發生什麽?”


    “她跟你說了些什麽?”


    “是的,所以今天一早就趕來了。”


    “是嗎,那麽請上屋裏來坐坐。”


    我在坐墊上坐下來,輕輕地低下頭,痛切地說道。


    “有件事必須向你道歉,也必須請你幫忙。”


    她默不作聲。


    “昨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非常擔心就馬上趕來了——沒有發生離家出走之類的事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道子說過這種事了?”


    “噢,不是的,昨晚的電報是我打來的。”


    “喔,原來是你打來的,那時覺得納悶,道子自己一個人在這間房睡覺,是她收到的,叫她給我看看,卻躲躲閃閃,叫她念念,也隻是哼哼兩句。她說搞不清,一點都搞不清怎麽回事,就把電報撕了。”


    這封電報如果讓養父養母他們知道內容就不得了,更不用說道子在家時。天啊,我竟幹了什麽!即使是假的,不是她的真意,她在信中寫著要離家出走。可我在電報竟當成真事給暴露出來了。


    原來那封信是假的,不是真情,現在才多少打消了猜疑。我連做夢也沒想到不是真情,結果自己從昨晚到今天卻如此的張皇失措。


    “真是謝謝了,讓你費心了,還特地趕到這裏來。”


    “不,不,我應該道歉的。”


    難道我在把自己當做好人,道子當做壞人了嗎?


    “說實在的……”


    “道子自己怎麽想的,我一點都不知道,由你親自問問她好了。”


    於是養母喊道:


    “道子,道子。”


    沒有聲音,我緊張起來。養母到隔壁房間去了。隔扇門拉開了。


    “您好,歡迎光臨。”


    像金屬絲那樣細的聲音,道子兩手扶地跪著。


    看到她的一刹那,我心中不禁一顫,這一瞬間不是怒,不是喜,不是愛,也不是失望。而是深深的負荊請罪感使我抽搐。


    眼前的這位姑娘,哪有一點還像一個月前的道子,她的身容哪有一點還殘存著花季少女的姿色?分明隻是痛苦凝縮成的形骸。


    臉上塗著白粉,幹巴巴的沒有一點人的血色,皮膚像幹魚鱗片似的皸裂著,雙目呆滯,像在凝視著自己心靈深處似的。身上穿著一件褪色發白的絲光棉襖。身上哪有一點光澤。


    我見到的不是我熱戀著的姑娘,也不是可能背叛我的姑娘。看到道子,隻是看到空虛,令人神傷。


    這種麵貌,並非昨天今天的痛苦造成的結構。這一個月來她給我來了十多封信,訴說每天和父母爭吵不休,每天傷心流淚。對我而言是一種空想的傷感,可是對道子而言,是一種現實的痛苦。現在空想正麵對著現實,我們婚約的現實。


    我不明白是一種什麽樣的“非常”。但我明白是我們的婚約把道子摧殘了。難以承受這種打擊,她才寫了那封信吧。


    一個痛苦的化身向我逼來,僵硬地坐在火盆的對麵。


    (梁樹初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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