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親,盛怒之下,將滿桌的茶具都掃在了地上。


    許長安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也不回頭,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


    她知道自己反擊成功,氣到了父親,但並沒有因此而覺得暢快,反而悶悶的,不大舒服。


    現在是五月末,暑氣正盛。許長安行得極快。剛出廳堂沒多遠,就瞧見迎麵走來兩個人。


    許長安看得分明,是周管家和那個叫承誌的少年。


    第5章 妹妹   別叫我妹妹


    周管家她很熟悉,這些年基本不見他換打扮,明明年紀也不算很大,卻穿得老氣橫秋。而承誌已換了一身衣衫。上好的雲緞,衣角袖口都有著精致的竹紋,赫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果然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方才在廳堂時,他看著還隻是幹淨清爽,溫潤雅致。這換了身衣服,竟莫名地多了幾分貴氣。


    一看見他,許長安就想起自己方才和父親的爭執,對此人自然也生不出好感來。


    須臾之間,兩人已到了跟前。


    周管家率先笑著打招呼:“大小姐。”


    許長安同他關係不壞,當即頷首致意:“周管家。”


    承誌也笑了,黑漆漆的眸間蘊滿了笑意:“妹妹。”


    他神情溫和,語氣親近,舉止斯文,看著挑不出一絲錯兒來。


    然而許長安隻輕輕抬了抬眼皮,麵無表情,聲音冰冷:“別叫我妹妹,我娘隻生了我一個。”


    仿佛是兜頭澆了一盆清涼涼的水,氣氛驟然冷了下來。


    說完也不管他作何反應,徑自往前走。


    樹上的蟬仍在高聲叫著。


    承誌臉上的溫柔笑意慢慢凝滯。


    他記憶不多,但是明顯的不喜還是能感覺到的。


    周管家看他神色不對,連忙說道:“少爺不要多想,興許是天氣熱,大小姐心情不好。”


    少年唇線緊抿,這樣的解釋沒能說服他。不過麵對一臉和煦笑容的周管家,他還是笑了笑:“這樣啊。”


    似乎接受了周管家的說辭,可他心底的失落卻怎麽也消散不了。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明晃晃的討厭。


    他不想被她討厭。


    許長安剛一回到院子,還沒進房間,就斜刺裏跳出一個人來,高聲尖叫:“啊啊啊啊啊——你,你怎麽真是女人啊!”


    眼看著要撲進她懷裏,許長安後退一步,同時伸手將其隔開:“茵茵,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對麵的小姑娘也就十四五歲年紀,身形窈窕,眉目姣美。


    雖然被格擋開了,但她的手仍然緊緊攥著許長安的衣袖,紅撲撲的臉上掛著成串的淚珠。


    許長安摸出一條帕子遞給她。


    陳茵茵直接揮手打開:“我不要!”


    聽到動靜,青黛急急忙忙趕來,輕聲央告:“表姑娘,小心一些。我們小姐傷還沒好呢。”


    陳茵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一把擦掉眼淚,見“表哥”正無奈地看著她。


    她抽抽噎噎:“表……”她知道該改口叫表姐了,可這聲表姐怎麽也說不出口,她隻好問:“你,你的傷嚴重嗎?”


    “好些了。”許長安領著她進了房間,“外麵熱,咱們進去說話。”


    不再刻意遮掩後,許長安恢複了原本的聲音,不夠嬌媚,但也清潤悅耳。


    兩人離得不遠,陳茵茵聽著她的聲音,又看看她不再束胸後微微隆起的胸膛,不得不承認“表哥”不是“表哥”,而是“表姐”這一事實。


    青黛給她們上了茶水。


    許長安招呼她用茶,又輕笑:“你也是,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你們家老夫人身體還好?”


    陳茵茵捧著茶杯,呆愣愣的:“都好。”


    說著話,她眼圈兒又紅了。她母親去世後,父親續娶。後來繼母有孕,胎像不穩。有人說是她的八字與之相衝。父親和繼母就商量著要把她送到郊外莊子去躲避。遠在湘城的“表哥”聽說此事,同舅舅一起,上門把她接了過來。


    這一住就是數年,期間她也隻有在父親去世時回家過。


    在她心裏,“表哥”無疑是有著特殊地位的。她整日待在內宅,所認識的男子裏,沒有人比表哥更俊美更體貼,她怎麽可能心裏一點漣漪都沒有?


    誰知道她隻不過是回家了幾個月,回來就聽說“表哥”變成“表姐”了?


    這讓她一時半會兒怎麽接受嘛!


    陳茵茵忍不住問:“所以,外麵的傳言是真的?你真的跟我一樣,是個姑娘?”


    人人都這麽說,她自己也看到了,可她還是想聽“表哥”親口承認。


    許長安沉默了一瞬,認真回答:“是,我跟你一樣,是個姑娘。”


    陳茵茵的眼圈兒再度紅了,淚珠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她傷心難過之餘,竟有一種名為“心疼”的情緒彌漫上心頭。


    從小被迫扮成男子,又猝不及防被揭穿,“表哥”應該也挺難的吧?


    陳茵茵吸了一下鼻子:“那,舅舅沒有責怪你吧?”


