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從兜裏翻出一包東西遞給婦人,“這是我專程買的一個硯台,你找塊好一點的布包一下,到時候送禮。”


    婦人接過來收好,看著宴月亭笑,“我們阿宴長得多好,要取個好聽的名字才行。”


    “讀書人取的名肯定好聽,還有很深的含義哩。”


    晚上吃過飯後,宴月亭就開始發起燒。


    他渾身燒得通紅,村裏沒有大夫,他們這村離鎮子又遠,大晚上也不會讓進城,婦人隻能從灶神爺的爐子裏挖一點香灰,兌上水拜了拜,給宴月亭喝下,然後將他裹進被子發汗。


    農家小院,油燈都是省著用,到了夜裏,四處黑洞洞,大人忙活一天,支撐不住,最後都沉沉睡去。


    呼嚕聲中,是宴月亭又悶又弱的喘息。褚珀從長命縷裏飄出來,勾動靈力將他從厚厚的被子裏掏出來了一點。


    在他燒得通紅的小臉上,浮出了一直隱藏的魔紋,宴月亭臉頰上生了鱗片一樣的弧度,泛著微光,分散在他的鼻尖,臉頰。


    褚珀突然生出好奇,他的另一半血統,是什麽魔獸的?


    蛇,魚,蜥蜴?應該是種爬行動物吧?


    伏安之也太變態了!要是生在現代,絕對會以猥褻珍稀動物被抓的吧?


    她很想摸一摸鱗片的質感,神識掃到他臉上,宴月亭忽然睜開眼睛,眼瞳不再純黑,而是泛著光的幽藍色。褚珀嚇了一跳,但小孩的眼神並無焦距,一縷黑氣從他眉心竄出,蛇一樣順著床沿遊下去。


    褚珀皺皺眉,追著那縷魔氣出了院門。


    魔氣遁入黑夜,蟲鳴窸窣的陰影裏,有什麽蠢蠢欲動。褚珀散開靈識,看到村子另一頭,一間屋子的門忽然打開,一個小孩光腳從裏麵走出來,他目光呆滯,提線木偶一樣朝村外走去。


    他來到村口,麵對著村外的樹林站了一會兒,突然像是被什麽東西推了一把似的,坐到地上。他很快又站起來,隨即又踉蹌地跌倒。


    周圍像是有什麽無形無影的東西不斷地對他又推又搡,褚珀神識掃去,並沒有發現什麽。


    他不斷地轉頭麵相四周,像是在看什麽人,隻是他那雙眼睛,麻木無光。


    這個場景要多陰間有多陰間,褚珀看得頭皮發麻。村子裏沒有一個人聽到這裏的動靜,他獨自一人“玩耍”了好一陣,才突然掙紮著被一股大力往村後拖去。


    看到這裏,褚珀忽然反應過來,這是白天時,宴月亭的遭遇。


    她又仔細打量了那個小孩,正是帶頭欺負他的小子。


    小男孩中途掙脫,又在荒野裏驚慌地逃竄了片刻,最後被踹進河裏。隻可惜,白天宴月亭爬上岸了,他卻沒能爬起來,撲騰的水花裏湧出很多黑影,不到片刻,就將他拽進了水底。


    褚珀試著用靈力去拽他,也無濟於事。


    她收回神識,不忍心再去看。


    翌日一早,哭嚎聲就響徹了這座小山村,彼時宴月亭剛蘇醒過來,過了一夜,他的燒褪去,夫婦倆見他自己熬過來了,也就息了去鎮上找大夫的心。


    一家人剛吃過早飯,院門被人砸響,沒了孩子那家人領著四五個壯漢衝進屋裏大喊大叫,要讓害了他兒的水鬼崽子償命。


    兩夫妻慌裏慌張去跟人詢問,那家孩子從水裏撈上來,宴家男人還去幫忙了的,自然清楚這個事。


    一群人吵吵嚷嚷,倒也說清了來龍去脈。


    因昨日那家小子把人踹下河,當夜他就死在了同一個地方,再加上宴月亭本來就是從水溝裏撿來的,不知來路,所以他們想也不想便認定他是個索命的惡鬼。


    不得不說,這些人雖然愚昧了些,卻誤打誤撞個正著。


    宴月亭站在低矮的土房門口,婦人把他護在身後。


    這種神神鬼鬼的事,就算是村長也判不出個所以然,鬧騰了一陣,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些在他的記憶裏並不重要,幻境也含糊而過。


    晃眼到了寫字先生來村那一日,那是個中年人,穿著很儒雅,確實是個書生的模樣,先生收了硯台,還收了兩文取名費,盯著小孩看了片刻,抽出懷中書本隨手一翻,摸著下巴,嗯嗯幾聲。


    掏出紙筆,落下兩個字:月亭。又教著兩夫妻讀了幾遍。


    宴大叔問:“這名字有啥寓意不?”