    許長安眸光微凝:“嗯?”


    “我自己猜的啊,舅舅知道你是個姑娘肯定不高興。可我聽說,你是為他擋刀,才被發現不是男人的。所以,他就算生氣,也不會怪你,是不是?”陳茵茵忖度著問,大眼睛眨巴眨巴。


    許長安笑笑,心裏又酸又暖。其實她最初也這麽想的。不想讓表妹擔心,她含糊說一句:“也還好。”低頭喝一口茶後,她轉了話題:“你這次回來,小五沒跟你一起嗎?怎麽不見他?”


    小五是許長安的小廝。陳茵茵回家,路途遙遠,許長安不放心,就讓小五一路護送。


    “一起的啊,他指揮著人幫我搬行李去了。”陳茵茵努了努嘴,“他倒是想跟你回話,隻是你現在是大小姐,男女有別,他不敢貿然求見。”


    許長安一聽這話就皺了眉:“我沒那麽多規矩。”


    她定了定神:“茵茵,你一路奔波,想來也辛苦了,先回去沐浴歇息吧。”說著又吩咐青黛:“你去看看小五忙完了沒有,讓他過來一趟,我有事找他。”


    陳茵茵想和“表哥”多待一會兒,但見其神情嚴肅,當下也不敢造次,隻得乖巧應下來:“好,那我先回去。”


    青黛也領命離去。


    過了約莫一刻鍾,小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五求見。”


    “進來!”許長安站起身。


    然而她隻聽到重重的腳步聲,卻不見小五的身影。


    許長安抬頭,隔著簾子看見小五就在門口,一步一挪,腳步極重。她心下納罕:“你在門口跺腳幹什麽?還不進來?”


    “誒,來了!”小五應著掀開簾子。


    夏天酷熱,青黛在地上灑了些水,降溫除塵。


    水還沒完全幹,地麵有些滑。小五僵著身體,腳下一歪,差點滑倒,還好扶住了門框才站定。


    他衝許長安笑笑:“少爺。”


    話一出口,他就想打自己嘴巴,來之前都想好了要叫“小姐”的,怎麽又喊的是舊日稱呼?


    他連忙改口:“小……小姐!”


    悄悄打量著“小姐”,雖然知道了對方是個姑娘,可直到此刻,他內心深處仍很難真正將其看作是表姑娘那樣的嬌小姐。


    許長安今日穿的是窄袖長袍,頭上半點珠翠也無,隻有一根素白玉簪綰發,臉上更是不施脂粉。


    看了一會兒後,小五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失禮了。他也學過一點規矩,知道作為下人,是不能直視夫人小姐的。


    可他之前還強行拉過小姐的手,哭求著抱過她小腿……


    小五不敢回想,一張臉皺成了一團,抬頭看天,低頭看地,就是不直視許長安。


    見他這麽一副姿態,許長安蹙眉:“你這是什麽意思?知道我不是少爺,連見我都不屑麽?”


    “不不不……”小五連忙擺手,“小五怎麽敢有這樣的心思?少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這條命就是少爺給的。我隻是……”


    他也說不出個“隻是”來,幹脆斬釘截鐵:“反正不管少爺是男是女,我都永遠聽少爺的。上刀山、下油鍋,都在所不辭。”


    小五出生在一個貧窮的農家,家裏兄弟姐妹共有八個,他排在第五。四年前他生了一場病,家中無錢可醫,幹脆放棄,任他等死。


    其實也不是什麽不治之症,隻是家裏孩子多,每個人都要張嘴吃飯,湊不出銀錢來給他治病。


    他知道,也理解,但知道自己被放棄,還是忍不住難過。不過他沒死成,金藥堂的少東家救了他。


    從那以後,他決定跟著少東家。為了使其同意,他死乞白賴,甚至不惜下跪,抱著人家小腿哀求,最終成功留在其身邊。


    想到那些舊事,小五不免臉紅耳熱。


    許長安擺手:“行了行了,我不用你上刀山下油鍋,隻要你還跟以前一樣忠心於我就行了。”


    小五想也不想:“這是自然。我還是那句話,小五這輩子,永遠追隨少爺。”


    點一點頭,許長安緩緩問道:“我爹帶回來一個人,你見過沒有?”


    “沒見過,不過有聽說。”小五一向消息靈通,“老爺準備收他為嗣子,讓大家都叫他少爺呢。”


    許長安眼眸微眯,唇角輕揚:“是啊,不過收嗣子嘛,可不是一句話就能成的……”


    爹不是想讓那個人做嗣子麽?她偏要讓他做不成。


    第6章 刁難   隻怕還得再考慮考慮


    在本朝,過繼嗣子是很嚴肅的事情,需要宗族和官府的共同認定。


    尤其是這種非同姓之間的過繼,更是要求兩個宗族達成一致意見。


    許家的根不在湘城,是一百多年前從外省遷過來的。這百十年中,跟老家那邊的聯係不多。但過繼這樣的大事,想讓人挑不出錯來,還是得知會一聲。


    ——畢竟有了宗族的契約、親友的認可後,官府那邊才肯出具文書正式承認。


    “本家那邊不急,我派人去通知就行。”許敬業思忖著這不是什麽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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