    那中年人摸摸下巴幾根須,高深莫測道:“小子男生女相,皎皎如月,亭亭玉立,甚好甚好。”


    晏家兩夫妻啥也沒聽懂,就聽懂個“甚好”,興高采烈地把老忽悠送出門。


    宴月亭等人都離開了,才趴到桌上,仔細去看那兩個字,伸出稚嫩的小手,虛虛停在發黃的紙上,用指尖去勾勒字型。


    那模樣乖巧地讓褚珀想把他抱進懷裏揉一把。


    之後,宴月亭隨時沒事,就撿起個樹枝,興致勃勃地寫他的名字,“宴月亭”三個字,從最初的的狗爬,不過幾日,已經變得規規整整了。


    隻不過還是沒有人叫他這個名字,夫妻習慣叫他阿宴,自從那件事村裏的人都把他當瘟神,沒有孩子再同他玩。


    被發現身上魔物特征,是在他在這個家裏徹底安定下來之後。


    他可能是到了一個特殊時期,半夜裏魔氣紊亂,發著高熱,身上的鱗片藏不住。


    褚珀趁著他半昏半醒,偷偷去摸他身上堅硬的鱗甲,鱗片中間尖銳,並不是圓潤的弧度。


    “不像是蛇鱗,也不像魚鱗,這家夥不是條龍吧?”褚珀震驚,這可是中華神話體係裏的神獸,在修真界裏也是赫赫有名的上古靈獸,怎麽淪落成魔獸的?


    她想了想,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你到底是個啥?”褚珀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臉。


    宴月亭迷迷糊糊間,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指,虛開眼睛看她一眼,又沉沉閉上,把整張臉埋在她手心裏蹭,像小狗一樣嗚嗚哼唧。


    褚珀捂住嘴巴,心都要化了,她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按揉他身上的鱗片,緩解他長鱗的痛楚。


    塌上的小孩似乎終於舒坦了幾分,安靜地睡了過去。


    宴月亭白天清醒時,能夠壓抑住身體裏的魔氣,到了夜裏,長鱗的痛癢和發熱讓他意識不清,褚珀隻好每夜都幫他揉揉。


    直到一夜,向來睡得很沉的男人忽然醒了,要起夜,褚珀一聽見那頭的動靜,整顆心都揪起來,她掐了一縷靈力,恨不得將宴大叔敲暈過去。


    隻可惜,這是過去既定的事實,她什麽都改變不了。


    窸窸窣窣的聲響中,她的神識清楚地“看”到男人從炕上摸索下來,輕車熟路地摸到房門口,宴月亭忽然哼了一聲。


    褚珀心中一跳,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但他帶著痛苦的呻丨吟還是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他摸到桌邊,點亮了油燈,一步步朝宴月亭走來。


    褚珀想到羅不息說的後續,幾乎替他感到絕望,這大約是宴月亭小時候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了吧。她想要把宴月亭塞進被子裏,但男人卻伸手揭開了被子,低聲道:“阿宴,怎麽……”


    被窩裏的小孩臉上、手上布滿鱗片,黑氣纏繞在他鼻息間。油燈從他手裏滾落,男人跌到地上,一聲驚恐的尖叫卡在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氣音。


    半晌後,他連滾帶爬地去把婦人喊醒,拖出門去,逃離了這個院子。


    宴月亭發著燒,渾然不知。


    第37章 又可憐,又殘忍。


    褚珀被宴月亭捏著手指, 依然一下一下幫他按揉著鱗片。


    她外放神識,在院子百步之外的柳樹下找到兩夫妻,兩個人都一臉驚懼, 嚇得肝膽俱裂, 婦人跪在地上嚶嚶低泣,喃喃著,她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這輩子老天爺要這麽懲罰她。


    褚珀從她語無倫次的哭泣中,聽出一點原委。


    這兩夫妻本來有個孩子, 大兒子十二三歲上下,去城裏當學徒,讓惡霸給打死了。她那時懷著第二個孩子,傷心過度導致難產,孩子沒保住,身子也不行了。


    把宴月亭撿回來, 他們是真心想把他當成自己孩子養, 想老來有個依靠。


    宴大叔在柳樹上錘了幾拳, 振作起來, “你哭有什麽用, 想個法子把他送走。”


    婦人有些猶豫, “可是他還那麽小,又乖巧又聽話……”


    “那是個怪物!是妖魔!”男人虎眼圓睜, 眼前似乎還能看到那張遍布鱗片的臉, 在柳樹下來回踱步, “那都是他裝出來騙人的,小虎子……說不定真是他害死的。”


    “等他長大一點,說不得就要吃人了, 前年,那張家村的事你忘了?滿村都被那什麽妖獸給吃了。”


    “那時候仙人成堆地紮在鎮上,現在都走光了,這地方這麽偏,要真發生點什麽,我們就是下一個張家村。”


    “為什麽我就撿了這麽個怪物回家。”他懊惱地一拳一拳砸著樹,“怎麽辦……”


    男人越說越驚恐,婦人蜷縮在樹根下,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


    他突然想起來,“對了,鎮上還有一個跛腳的算命半仙,他總歸是比我們有辦法的,我明天就帶上他去鎮上。”


    褚珀聽不下去,收回神識,她能理解他們,普通人看到宴月亭這個樣子被嚇到也是正常。


    後麵的發展就跟羅不息說的差不多。


    第二日,農夫就帶著宴月亭去了鎮上,小團子牽著男人的衣角,圓圓的眼珠裏映著街道兩旁的雜貨攤,糖畫、泥人、風箏……絢爛的色彩映在他眼底,這一切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男人給他買糖畫,他要了一副一家三口的圖案,然後聽話地坐在街邊等他。


    褚珀跟在他一起坐下,她知道農夫要去做什麽,他步履匆匆地穿過大街小巷,去找那跛腳的算命半仙。


    隻可惜,那個老頭子就是個江湖騙子,才聽了兩句,就抱上他那張破布幡子連滾帶爬地跑了。男人一時手足無措,幹脆一咬牙,也跟著跑了。


    宴月亭捏著一家三口的糖畫,聽話地坐在街角,一口都不舍得吃,直到天色黯淡,街麵上的人越來越少,他手裏的糖畫融成了一團看不出人樣的糊糊。


    褚珀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宴月亭似乎感覺到了,很依戀地朝她靠來。


    宴月亭趕在城門關閉前往門縫裏鑽,守門的老頭一把拽住他,“你是哪家的小孩,還不趕快回家,大晚上還往城外跑,要死嘞,趕著去投胎啊。”


    他回頭狠狠咬在守門人手背上,老頭吃痛鬆手,他跌跌撞撞地擠出門,朝著陰翳籠罩的山野裏狂奔。


    入夜後,山林裏的野獸都出來活動了。宴月亭被狼群圍住,被撕咬得遍體鱗傷,他蜷縮成一團,在生死邊緣,終於學會了控製身上的魔氣。


    眉心的魔紋在滿是血汙的臉上亮起,幽暗的山林間響起恐怖的嘶吼。


    狼群悚然一驚,頓時耷下耳朵,夾緊尾巴,嗚嗚咽咽地散開。


    黑暗裏有什麽東西飛快地穿梭在樹林裏,四野裏響起野狼的慘嚎,褚珀抱著宴月亭,撥開他額發,在眉頭上方看到一對指甲蓋大小的堅硬凸起,剛剛頂破皮膚,還帶著血絲。


    褚珀回想了下長大後的宴月亭的臉,他這裏確實有兩點魔紋。


    “這是啥?角嗎?”她輕輕碰了下,懷中的小孩便敏感地一顫。


    魔氣駭得山林裏鴉雀無聲,龐大的身影匯聚到宴月亭上方,刺耳難聽的聲音從黑影裏傳出,囂張跋扈道:“一個半魔的小鬼,竟然敢驅使老子為你打狗,你活膩了!”


    黑影朝他撲來,宴月亭猛地睜開眼睛,眉心魔紋亮得刺目,那黑影一頓,僵持在半空。


    無形的威壓從影子裏散出,連褚珀的神識都被壓住,動彈不得。


    宴月亭皮膚崩裂,大口往外吐血,幾個眨眼就成了一個血人,僵持了差不多一刻鍾,黑影上突然閃過一道亮光,被印下一個與宴月亭眉心相似的紋路。


    黑影氣急敗壞,“魔印,你一個臭小鬼,居然能在老子身上蓋……”


    宴月亭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嗓音稚嫩,卻戾氣叢生,“滾。”


    那黑影大叫著,又驚又怒地被扯入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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